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奏折撤去,几个宫女鱼贯而入,开始布菜。
御膳房好着李御的胃口做的都是些清淡精致的菜肴,李檄站起身,照例在用膳前用公筷挑出一些,分给众宫人吃食。
如今国库不丰,各省又都有财库亏空,李檄一衣一食都不愿铺张。
气氛一时有几分沉闷,王公公笑着给李御夹了个饺子:“陛下,这是荠菜虾仁的饺子,御膳房特意做的。”
李檄咬了口饺子,配着新酿的酒,突然记起一桩往年之事。
那还是他刚到北苑的第一个年节,他那时尚未受封,年纪也小,当时太子已亡,父皇对自己要求日益严格,可他也未曾料到父亲不知为何竟突然将他囚于北苑,年节到了,心里更是惶恐又委屈。
本以为定然是他独自过,没曾想却有人推门而入。
小小的姜诺穿着小内监的长袍,走路笨拙,提着食盒,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她要踮着脚尖才将食盒颤颤巍巍放在桌子上,却道是给自己带的饺子。
冷寂的年节,登时有了一丝温暖。
李檄记得那饺子也是荠菜虾仁,他还吃到了一个硬币,姜诺便笑着祝他平安如意,事事顺遂……
不用想也晓得,那硬币定是她私藏好的。
她并不是心思玲珑的人,却傻傻捧着一颗真心待他。
他要什么,她便给什么。
可今日,她看他的眼神,那般淡然冷漠,如同从未动过情……
李檄双手轻颤,停箸后喝了几口酒便歇下。
帘幕浮动,殿内满是粼粼的月光,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子盛装大婚,坐在帘幕后的床上,李檄心里一动,朝那女子走去:“诺诺……”
谁知那女子丝毫未动,身后却传来姜诺天真依恋的声音:“表哥……”
李檄回头,姜诺一身月华色长裙,站在珠帘后,容颜出尘绝色,神色和语气和儿时别无二致,只全身冒着皑皑山上雪的寒气。
“诺诺……”李檄疑道:“你怎在此地?那床上坐着的又是谁?这不是你和我的大婚之礼吗?”
“表哥……那是您的新婚之妻啊。”姜诺笑得全无芥蒂,如孩童般天真单纯:“恭贺表哥,得配良后,江山永固。”
李檄只觉一股寒气从地面升起:“胡说!我的皇后始终都是你啊……”
“表哥真会说笑,我只是表妹啊。”姜诺梨涡浅笑,杏眸微弯:“你看,新皇后举止有礼进退有度,是表哥最喜欢的皇后模样……”
李檄恍若未闻,定定望着眼前的姜诺,他只觉得眼前的姜诺是凭空出现的陌生之人,可那个他素来熟悉的姜诺,他上天入地,又不知该去何处寻。
“你是我青梅竹马的表妹,当日……当日过家家宴,你便让我等你长大,你要成我的妻……”
姜诺笑着,一步步越走越远:“傻表哥,那只是童言无忌……”
“不……我在意……”李檄朝逐渐离去的姜诺伸出手,可他明明大步去追,那缥缈的身影却如何都触不到:“诺诺,我在意你……”
“笑话,陛下如今富有天下,又怎会在意一个孤女……”
“你是孤女,我也是孤家寡人……这一路,你都要陪着我……”李檄心中满是慌乱,对着逐渐离去的身影吼道:“诺诺……你说过会喜欢我,会一直在我身边陪着我,你别走,别走……”
“莫要丢下我……”
“莫丢下我……”
心中的惊惧仓惶逐渐炸开,李檄在大汗淋漓中喘息转醒,大殿无人,唯有清幽月光洒在砖地上,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李檄伸掌,轻轻握住枕下的铜钱,他夜里常常睡不安稳,枕下放了那一枚饺子里的铜钱后,方才夜夜安稳。
他的世界摇摇欲坠时,是姜诺用小小的身躯支撑起,后来,他的路越走越宽……
可无人知晓,唯有她,始终是那唯一的支点。
还好,还好方才那只是梦……
李檄闭眸,长舒口气,放心的打算睡去。
却随即想起什么,猛然睁开双眸。
不对……不对……
他的诺诺,已经要退婚了……
她那般决绝,退了书,掷了花,甚至宁愿在宫中出家修行,也不要愿和他成婚……
李檄霍然拉开被子,随手抓起披风,上马疾驰。
“陛下……”王公公等人忙追出来:“天色已晚,陛下要去何处啊……”
宫道幽暗,李檄扬鞭策马披风飞扬,不管不顾的一路跑去侯府,他下了马,推开堵在外面没反应过来的小厮侍女,站在姜诺庭院的阶下喊:“诺诺,诺诺……”
六时正在守夜,瞧见李檄,以为是在做梦,掐了自己好几把,才陡然一惊,忙遣人堵了大门不放出风声,又让人将李檄迎到厢房:“陛下,姑娘已经歇下了。”
“诺诺……”李檄未去厢房,只站在阶下对那黑漆漆的花窗,喊道:“诺诺,朕回去便寻了折子,你的猫叫圆圆。”
“你最喜欢的那家店叫……叫飞霞阁……”
“你父母……他们的祭日我也记得了,是在十七……”
“诺诺,那些折子,我都看了很多遍。这次,我全都记住了,记在心里了……”
“诺诺……你出来……”李檄也不知他为何要来此地,他只想看她一眼,看她一眼,他便安心了:“让我看看你……”
六时等人瑟瑟发抖吓得不敢上前,李檄贵为天子,身在云端,平日里皆是威严冷峻,如今这番模样似醉似睡似醒如浪荡子般,真是陌生得有些可怕,她们生怕等陛下酒醒了,怕就要将她们几人灭口……
随着一阵幽幽桃花香,门吱呀一声从屋里推开,姜诺如黑绸的长发散下,披了月白色披风,用折扇轻轻遮住半边容颜:“陛下是醉了吗?”
一和姜诺那双眸子对上,李檄便愣住,此刻夜风一吹,有了几分狼狈的清醒。
“诺诺,你再来问我吧。”李檄仰头望着姜诺,心里便安定了:“你写给朕的,朕都已看了,朕都已记在心里……”
“以后,朕会对你处处留意,再不会再忽视你了……”
“那劳烦陛下忘掉吧。”姜诺心底叹息一声,淡淡道:“臣女的喜好,自己记得就好。臣女不敢,更不该强迫陛下……。”
“陛下心怀天下,若是因了臣女分心,臣女也担不起这般罪责。”
“是朕想记。”李檄轻声道:“朕本该记住的。”
“日后不管多忙乱,朕这颗心,都会腾出一部分来留给你,何事,何人,都不能占据。”
她的喜恶,她的琐事,他向来只觉是小事,从未真的留意上心。
可若是不知喜恶,不知琐事,又怎是真的在意了这个人?
月光下,姜诺静静望着李檄英俊的面庞。
若是他提前半年说这些话,她会奋不顾身的抱住他倾诉衷肠。
若是他提前三月说这些话,她会又哭又笑的点头说好。
就算是提前十几日说这些话,她也仍会动容。
可偏偏是此时,她已死了心,断了念的此时。
是上天戏弄,也是上天眷顾。
她还是未嫁之女,难道一世就该是他李檄的,退婚了便真的不能再嫁?仗着无人敢拦,深夜闯闺阁诉衷情又是哪一出?
姜诺仍用折扇半掩着面道:“真的不必,陛下,如今已是夜间,陛下何等贵重身份,还是速速回宫为好。”
“诺诺,按了婚约,当朕的皇后吧。”
李檄抬起剑眸,语气诚恳道:“诺诺,你一日不应,朕便一日不安,一月不应,朕便一月不安,一生不应,朕这一生,都无法心安。”
月光如纱帐般笼于二人之间,姜诺站在阶上,任由徐徐夜风吹起披风一角:“陛下总说自己的心,何曾问过臣女的心?”
李檄微微抿唇,目光定定的落在姜诺眸上。
“臣女离了陛下,此心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