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敛财精
“吁——”
天色尚且灰蒙,刘府里外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府门前已经挂上雪白的魂幡,府内隐约有压抑的哭声自内传出。
大理寺少卿棠言在刘府门前勒马,翻身下马进门。马被牵去喂草,大理寺司丞顾广当即迎上来,边带路边向棠言讲调查出的各种情况。
棠言仔细听着,顺势环视四周,将刘府的大致构造记在心间,问:“冯仵作来了没?”
“尚未,雨天路滑,冯仵作住在城郊,来得慢。不过寺里养着的几个小仵作已经来看过了。”顾广如是答道。
棠言淡道:“知道了。尸体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顾广道:“还在书房,刘府来人报案之后,我就派人过去看住,他们方才还想把人搬到灵堂去,被我叫人给止住了。”
棠言颔首,方抬步准备随着顾广一路去往刘府书房,忽的想起什么似的一蹙眉,停下步伐,侧首盯住顾广冷道:“柳全意人呢?”
柳全意,昵称小六,是大理寺前些日子新从底下衙门提过来的小捕头,甫一上任便被狠心的主事安排到了大理寺里以严厉苛刻闻名的棠言处随侍左右。
顾广见棠言面色不虞,旋即咳嗽几声,眼神上下来回瞟虚望天:“……也许还睡着?他年纪小,睡眠多倒也正常。”
小六人如其名,年纪不大,长相乖巧可爱,个子又小巧玲珑,再加上总是能误打误撞破案的狗屎运,没到大理寺几天就成了大理寺吉祥物加团宠,大理寺个个见了他都跟见了自己儿子一样心疼着。
当然,这个个里要除开嘴冷心也冷的冷面煞棠言棠大人,就他这个阎罗能一天骂大理寺的小吉祥物小心肝八百遍。
顾广话音未落,一道藏青色的身影便慌里慌张扶着帽子从外面冲进来,冲至棠言跟前方刹住脚,怯生生磕巴道:“大大大人,我我我来迟了……”
棠言垂眸瞟他一眼,凛声道:“原自己亦清楚。”语罢又审视了遍小六的衣着打扮,挑眉道:“帽子衣领,歪了。”
小六连忙手忙脚乱地扶正帽子拉正衣领,垂头紧闭双眸,颤抖着等待棠言紧接而来的惩罚,可这回等了半晌,棠言却忽然没了下文。
再抬首一瞧,棠言已然朝着刘府书房的方向走远了。
……不是吧,棠大人今日良心发现了,居然不罚他?
小六不敢置信地扭头去望比起棠大人温柔许多的顾大人。
他柳小六今日出门到底是踩了多少狗屎,走了多大的狗屎运,居然这等万年难遇的好事都能给他遇上!
顾广也意外,可没等他意外完,棠言清冷的声调便自远处传到他的耳廓:
“下去抄一百遍寺规,明日给我。还在那儿傻站着作何,速度跟上。”
“是!”
小六想起那堪比砖厚的寺规,心如死灰,苦哈哈应道。
他就说这种好事儿哪儿能让他一个天天出门踩狗屎的倒霉蛋遇上!
顾广心疼地拍拍小六低落的肩膀。他都记不清这到底是小六第几百遍抄寺规了,恐怕再这么抄下去,寺规原卷都要给他翻烂。
一进书房,棠言便被书房内到处是碎瓷器玉片无处下脚的景象搞得连连皱眉。尸体被平置于书房一侧的验尸台,几个仵作围在台边拿着笔和工具边验尸边写写画画。
棠言蹲下身捡起一块洁白的上好羊脂白玉碎玉片看了看,起身问顾广:“这是怎么回事?”
“据府里几名仆役说,是他们老爷自己砸的,”顾广道,“他们回忆当时听到声响之后过去询问的时候刘纯还应声了,和他们说没事,别来烦他。”
棠言弯腰将碎玉片放回原处,道:“有没有问具体是什么时候?”
顾广点头:“问了,说摸约是亥时末。”
“亥时末……”棠言沉吟半晌,越开满地碎片走到尸体旁,自己观察了几处预想的地方,伸手向候在一侧的几位仵作,“验尸公文给我。”
一名仵作将初步记录好的公文交递给棠言,棠言接过,对照着刘纯尸体状况翻看一番,顺手将公文传给顾广。
棠言摆摆手让几名仵作下去再好生整理一遍记录的文画,冷漠的眸子注视着尸体颈部八字沟明显的勒痕,心中有了数。
过分明确的自缢而亡,非他杀。
他抬眸望了眼这书房内唯一能够为上吊提供支撑的中梁,“上吊的绳子呢?”
顾广粗略瞄了眼公文便将其交给小六收起,他个光会查案的老大粗有一看公文就头疼的老毛病,道:“我让人给收捡起来了,白花花的一条挂在那里看着怪瘆人。”
棠言:“痕迹是否比对得上?”
顾广:“仵作验了说没错。”
棠言又仔细瞧了遍尸体,视线凝集在尸体青灰发紫的颈部,忽地眉梢微挑:“嗯,知道了。除却仆役,刘府其他人有说什么没有?”
顾广点头道:“方才我有去问了刘府管事的,问刘大人近来是否有得罪的仇家,管事倒是连连摆手说没有,可这京城里谁人不知这刘大人素日里尸位素餐欺男霸女坏事一件不落,好事却是千里之外,休要再提。”
闻言棠言面色稍缓,撇眼不再去看面色发绀的刘纯:“你倒是会说,当着面儿就开始编排刘大人,小心晚上刘大人伸长个舌头来夜访你卧门。”
小六在一旁闻言肩膀瑟缩一下,他是自小怕鬼神,顾广一身浩然正气全然不在怕,反而笑道:“来了正好,正好我问问他到底为何想不开摔了珍藏的玉器再上吊自杀。”
棠言听了顾广的话倒是颇为意外的啧了声,道:“平日里总是觉着你脑子不够灵光单有蛮力,今日里一点拨,还是聪颖了一回。”
顾广个大老粗脑子又不好使了:“大人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呢?”
“夸你呢。”棠言环视四周,视线最终落点在大开的书房窗口处,“顾广我问你,倘若换作是你,你是个贪财爱物之人,好收集珍品玉器瓷器,为得心爱之物不惜花费高价,决意赴死之时,会把这些心爱之物当作是废品一般肆意摔碎吗?”
顾广带入自己想了下,老实摇头:“决意赴死也就是心灰意冷了吧,与其摔碎高价而得的心爱之物,对着些空物发泄脾气,我更愿意把这些东西带进坟墓里随我殉葬——生前不开怀,死后得长乐。”
棠言没紧着接话,而是信步行至窗口前站定,透过窗口向外展望。
他一手握住身侧悬挂长剑的剑柄,一手扶在窗沿,清凉的眸子透过窗口向外望。目光所及之处是刘府广阔的庭院,此时已处处布置好雪白的魂帐,正中央摆着祭魂坛,刘家人请来的道士正跪在坛前为刘纯念经安魂,超度刘纯生魂得以前往西方极乐。
侧目之地是处门扉紧闭的偏院,正有仆役张罗着在门上贴安魂联。
棠言静默巡视一周,收回目光,扭头将视线再度落在刘纯勒痕青紫,皮肤充血破皮的颈部,凝视半晌后目光下移,停在被头发遮掩,不太能看清的后颈部位。
盯了片刻,又转向文墨泼了一桌的书案。书案上满是漆黑的墨汁,砚台翻倒,狼毫横肆,棠言上前于书案侧站定,伸手抽起摆在书案上已经被墨汁染黑一半的一张信纸,半黑半百的信纸上只能看见隐约是亲启二字,想来是写给某位的信,却只写了个开头没能写完。
决意赴死前,居然尚存心思去写给他人的亲笔信么?
“大人,这是何物?”顾广忍不住问道。
棠言将信纸放回原处,道:“刘大人绝笔。”
顾广以为是刘纯留下的遗书,赶忙上前一瞧,却只看见一滩浓墨,失望道:“这算什么绝笔?”
棠言话锋一转,问:“你先不是说决意赴死便是心灰意冷吗?”
顾广:“这,都上吊了还够不心灰意冷啊?缢毙可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
棠言抬眼望他:“今要我谈,刘大人不仅不心灰意冷,更甚至心头火热。”
顾广惊诧地瞪大眼,棠言查案脑子转得太快,他总是跟不上:“什么意思?不是说刘大人确是自缢而亡的吗?”
棠言并未急着给顾广解释,吩咐道:“你带着小六搜一搜这书房,看能不能找到刘大人的收藏名录,再派人把地上碎片全捡起来拼接完好,对一下是否有缺漏。还有,派人去查刘大人近期除了刘府还去过哪些地方,分别见过什么人。对了,尽快把冯仵作请来,我这边有事要和他确认。”
顾广依旧满头困惑不解:“我还是不太懂,大人。”
棠言无奈,顾广这个猪脑子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混上司丞这个位置的,“不懂也罢,反正你是十个案子九个不懂,还有一个特别不懂。你仅需知晓此案不似你表面所见般简单,按我的吩咐去做即可。”
恶语伤人六月寒,顾广只觉自己心口狠狠中伤一箭,捂住受伤的胸口垂泪领命,带着小六匆匆而去。
走出书房到棠言听不见的地儿,小六靠近顾广,悄声道:“顾大人,你别听棠大人的,我觉得大人也是特别特别聪明的!”
顾广顿时心旷神怡,心想这小六他还算是没白心疼,只听小六紧接又道:“至少比我聪明多了!”
顾广当即蒙眼,他果然还是白心疼这破小孩儿了——小六之所以能成为大理寺公认吉祥物,就是因为他实在是蠢得可爱,注意重点是,蠢、得、可、爱!所以比他聪明有什么能够骄傲的!
顾广小六一走,整个书房里就剩下棠言与刘纯早已冰冷的尸体。夏日天气炎热,若不是昨夜大雨,此时刘纯都应隐隐发臭了。也是昨夜大雨,洗刷了许多原本能够侦查到的线索,让案子的侦查变得比往常困难。
棠言又弯腰捡起地上一块碎玉片查看。
玉器虽碎,但单是看碎片的温润透光,便能看出原器先前的珍贵精致。
刘纯当真舍得。
尽管顾广查案脑子不怎么好使,但办事效率还是很高的,没出去一会儿便领着人和消息回来,小六跟在他屁股后面转悠。
棠言将玉片放下,让人去收捡拼接碎片,继而看向顾广:“如此匆忙,是问到什么了?”
果不其然,顾广当即点头道:“问了刘大人的一个姨太和几个下人,说是刘大人这半月里白日除外出去礼部点卯外基本都在府里的书房待着,一到晚上就往红鸢馆去寻欢作乐。姨太还说刘大人近来似乎特别中意红鸢馆那个新头牌,还送了只珍藏的芙蓉玉扳指去讨人欢心,可似乎没能成功,不但玉扳指没送出去,前日去还被人打了出来。其余就是礼部一些来办事的员外郎和主事来过刘府,但是不曾听闻与谁有过节。刘大人办事时倒是很会做人。”
“红鸢馆头牌?”棠言眉峰倏然一聚,“你说杜栖梧?”
余下一句“那个敛财精?”被棠言吞回肚子里。
他并不喜在背后随意编排人,尽管事实如此。
顾广:“是。”
棠言拇指摩挲一下花纹繁复的剑柄,敛眉不语。
他与杜栖梧早先因为案子的关系见过两面,每次杜栖梧都是满面的风月浪荡味,又是浑身满嘴的不正经,见钱眼开的样子瞧得人不喜。
本以为上次再见之后永不再见,万没想到又要因为案子见面。
反倒是一旁原是沉默的小六显得异常激动,两眼迸射出耀目精光:“哇,顾大人你是说那个既有聪明才智可破案又有貌美容颜可倾城的红鸢馆头牌杜栖梧嘛!刘大人眼光不错哇!”
小六素日里除了在寺里当差和与棠言外出,就喜爱去听些猎奇说书与看些怪志小说,杜栖梧身为青楼女子却屡屡破获奇案的事儿早便被编成评书传说,小六听了便不由得对杜栖梧神往,而今得知有机会与杜栖梧真人相见,激奋之意便是溢于言表。
棠言冷冷瞥了眼小六,这一眼冻得小六霎时偃旗息鼓,方才对顾广道:“去把人带去大理寺问话。至于礼部的其他大人派人过去便可。”
顾广老半天才反应过来是要把杜栖梧带来,行礼应是,转身刚要带着小六去了,就被棠言叫住。
“还有什么吩咐,棠大人?”顾广不解道。
小六也回过身来望着棠言。
棠言不理顾广,盯着小六道:“下去再加一百遍寺规。”
小六瞪大眼睛:“为什么!”
“寺规第一百零六条,严禁寺中人流连风月,违者罚抄寺规百遍并禁闭三日,”棠言蹙眉道,“没罚你禁闭已经不错了,还敢顶嘴?”
小六:“大人我没……”
顾广当即打断道:“不敢不敢,我们先行去了,大人请便。”
语罢,捂住小六那张还妄图狡辩的破嘴拖着人往外走,小六则边走边胸中悲嚎——
真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本就干着严重睡眠不足的活儿,他棠大人则更是直接,直接剥夺了他睡觉的权利!睡不好觉,他就长不高,他长不高,就娶不到媳妇儿,娶不到媳妇儿,他爹就会打断他的腿,他的腿断了,他就更不可能找得到媳妇儿了!
棠大人果真不是人来的!
棠言倒是没空搭理小六丰富多彩的心理反应,抬目,视线落在书房窗外,位于庭院侧方的高树,一株树干粗壮生长旺盛的白兰。
白兰遥望书房内,若它能开口发言,定能准确道出案情真相。
棠言忽而闪过一道无厘头的念头。
不过仅一瞬,他便将之抛至脑后,仔细去探查书房内可能留存的线索。
他从不寄托念想与外物,只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