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赚钱去
哗啦——
狂风用力刮过树梢,带起树叶翻飞的一阵阵声响。
又要下雨?真他爹烦人。男人这样想着,骤降的温度令他忍不住瑟缩了下肩膀。
风一道一道顺着书房大开的窗户灌进来,男人看了眼手下只提了半句开头的书信,眉峰微聚,搁下笔起身,准备关上窗再继续写,一转身,却顿时双目圆睁,僵立原地,冷汗津津。
一双明亮黝黑的眸子正从窗外鬼魅般直勾勾地盯住他。
黑眸中毫不掩饰的茫茫杀意令寒意从背脊处直直灌上他的天灵盖顶,他按在信纸上的手微微一抖,打翻了盛满文墨的砚台。
咔嚓——
天边落下一道惊雷,书房内跃动的烛火在雷声响起的一刹那骤然熄灭,黑夜寂寂中,唯有天边瞬间闪亮的闪电照亮书房内外的一切,包括窗外那双满含决绝的眼睛,窗内那张惨白毫无血色的脸。
“当初作恶时,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吧……”
“今时今日,便是你之死期。”
在世界终陷黑暗前一刻,男人耳畔响起他此生最后听见的淡漠无情,了无半分生气的声音。
*
夏季特有的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的砸下来,红鸢馆花魁杜栖梧才刚上好妆,连往日必点眉心花钿都尚未来得及点,就被红鸢馆老鸨何姑胡乱扣上面具推出房门,边推还边骂:
“不知道下面接着就该你出场啦?给老娘在这儿磨蹭什么呢!”
杜栖梧柳眉轻蹙,顺手将带歪的面具扶正,揉揉被何姑推疼的肩膀,随口应道:“知道了知道了,这不是怕妆没画仔细丢了您给我安的京城花魁第一的脸嘛?”
说话间扭头隔着赤狐面具看了何姑一眼,这一眼眸光流转,顾盼生辉,纵然隔着一层外物,却照样能看出这面具之下藏着一张怎样昳丽至极摄人心魄的脸。
何姑看得多了,早已对此美貌攻势免疫,她手指间的细烟杆一转,啪叽拍在杜栖梧纤纤细腰上:“少和我贫嘴,上场记得把腰给我扭起来听到没?”
“哎呀,听到了听到了,我哪次不是台上腰扭得最带劲最勾人的?”杜栖梧撇撇嘴,顺势往楼下大厅中成双成对的野鸳鸯里望去,眸色一转,问道,“今儿怎么没见着刘纯那几个过来?”
刘纯是红鸢馆的常客,几乎是夜夜皆至,尤其是杜栖梧这个头牌横空出世后,更是流连忘返,为杜栖梧花了不少银子,被杜栖梧编入好骗二货钱袋子之列。只不过前儿喝了不少酒,对杜栖梧动手动脚不说,甚至意图败坏头牌买卖规矩对杜栖梧行不轨之事,当即被何姑遣人打了出去。
何姑沿着杜栖梧的目光向下瞧,眸色淡淡,转而嗤笑一声:“谁知道呢?一群不按规矩办事的狗东西,来了我也了当给打出去。”
“是吗?”杜栖梧笑了声,没由头来了句,“话说起来,我的初回姑姑准备卖多少?卖给谁?”
何姑撇了她一眼,又抽口烟,吞云吐雾:“没想呢还,毕竟你卖的是花魁的初回,起价高着呢,谁知道那群有贼心没贼胆的狗男人接不接受的了,届时不成反倒坏了你的名声。”
杜栖梧闻言哼笑,答句也是,便没再接话。
身为青楼花魁却到现在还是清白身,说出去怕是不光要被人笑掉大牙,还会被戳着脊梁骨骂分明出来卖却故作清高。
但谁叫何姑掉钱眼儿里去了呢。
一首舞曲表演完何姑没让杜栖梧和其余姑娘般去陪客人,直接就让杜栖梧上楼待着。
这是何姑给杜栖梧抬身价和招揽客人的手段。
自从杜栖梧京州花魁第一的名声打出去以后红鸢馆的客人涨了一倍有余,几乎都是来看她的,妄想有幸瞧瞧所谓国色天香是何模样。
但基本皆是满怀期待而来败兴而归,因为第一美人不但出现得极少,每次现身时还都戴着面具,让人只得管中窥豹,不见真章。
越是神秘,便越是勾人。
杜栖梧身价飞涨,几乎炒到一夜千两雪花银。
杜栖梧一上楼就取掉了头上一堆死重的步摇花钗,及腰的乌发顺势垂落身后。她摘下面具,卸掉面上妍丽的妆容,露出几乎与上妆时别无二致的素颜,依旧是唇红齿白,宛若春日里盛情绽放的魏紫牡丹般,妖冶娇媚,美得惊心动魄,令人流连。
杜栖梧拍拍自己的脸,对镜一瞧,不由得自叹——
嘿,可不是谁有这张脸,活该谁花魁嘛!这天底下还能找出第二张如此艳绝一方的脸来不成!
叹完随即又自蔑吐气。
可长得漂亮有什么用呢,还不是得去那群色中饿鬼手里低声下气讨生活。
呸,多想一下都晦气。
她打开自己搁在梳妆台一旁的一个上锁的小匣子,拿出匣子里她这几年省吃俭用存下来的数张银票数了一遍,边数边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银票散发出的一股若有若无的纸张油墨味令杜栖梧如痴如醉,心旷神怡,登时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甚至有气力再下去舞一曲。
治愈财迷突如其来的忧郁,就是这么轻易而简单。
耳畔忽地响起一阵细微的声响:“她又开始数她那几张纸了!”
“见天数,没见得多。”
“啧,”周遭并无他人,杜栖梧望向梳妆台上她养的两株叫不上来名字的小野草,不满道,“你们俩这土生土长的懂什么?一张票子上百两呢,何姑围剿下,能攒下来都不容易了。”
“嘻嘻,还是我们自在!”
“去,”杜栖梧翻个白眼弹动小草叶,“安静待着,少来烦我。”
“好痛!过分!”小草嚷嚷,不愿理睬杜栖梧了。
耳边没了喧哗,杜栖梧满意地哼笑一声。
儿时她发了一场大病,高烧数日不退,全城的大夫都说无法。何姑病急乱投医,死马当活马医,让个江湖术士给她饮下一道压病符水。
符水下肚,烧倒是压住了,但自那以后,不知是符水抑或其他什么原因,起初杜栖梧是能听见草木讲话,随年岁增长,她甚至能与草木进行简单的对话,但有限制,同一日只得与同一株聊上一两句便休,余下时候仅能听小花小草们独自叭叭。
方才讲话的便是杜栖梧特意养在房里的两株无名草。小草与她呆久了,渐渐懂得人世间,却终究是自生自养的草植,难以理解人的辛酸。
没人能够吃一辈子的青春饭。
年华彦容皆是一时之物,待年老色衰之际,唯有足够钱财方能保她远离是非,得以安身立命。
可惜身为身价被炒得死贵的青楼头牌,光匣子里那几张银票单是赎身都远远不够,遑论安居。
所以还是得尽快卖身,这般来财才又快又利索。
晦气恶心是其次,正正能吃的赚钱青春饭凭什么不去吃?
杜栖梧垂眸,鸦黑的羽睫扑闪一瞬,又将小匣子锁好放回原处。
待到她上床休息时,雨势小了许多,银针似的雨丝淅沥沥从未锁紧的窗缝飘进来,沾湿窗沿。
“我要休息了,你俩禁止碎碎念听到没?再如昨夜一般叽喳,我便将你俩扯出枯死。”
“知道啦,知道啦,杜栖梧好烦!”
吹熄灯烛前,杜栖梧忆起今日晚起缘由,不由得出声警告,得到首肯回复后方才彻底睡下。
雨声滴滴答答打了一整夜,杜栖梧睡得不怎么安稳,天方蒙蒙亮时就翻身起了。挑了身碧色的轻衫换上,洗漱完化妆尚在描眉时便听见外面走廊里闹哄哄的。
她搁下螺眉黛,起身推门,就看见几乎所有人都趴在二楼围栏边向下张望看热闹,还三两成群悉悉索索地议论。
“怎么了这是?”杜栖梧行至围栏,边瞧楼下边问旁边看得正起劲儿的青姐。
青姐朝她招招手,杜栖梧从善如流地俯身贴近青姐,只听青姐贴在他耳畔悄声道:“楼下来了好几个官爷,说是刘大人昨夜自缢在家中了,要带我们馆里几个人过去查,姑姑刚下去和官爷打理去了。”
杜栖梧顷刻转首去看青姐:“刘纯死了?”
要大命!她本就紧缺的二货大钱袋子这就少了一个!
青姐当即朝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细声不满道:“你小声点!我也是刚被姑姑赶上楼时多长了下耳朵听见的,听得也不太扎实,你喊那么大声是生怕官爷听不见是吧?”
“可是刘纯不是前儿晚上才来过吗?”杜栖梧从惊异中脱离出来,声量放低,“我瞧他那色迷心窍的样子不像是要上赶着要去死的啊。”
青姐翻了个白眼:“谁知道呢?死了也好,省得一天到晚来馆里折腾你我。”
杜栖梧皱眉,没接着青姐的话继续往下。
她盯着下面大厅里几位身着鸦青绣纹袍的官爷,心思陡然流转。
钱财先放在一边,刘纯前天晚上才来纠缠过她被打了出去,走前还被唾骂早点死去,昨夜便不明不白自缢于家,作为前日里与刘纯接触尚多的人,这面上看去她是如何都脱不了干系。这些官爷找上门来,大抵是来带她走去问话的。
至于何姑不告知她下楼,刻意拖着,想是因她是红鸢馆打出名声去的头牌,要是光天下日之下被押走,难免会对红鸢馆的生意造成不小的打击。
不过说起来正好,还可以试试能不能从他这个自挂东南枝的二货钱袋子手里再捞最后一笔。
大楚建国以来重律法治国,故当朝历律中规定,凡是协助官府破案之人皆可结案后于官府处依法领取赏银,赏银份量按协助程度来算。
这有钱拿的事儿杜栖梧个大财迷不上赶着就不是杜栖梧了。
杜栖梧最初出名并非全然依靠倾城容貌,还有部分缘由是靠协助官府破案。
最著名的是有个官府纠察了好几年都没结论的悬案,杜栖梧一出手就给利落解决,且了事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除领了官府原定的赏钱外未曾要过多余的赏赐,在民间博得了个奇女子的名声。
杜栖梧压根不是在乎这些虚名,她虽说见钱眼开,但也知什么钱应得什么钱不应得。
那位喂她喝符水的江湖术士意外得知杜栖梧能听见草木讲话后,当即意欲收她为徒,告诉杜栖梧草木实则是魂魄碎片所化,能闻草木言之人,实则是通了灵智,最适合修道。
然则此事最终由于何姑不准而不了了之,但杜栖梧跟着术士几天,还是学了点儿鸡毛蒜皮看气运的本领。
她天生偏财运,又有闻得草木言这般开天窗的能力,运用自如,自可得许多偏财。不过这种偏财大幅消弭气运,发得多了极易危及自身,被夜半鬼敲门。
杜栖梧惜财,更惜命,毕竟有钱亦需有命花不是?
不过此回她身负嫌疑,算作洗脱,多赚点儿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杜栖梧这般思索着,抬脚刚想下楼,蓦的想起什么顿住步子,轻啧一声,转身回自己房间翻出一顶浅碧色薄纱帷帽戴上,又对着镜子瞄了眼确保帷幔能遮住她的脸方才走出房间,径直往楼下去。
啧,长了张过分招摇的脸就是麻烦。
见杜栖梧来去匆匆,细叶小草了然道:“她又要去赚纸片了!”
圆叶小草欣慰道:“小匣子里终于要变多了。”
“诶!”青姐见杜栖梧不知轻重地要下楼,连忙喊住她,“晏晏,你下楼干嘛!姑姑说了不准下去!”
晏晏是杜栖梧的小名,红鸢馆里的人都喜欢把这当成青楼诨名叫她。
杜栖梧停住脚步,微微侧首拨开帷幔,红唇微微一勾:“赚钱去。”
去赚她大钱袋子最后一笔百两雪花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