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沉舟
宋沅其实没有想到,不过才几日的时间,她竟还会见到徐宁。
她心不在焉,笔下的字渐渐没了样子,半个时辰过去,宋沅还没有背下一篇文章。
佳怡、佳荷二人坐在窗前,瞧着外头烈日炎炎下,在门前的生站了这么久的面色苍白的徐宁姐姐,纵然平日里听了不少关于她如何骄纵的传言,此刻对她都不由得生出了同情。
她说,她想亲自来找宋沅道歉,她还务必要见到许二公子。态度之坚定令人动容。
宴知表哥平日里最是和善之人,如今竟让一个她在外头站这么久,就连蓁蓁表姐求情他也不肯抬头,这究竟是为何?
佳怡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表哥,再这样下去,徐家姐姐恐怕就要晕死过去了。”
他磨着墨,依旧没有抬头。
“那你就去告诉她,蓁蓁虽已经接受了她的道歉,但我和她却没什么话好说,不想受罪便请尽快回家吧。”
宋沅很是无奈,这话二哥哥刚刚已经叫佳怡传过,她分明就是不肯走的。
“二哥哥是铁了心的不出去么?”
宋沅不再写了,语气透着十二分的委屈。
“你背完了?”
“不想背了。”
“当真?”许宴知挑眉。
“她在外头,我背不下去。”
“你一辈子不背完,我一辈子就不会见她。”
“那我要是背完,你就去了?”
“你试试看?”
宋沅忙拾起笔,未出三刻钟便默好了全文。
默好之后,许宴知又叫来了饭菜。
宋沅三下五除二便吃好了。
饭后,宴知叫她们三个全都乖乖躺到床上睡觉。宋沅更着急了,紧紧地捏着二哥哥的袖子撒娇。
许宴知长叹口气,坐到了她的旁边。
“蓁蓁,你和她,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她欺负过你。”
宋沅低头。
“她欺负我,但也道了歉,又站了这么久,也算扯平了。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和她成为朋友,我只是觉得她有些可怜。二哥哥,你是不是知道她来找你所求何事,所以才这般绝情?”
二哥哥笑看她,有些欣慰的点点头。
“那二哥哥既帮不了,为何不去回绝了她?”
“并非是我帮不了,只是现在还不行。”
“此为何意?”
许宴知长叹口气,不再解答,只轻声说了句“睡吧”,宋沅只得闭上了眼。
她细细听着二哥哥的脚步声,等待他推开那门。
门前的徐宁已被汗水浸透,她孤身一人,没带一位嬷嬷和侍女。宋家的丫鬟嬷嬷见她可怜,又不敢劝,只能默默为她送些水来,她也一口未喝。
眼前是花团锦簇的白芍院,窗半开着,她瞧见宋沅和妹妹们在里面玩耍,和二哥哥一起背书,还有猫咪陪着,一切都美的如同泡沫,可一旦扎破了它……
那一晚的暴雨肆虐,母亲为了保护自己,就那样被自己的亲生父亲打的奄奄一息,平日里一口一个“姐妹”叫着的庶姐妹们在那一刻,却无一人替她求半句情。她甚至还瞧见了她们憋笑的模样,在雨雾中也依旧那般的刺眼。
他的脚步,在她三尺之外停下。迷糊中,她瞧见了来人雪白的衣角,徐宁缓缓抬头。
“……许二公子。”
她跪了下来,没有一丝犹豫,许宴知也没有震惊。
“起来。”片刻后,他声音平静,“你寻我所求之事,跪与不跪,结果都一样的。”
徐宁还是没有起来。
“二公子还在怪我?”
“欺辱我家人者,我本不想原谅。但蓁蓁既已不怪,我也不会对徐姑娘如何,来日相见亦会客客气气,往事绝不再提,姑娘放心便是。”
“可二公子今日若不帮我,我恐怕也没有来日了,既无来日,我又何求这个结果?”
“姑娘有话直说。”
徐宁横下心来,仰头道:
“我求二公子助我一臂之力,送我考进钱塘书院。就这一个月的时间,无论结果如何,往后我都不会再打扰您。”
许宴知一时无言。
“我知道这对于您来说是不难的,二公子只要准我同您与阿沅妹妹一块儿学习便好。”
“姑娘觉得我会答应你这荒唐请求?”
“二公子,我确实已不再是曾经的徐宁了。我绝不会再做出任何让阿沅难受的事情,当初的我也仅仅是迫不得已。
“我家的情况您都已经听说了!许二公子,我已不能继续在我家的书孰念书,我必须得考上钱塘书院才行,这样我才有机会能出人头地,可能靠自己的双手去赚的银两,才能够在我父亲面前扬眉吐气。这是我跟我娘最后的出路!我求您!”
宋沅再也忍受不了一直躲在门口偷听偷看,干脆冲了出来,站在了二哥哥道身后。
一朝一夕之间,眼前人已面目全非。她讨厌她,可又无比的同情。
“姑娘觉得,我是你最后的一株救命稻草?”
“二公子能点头,我便有了唯一的机会。”
许宴知眉头微蹙,长叹口气。
“那便是我应了你,许你来学,就凭我对你的偏见,你如何保证我会一心一意助你?便是没有偏见,以你那破烂不堪的底子,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学到足以考进钱塘书院的水平?就算你考进去,陛下一日不下圣旨,你也一日无法参加科考,没有功名,你依旧是一无所有,那时候父亲就会看重你跟你的母亲?就不会再欺压你们了吗?”
宋沅急的拽了拽二哥哥的袖子。同时,徐宁含泪的目光,似也不再如刚刚那般的坚定。
“若你只想让你和母亲在父亲面前抬起头来,读书、考钱塘书院并非最快之法,相反,它最苦、最累,也最不见得有回报。你想赚钱,那便去学习做生意,你想扬眉吐气,那便找个破天富贵的人家把婚事事定了,哪一样都比考取功名来的更快更现实。”
宋沅一脸震惊的扭头瞧二哥哥,这便是传说中的激将法么?
“可是我要靠的是自己。”徐宁咬牙仰头,“做生意,无非就是能赚些傍身的钱,这些钱到头来还不见得有多少能落在我自己身上,嫁人?我娘当年嫁我父亲的时候又何尝不是风风光光?到头来却成了怎样一副模样?我不想像我娘一样将一生的悲喜都寄托在男人的身上,所以许二公子,这书我是非读不可。求二公子帮忙,钱塘书院如今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燥热中,蝉鸣更加凄厉。宋沅转过身来,用哀求的眼神望着二哥哥。也就是那一瞬间,她看到二哥哥的双眸之中闪过一丝不同于以往的悲凉。
许宴知上前半步,竟缓缓蹲在了徐宁身前,雪白的衣角落在了地上,他目光坚定,已无愠怒。
“钱塘书院,可容不下任何一个朝三暮四、心术不正之人,宋家亦是。”
“二公子……”
“在宋家,无论主仆,没人会惯着姑娘做你的大小姐,相反的,你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在宋家人人皆知,他们会厌恶你,甚至会给你脸色。在这样的环境下,你能读进去书?”
“能。”
“若是徐家主回心转意,又准了姑娘回自家学孰?”
“便是回去,也不过是为了嫁个好人学些小女生的本事讨好夫君的本事,有何意义?我再不想重蹈我娘的覆辙!”
“若徐姑娘的兄弟姐妹知道了你在我这或是知道你进了钱塘书院,拼命阻挠你呢?”
“视而不见。”
“若有高人替你另谋主意,给了你更好的捷径?”
“已经没有更好的路了。”
“万一有呢?”
“我不会选。”徐宁含泪咬牙,“我不想拿自己和母亲的未来赌,我赌不起。”
“那要是这月来你无论怎么努力都考不上呢?”
“那就再过一年。”
“若我还是不肯帮呢?”
“那我便靠自己。”
徐宁不再跪了,她突然站起身来。这会子,竟换做她来俯瞰他了。
“许二公子不肯帮我,我便另寻他路,不过就是难些苦些,我又不是一定做不到。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十多年我都捱了过来,还会差这几年?我就不信,凭我一人,保护好母亲、保护好自己,会有多难。”
宋沅震惊的面向着她,许宴知却笑了。
一番激将后,他站起身。天色阴沉下来,连带着刮起了风,风中的他遗世独立,徐宁的坚毅与果决,竟不差他半分。
目光交汇的瞬间,徐宁咬牙,躬身,许久方起。算做是对宋沅的道歉,随后她倔强的擦干了泪。
她应该是要走了。
许宴知叫住了她。
那日午后告别直到天黑,宋沅就再没见到二哥哥,也没再见到徐宁。
她不知道二哥哥为何会临时决定回到书院,只知道他心情很差,似不仅仅是因为徐宁。
他没有眼见徐宁从他的面前离开,却也没有答应徐宁一开始的请求,他只是请徐宁去了自家佛堂静一静心。
晚膳时,大哥哥听说了徐宁登门,竟还想去佛堂里找她理论,被母亲摁住。
饭后的功课,宋沅也做的十分的心不在焉。直到母亲拎着食盒过来,叫宋沅把她送去佛堂。
“既然已经原谅了她,那便别让她在里面挨饿。蓁蓁,你该去看看她。”
宋沅点头。
“娘会怪二哥哥吗?”
“为何怪他?”宋母绾女儿的碎发于耳后。
“你二哥哥的心思,虽说有时连我也想不明白。但他待人如何,我们谁又不清楚呢?他这么做,除了是替你出气,定然还有他自己的原因。我想,他该是让那徐丫头做到真正的破釜沉舟吧。”
宋沅重重点头。
“刚刚晚膳后,娘便已叫人送信去了徐家,说徐丫头今夜留宿在我这儿的事儿,还给徐夫人送去了药,说好了,会亲手送到她母亲手里。结果刚刚张嬷嬷来回话,说徐夫人早就已经收到了书信和药,知晓了她女儿的事情。你猜猜,这又会是谁做的呢?”
宋沅震惊的瞪大了眼,“是二哥哥?”
“傻丫头,不然还能有谁?你二哥哥这是已经答应了。”
“可是既然答应,那他为何还……”
“你二哥哥还不是一直如此,只要结果是好的,不在乎做好人还是坏人。”
想到这里,许芳柔又对他有些心疼。宴知不过十六岁出头,可他的的心思,却太细、也太重了。
“好了,快去佛堂,往后若还有什么疑惑将来你便亲自问他,别让宁丫头再挨饿了。”
宋沅起身边往外走,若非母亲提醒,她还险些忘记了娘特意准备好的食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