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然心动
她从门后走出,塑料抓夹扎出来的低丸子头散落几缕头发,神情恍惚着,似乎在想:我真的非做这个工作不可吗?
我感到很没意义,不幸福。
不幸。
我想要“定下来”,我需要有一个人来分担经济上的风险,置业、租房压力,需要情感陪伴和满足生理需求。
菊地绮良想:追求幸福,这很正当。
有人从她身旁经过,轻飘飘落下一句:“菊地去了个厕所就换了个发型啊,虽然工作没做好,但对外表还蛮上心的嘛。”
她将脸侧的碎发向耳后捋去,没有给予反应。快步回到工位坐下,被桌面资料上的数字吸引了目光。
“日期是不是打错了……”
疑惑不已的菊地绮良打开手机与同事确认,却发现时间确实过去很久。她的脸不禁皱成一团:“这种情况啊。”
失忆了、穿越到未来了?
别人都是穿越个十几二十年,她从冬天穿越到春天——这有什么意义!?
那就是自己失忆了,菊地绮良确定。
天不知从哪飘来一片乌云,细雨夹杂樱花扑面而来,匆匆行在归家路上的金发女郎便被粉色的春雨给淋了一身。
一把透明的伞靠了过来。
菊地绮良斜斜望过去,是一个不认识的少年。
“谢谢。”
他先是摇了摇头,再带着浅浅笑意说:“不用,真好,小良没有生气了。”
车辆从侧身路面穿梭而过,菊地绮良慌忙躲闪,眼见水花炸开般溅起,飞至半路,又都虚空浮在空气中——似乎被透明的罩子挡住。
这都什么啊,她感觉自己失忆的那段时间一定发生了很多故事。
“我忘记了。”
“嗯?”影山茂夫侧目注视着她。
菊地绮良只得重复:“我好像忘记了……”
“忘记了什么?”
鼓起脸颊的菊地绮良略带不爽地想:我要是知道忘了什么还用说么,只记得去811便利店买胡萝卜汁饮料……然后在便利店旁边看到了一个很不起眼的男孩,呃——那不就是身边这位吗?糟糕。
她抬手在脸侧挡住炙热的视线,自己这不就是刚好把他给忘记了么。
为自己遮雨的陌生少年似乎也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
“对了,你的手机号是不是……”她报出一串数字,湿润润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
影山茂夫点头。
菊地绮良立刻被羞耻染红双颊,自己竟然给一个中学生备注笨蛋老公——人生完蛋了,马上就要被当做人渣抓进去了。
“小良忘记什么?”他问。
于是,她试探性地问:“我们是什么关系啊?”
“小良喜欢我。”语气平稳,如同陈述。
得到确定答案的菊地绮良想死,死之前,她又想起短信里的称呼。
“阿茂?”
“嗯。”
“阿茂,”她喏喏地出声,“短信里让你和家人说的是什么啊?”感觉会引发很可怕的结果,比如被他家人追责诱拐小孩之类的。
“休息日的时候,我和小良会去禁地除灵。”
菊地绮良陷入思索:原来灵魂存在啊,不对,后天不就是休息日了吗?
凉风和细雨席卷而来的漫天樱花阻挡于透明伞面上,可透彻、朦胧、潮湿的春天依然入侵了雨伞内的两人。
视线中的景与人,柔和如刷过一遍清水的水彩画。
影山茂夫忽地明白,身旁挨着的人不是影山绮良,而是属于自己世界的小良。
那她还是她吗?他偏过头去,“小良?”
“干嘛?”
“小良。”他又喊,语气坚定。
纠结于周末要和中学生一起出门的菊地绮良被无缘由地喊话弄得迷糊:“要做什么啦?”
“没事,我弄清了一些事情。”
正相反,菊地绮良则感觉自己在被一些事情弄涽。她不仅在手机发现那些奇怪备注的短信;还在备忘录看到一副画,画风明显就是自己才能画出来的幼稚园水准,人物特点越看越像这个“阿茂”;还有黑名单里的约会对象,虽然那个人的确很不行……哎,无所谓了,这样想来工作好像还能再坚持一阵。
现在对“阿茂”置之不理的话——
她尝试。
“小良,”他浅浅露出笑意,“你在开玩笑。”
菊地绮良想说自己有点认真来着,但等对方将本就不多的表情收敛,不眨眼地直视着她。眼仁漆黑如深渊,眼白剔透如暴雪。
“答应过的事情就应该做到,对吗?”
她不由点头,抚摸着手臂上根根竖起的寒毛。
满意的影山茂夫再次呼唤了菊地绮良的名字:“小良。”
待菊地绮良到达公寓楼下,踏进楼道时,思绪才反应过来:自己完全是被威胁了啊,身为大人的自己竟然拿一个中学生毫无办法!
这可不行。
她转身跑下楼梯,远远地叫住影山茂夫。
“阿茂!”
影山茂夫立定回头。
“忘记你是我不对啦,但我觉得……我在想,”菊地绮良忸怩不安道,“可不可以等你长得高我一个头……至少也是半个脑袋的时候,我们再谈喜欢,好不好?”
身高重重锤击了少年的神智。
“听见没有啊?”
“听见了,我会努力长高的。”
影山茂夫对她微笑,白日余晖洒落脸庞,看起来干净而明亮。
菊地绮良也笑起来,梨涡跃然颊边:“阿茂慢慢长大吧。”
她感觉到自己内里确实很喜欢这位小小少年,犹如重回青春的怦然心动。
一颗被现实和琐事变得混乱且沉闷的心轻盈地漂浮起来。
心情飘飘然的菊地绮良回到家,吸溜吸溜吃泡面看电视剧。人物台词频冒金句,好像每个角色都活得很透彻。
屏幕里的人说:“我以为我忽略它,搁置它,忘记它,逃避它,禁止它,痛苦就不见了。”
喀哒——
轻渺的声音被耳朵捕捉,恐惧立刻把菊地绮良死死攥住。
房门处昏暗得好像吸纳了所有的光线
“可它还在,”屏幕中的人还在说,“如影随行。”
她的脊背僵直,浑身淋漓冷汗,如履薄冰地盯住门口。
钥匙在门锁中旋转,扭动锁舌,扣动门把。
有人进来了。
“我回来了。”
黑色入目。
逐渐占满眼眸。
波浪的、流动的金色瀑布垂落一座庄重而肃穆的黑色墓碑边缘。
别着钻石发夹的菊地绮良瘫在坟墓旁,如同一片枯黄的落叶。
她只是推开了门,像最开始那样,来到了这里——墓碑上写着菊地绮良的姓名。
彻骨严寒的惊悸渗透躯体、淹没灵魂;血肉迅速腐烂,破碎,消失;经历从生到死的整个过程。
菊地绮良再眨眼,没有重量的灵魂被风轻轻吹起,再飘散落下。
她已然化作了恶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