第 16 章
“是啊,生辰本就该除旧迎新。”姜诺垂眸轻声道:“旧事萦心,累人累己,陛下,往后的路,臣女想自个儿走。”
李檄唇角轻动,喉头却如被堵住。
生辰是新日,他却成了她要除去的旧人旧事。
从前她仰着白玉般的小脸笑望自己,梨涡浅浅,眸子里盈满了依恋的光芒,如今却只守礼垂眸,连和她对视都成了奢求。
从前她全心全力爱着他。
如今……如今竟要全心全力远着他吗?
李檄心头骤然升起摇摇欲坠的慌乱,饶是他性子端方,瞧见姜诺要离开,立刻跟在她身后稍追出几步,拦与她身前。
对着那双曾经一眼看穿,如今却清凌恬淡的眸子,李檄又忽然语滞:“诺诺,就算是臣子有错,也都是暂且留任,以观后效的。”
李檄哑声道:“朕已知尚有不足,你且观望一段时日,再下决断可好?”
他在她面前这般做小伏低,耳根微微有些发热。
姜诺却只淡淡笑了,春风穿庭而过,春意深浓,洇透了树上春果,阶下青苔。
姜诺唇角带笑,仰头望向树丛深处,春色浓,人影纤,她语气清婉,却又如一场幽梦般寂寥:“多好的春色啊,春日里也有很多果子,挂在枝头时未知,只有纷纷落了地才知。”
“哪儿有一夜便坠的道理……皆是先腐皮,后蚀心,也不知这些果子在坠地之前,独自腐烂了多久?”
“春来春去俱无踪。”姜诺缓缓抬眸,眸光褪去了以往的眷顾依恋,如高悬寒天的皎月,清冷动人:“陛下,您说坠落于地的果子,还能再次回挂到枝头吗?”
李檄全身发冷,只觉得这春色正好的庭院冷得可怕,他神情愣怔,久久凝视姜诺背影,眼看那身影走出庭院,却未曾再追上前去。
他误以为自己仍坐拥满院春色。
谁知这场春色,却早从他看不见的角落,轰然倒塌。
*
李檄也不知自己怎么回到宫中的,一回到宫中,他便径直去了书斋。
书斋后头是个角房,未曾设床设桌,几面大柜立在书斋里,放的皆是密密匝匝的奏折。
平日有一个书吏官在此整理,瞧见李御,忙跪下行礼,后道:“不知陛下是来寻何事的奏疏?”
李檄语气低哑:“承安侯府的姜姑娘。”
那书吏官一怔。
这位侯府姑娘递来的折子倒不少,从前更是几乎每日一封,他也不敢放置在边缘,可后来看陛下极少翻阅,便早已束之高阁。
如今甚是诧异,忙搬来梯子爬到最上头道:“陛下且等片刻。”
李檄眸色扫过,这奏疏铺天盖地,层层叠叠,唯独姜诺的,放置在最不起眼,最不好取放的一角。
也是,北戎之事无法搁置,赈灾之事无法延误,朝中大事小事,皆不可怠慢。
倒好似唯有姜诺,是可以怠慢耽搁的……
那书吏官捧着一叠奏折赔笑道:“这都是姜姑娘往日的奏折甚多,这些是陛下批阅的,这几个是尚未批的,之前姜姑娘每日都要来送,有时一日竟有两个,后来日渐少了……”
王公公瞪了他一眼,那官员忙闭嘴不言了。
李檄轻轻抚上那些绯红绸面的奏疏。
姜诺在旁人面前羞涩拘谨,在他这儿却从来都是个爱说笑的。
且不拘去了什么地方做了何时,她皆能发觉甚多趣味,旁人出去一趟,三两句讲毕,她却能绘声绘色讲巷头的流浪犬猫憨态如何,卖花担上进了何地的花,还有她如何学了民间女子的新春妆,寺前又出了什么新法子得香火钱却被她巧妙识破……
李檄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扬,因此他被囚在北苑时,总盼着姜诺来,她将高墙外的事儿一股脑全部倾泻给自己。
她来了,他才能触碰到细碎的人间烟火气。
可他登基后,自是没时辰听她身侧的那等细碎之事,便想着不若让她写成折子,省心省时,正巧和大臣的一起凑着批阅了。
姜诺也未曾说什么,红色缎面配着薛涛笺,她又写又画,奏折倒甚是生动。
起初,他也是爱看的,只是看完便忘了。
总归不是什么要紧事儿……
李檄翻着奏折,心中涌起沉沉密密的酸涩。
她也曾认真的给自己写了这般多的琐事,一笔一句,甚是精细。
原来她常提起的猫名唤圆圆。
常提起的胭脂铺叫飞霞阁。
那祭日,是在十七。
……
她提起过不止一次,可当日她问起时,他却一个都未曾答上。
他每日都要出入此地三五次,可姜诺的折子,始终安静的躺在最隐蔽的角落。
朝事不可耽搁,可他却任由她的情绪和分享束之高阁,在忽视中渐渐尘封,隐没……
李檄匆匆翻看着奏折,他平素皆很是整齐,如今那奏折却散乱的摆在矮几上,他匆匆看罢这个又去翻阅那个,恨不得将姜诺写下的一字一句都刻在心头,可看得愈多,心里却愈发空落落的……
姜诺曾在折子里提起,要送自己一份惊喜,为此手还受了小伤。
自己未曾问伤,也未曾问惊喜,如今想来,才恍然晓得她是在备订婚宴的篆刻……
姜诺曾在折子里提起,她冬春换季容易咳嗽,但很快就会好,
而他呢,等到她终是好透了,他方知有这档子事儿……
明明同在京城,他和她,却陌生得像是处在不一样的世间。
李檄捧着奏折,心头如同被剐蹭了一处,涌起难言的灼疼酸涩。
说来多可笑,他是她的未婚夫,和她所住之地,不过咫尺。
可如今他却如过客般,在一页页翻看她的故事。
*
因了请期的风波,姜家上上下下都急得头顶生烟,可这是皇家之事,眼看皇帝前脚走了,姜诺又面容平静,如同什么都未发生一般,不论他们问什么都柔柔搪塞回来,他们又不能扯着追问,只得带了关怀不失恭敬的笑意,请姜诺回她单独的小府邸了。
早有两个年约四十多岁的嬷嬷在此地等候。
六时道:“姑娘,这两位都是姜家账房上的嬷嬷们。”
姜诺朝她们一一行礼,之后开门见山道:“两位嬷嬷也晓得,我母亲除去实业,还有一笔可观的银钱嫁妆在府邸,可如今那几个匣子却几乎是要空了,如今是伯母在管家,我一个姑娘家,也只好趁着没人才能去查那匣子里的账目,这几帐都是数出来的现有的钱数,这一张是母亲的嫁妆单子,麻烦合在一起,再算出少了的数目。”
两个嬷嬷笑道:“当时我们都还是干粗活的仆役,是夫人身边的王妈妈,教了我们不少查账的法子,我们才有了这口营生,姑娘尽管吩咐,不必客气。”
“姑娘的法子很对,先不要打草惊蛇,等有了账目,再说下一步的事。”
*
天色渐暗,宫中燃起烛火,书案上堆叠了一摞姜诺的奏折,李檄久久出神。
王公公不由暗叹,从前陛下一股脑将那些奏折放在库房里,如今又非要珍而重之的抱到书案上。他轻咳一声安慰道:“陛下也莫要太过忧心伤怀,依老奴看,陛下和姑娘那对彼此都是情意深重的,大风大浪都过去了,这点小波折,也不算什么。”
从前陛下刚被囚在北苑,虽说先帝对陛下是拳拳爱子之心,可旁观的人又如何晓得,就连陛下自己也未免惊慌,当时人人自保,都恨不得和陛下撇清关系,可唯独那姜家姑娘,无论旁人如何劝说,坚决不退这婚约……
不说这远的,就说陛下刚继位时,章家也是费尽心思想把那两个女儿塞入后宫,还找了钦天监算姜诺出身不吉等语,陛下也未曾将那言语放在心上,反而把种种流言都给平息了……
之前的风波都未曾让二人分开,姜姑娘的女儿家小情绪,自然更是无关紧要了。
李檄却缓缓道:“这次和以往怎能一样?以往是外因,可如今……”
李檄说到此处微微摇头,站起身走到窗畔,望着天边月色久久沉默。
女儿本就多情细腻,今儿两人见了面,又说了那般多的话,再加上请期不了了之……
想必诺诺此时,更是比自己心焦意乱。
也许不远处的侯府,诺诺也正对了这天边皎月,望月思人。
*
侯府,噼里啪啦的算盘声此起彼伏。
姜诺,六时,吉祥,还有刚来的那两个嬷嬷,几人正连夜算账。
“姑娘,算出来了,一共少了三百五十万两千九百五十五十七两金。”
“这么多钱,这可都是明晃晃的金子啊……”吉祥心疼的出气都不顺畅了:“我倒要去问问大房,这些金子都去了何处。”
姜诺示意吉祥先稳住,又转向那两个账房上的嬷嬷:“两位嬷嬷看,我母亲这份放在府邸中的现钱嫁妆,为何会少了这般多,难道真的是伯母用了不成?”
“姑娘,夫人陪嫁的实业如今都在大房手里,说句不好听的,若是大夫人要用钱,有多少法子可以筹,她又何必要用这府中的现成金银,反而落了贪二房嫁妆的名声,再说这么大的数目,大夫人要用,不管是填家中亏空还是置办私产,家中账房定然不会没有丝毫痕迹,可见,这笔钱不是大夫人所用……”
“嬷嬷说的是。”姜诺笑笑道:“我堂兄从前说这笔钱家里一分未曾用,全都填了国库的亏空,如今看来,竟是真的。”
那嬷嬷一脸恍然:“这就说得通了,若是这钱给了皇家,那整个姜府上下都不会说什么,就算被人知晓,也是有恃无恐。”
“对,棠公子在户部办差,差事办得都极好,如今一想,那些差事,哪个不是要银子的?”
吉祥气得一砸桌子:“这……这可怎么办啊……”
若真给了朝廷用,那这笔金子,还不是石沉大海?
“朝廷竟然用我们夫人的嫁妆……再说如今朝廷不是在催缴各地官员的欠账吗,朝廷都没钱……”吉祥气道:“这么说,这钱岂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
“放肆,你越来越没分寸了……”姜诺听这话不堪,缓缓道:“我知道你们心疼我,因了婚事心里憋闷,可他毕竟是皇帝,退婚之后,更要敬之,远之,不能让人抓住半丝把柄,若我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言行失度,旁人岂不是要说我们心怀怨怼?”
六时和吉祥对视一眼,皆不敢相信,姑娘退婚后,竟这般冷静端然,哪儿有半丝为情所困,因情失控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