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应
那晚,宋沅同徐宁说了好久的话,那晚,临安城也迎来了入秋以来的第一场雷雨。
也正是那晚,宋沅才意识到,这个从前在外头耀武扬威,看着比任何人都风光的徐家大姑娘,竟然会有这么多怕。
她怕黑、怕虫、怕夜里一人入睡、亦怕闪电和雷声。
宋沅邀请她回自己的房间去睡,可她却纹丝不动的跪坐在佛像前的桌案后,抄写着二哥哥留给她的《静心咒》。
她不敢离开,她怕自己一旦离开,就失去了二哥哥帮她的机会,无论宋沅如何劝都不肯听。
“我家的事儿,你都已经听说了是吧。”
徐宁颤抖着问。
“你怎会不知道,临安城都传开了。比起议论我父亲的,或许议论我的人更多。他们骂我不知检点,夸我父亲家教森严。
“可便是他们诬陷我的,我也认了。我的确在外是蛮横无理了些,旁人骂我唾我,也当是我的报应。可是他们又可曾想到,那日板子打在我娘的身上,还生生带走了一个未出世的孩子。裙下的血流了满地,混在那日的雨水里,有人知道吗?我父亲知道,薛姨娘知道,可使他们却什么都不说。我娘知道,可她却什么也不能做。怎么样啊宋沅,我告诉你的是不是比你之前听到的更加刺激?”
宋沅愣住,片刻后,她猛的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徐宁。
徐宁也惊了,随后取而代之的,是混杂在雷雨交杂的夜晚里震耳欲聋的哭声。
怕虫、怕黑、胆子小,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怎比得了父亲、母亲、还有那些整日是她为眼中钉的姨娘。十公里外的徐家,才是她真正的噩梦,曾经她以为靠着外面的嚣张能换来自己一丁点的得意与满足,考欺骗换来“临安第一才女”的虚名能够得到父亲的一句称赞。
一夜间,梦全碎了。徐宁发现自己就好像个傻子,一个什么都不懂却又自以为是的傻子。
阵雨很快便停了。佛音中,徐宁已经倦到要命。入夜,她割下了笔,跪坐在佛前,静静的坐了半晌,她似乎没那么累了,喃喃:
“阿沅,你说佛祖在上,真能听见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的心声?”
宋沅早已睡着,无人应她。
“该是听不见吧,若不然,世上又何来受苦之人。”
徐宁打眼环视着四周,打量着柜格里头一本又一本的佛经,随手翻阅,突然觉得抄写经文的笔迹像极了宋沅,宋沅不抄佛经,那便是二公子的笔迹。想明白后,苦笑。
“佛祖无用的道理,我都能够想通。你二哥哥那般厉害的人物,竟也想不明白。”
宋沅陪徐宁一起宿在佛堂的事,宋父宋母似乎并不担心。但张嬷嬷却委实无法安寝,子时的钟声敲过,她披上衣服,随便套了双鞋子便小步跑向了佛堂。
正巧此时,许宴知也下了马车,捱了一路的心绞痛,下车时他甚至都有些站不太稳,值夜的小厮欲送他回房,宴知摆手道谢,将要进院子的时候,他转了方向。
佛堂门口,他与张嬷嬷正好撞见。刚下过雨,夜寒,他却出着虚汗,面色惨白如纸。张嬷嬷不禁心疼,这孩子初夏才算病愈,如今才刚到初秋,却这般劳心劳神。
“二公子气色不佳,该早些回去休息才是。”
“不妨事。”许宴知摇头,“蓁蓁是不是也在里面。”
张嬷嬷点头,轻轻推开了门缝,朝里面指了指。
两个小姑娘,一个倒在垫子上,一个趴在桌子上,佛堂里面安静非常,姑娘们早已进入了梦乡。
许宴知轻踏进去,对着佛身三拜。张嬷嬷也跟了进去,蹑手蹑脚的帮宋沅翻了个身。
“夜里风凉,地板又硬。她们在此处睡,明日恐怕连身子都直不起来,还是将她们叫醒回去睡吧。”
“徐姑娘有她的坚持,蓁蓁选择了陪她,便随他们去吧。这时候喊她们起来,恐又是场血雨腥风。”
许宴知熟练的从靠门第二个柜子里抱出一床被来,绝不像是第一次取。
张嬷嬷甚至都有些疑惑,虽知二公子常来这佛堂,却不知他时常在此处过夜,更不知昔年梦魇缠身时,他也只有在此处嗅着佛灯香,才得以睡上会儿觉。
两个姑娘身子娇小,一床被盖她们二人刚好。
“二公子知道,徐姑娘是可怜的,比蓁蓁才大了两三岁,却是有家难归。曾经她是犯过些错,却也不是什么大错。如今她心意已决,二公子也早已决议帮她,老婆子我不明白,您为何非要装的如此决绝。”
许宴知低头,拨开宋沅面前的碎发,又扭头瞧着睡梦中扔在落泪的徐宁,轻叹。
“张嬷嬷,其实我也没有信心。我甚至也不知此时帮她,究竟是对是错。即便是有信心送她考进书院,可未来呢?她与蓁蓁不同,没人能做她的后盾。陛下一日不下旨,她就要一日做个认路人耻笑的女书生。便是女子终有一日能参加科考,真想有所作为又谈何容易?
“我知她的决心,但她心火正旺,难免迷失方向。佛堂一宿,是她最后想清楚的期限。她若仍想继续走这条路,有今日的一番打击,日后她若遇到困难,也望她能想起今日咬碎了牙的坚持。”
宴知的话,着实另张嬷嬷打心眼里震惊。半晌方忍不住问:
“二公子当真要将身边每个人的事都考虑的如此仔细么?”
许宴知有些疲惫的笑笑,缓缓转身朝向佛祖,声音虚弱却坚定又清晰。
“我也不知何为对错,只是不想心中后悔。”
盖好被子,他晃了晃站起身来。
“张嬷嬷……今日,宴知却是是有些累了。若是明早若起不来,还烦请嬷嬷在蓁蓁她们睡醒之前,收走她二人的被子,别让两个姑娘知道,就当做这一晚我们都未曾来过吧。”
许宴知很少会在人前说累,张嬷嬷知道他此刻定然已难受至极,内心也是针扎一般的难受。
“二公子快回去歇息,我原本起的就早,不妨事的。便是让我连夜照顾两个丫头都行。”
许宴知笑着谢过。张嬷嬷见宋沅用脚将被子踢开,忙上前盖。等想起自己该问问是否需要为二公子熬些药的时候,宴知早就已经走远。
徐宁不记得昨夜是如何在佛堂里面睡着的,只记得是被自己被晨间的风吹醒,身边的宋沅还在熟睡,昨夜桌案上抄了许久的经文,不知是被谁拿走。
门外走进个老嬷嬷,是从前下学的时候接宋沅回家的那位,徐宁从前傲慢的从不搭理,此刻却怯怯的站起身来。
“不必问了,二公子已经答应你,未来一个月直至考学,你就留在宋家学习。之前的事情就算过去,可若你再生出任何事端,没人再会容你。”
徐宁眼含热泪,一时有些不敢相信。
“你也不必急着哭。那孩子常说,人活在世上,就是有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如今你只是拿了把开路的斧,未来的劲儿总归是要你自己来出,雨也要你自己来淋。总之接下来的日子,你会承受自己从未承受过的辛苦。那孩子的过去比你更苦,都熬了过来,你也未必不能。”
“若换做是嬷嬷,您也会这么选的对吧。”
“我若真有这种与全家人为敌的勇气,如今也不会在这里当一个嬷嬷了。徐丫头,人各有志,就目前来看,你倒的确算是勇敢,强过当年的我。”
徐宁哭了,哭着哭着,她便笑了。
那日清晨,她回到家,再见到母亲,同母亲说了好长时间的话,便转身出发。家里的姐妹早早就已经出去念书,甚至没人知道她回来过。只有守门的小厮瞧见她拎着书箱出门的时候,坐上了宋家的马车。
人人都知道徐家大丫头曾得罪过宋家的小公主,两家人怎会这么短时间内就冰释前嫌?殊不知此刻的宋沅正亲自在马车里面等她。
“同你母亲都说好了?以后白天,你就要一直待在我家了。”
“嗯。”
“那你父亲若是知晓,会阻挠你么?”
徐宁冷笑着摇头,“我父亲有那么多女儿,有的她一天恨不得亲近八回,有的便是在他眼前消失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发现。”
她说的轻描淡写,该是早已经习惯,却依旧难掩悲伤,眉宇似有愁容。
临到家时,宋沅忽然就想明白了徐宁所愁为何,她直直的冲进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听她说完之后深觉有礼,从库房里寻了些东西拿上,即刻便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外祖母家,找到了蓁蓁大舅母。
姜菀也听说了徐家前两日传出的龌龊事,对徐宁的愤怒皆转为了同情。耐心听蓁蓁讲完心中顾虑之后,心中很快便有了数。
“未来这一段日子的白天,徐丫头都不在家里,宋、徐两家的距离较远,时间紧迫,有时甚至还要在咱这边过夜。徐夫人刚受重伤,身心俱创。她只有女儿这一个支柱,骤然离开,怕是难再受一点刺激。”
“正是如此。”宋母点头,从张嬷嬷的手中皆过了箱子,都是这些年家里收藏的好药材和古玩,“这些药都是对徐夫人而言最好的了,古玩是给徐丫头那个混蛋父亲的。我们不用一次送上太多,便是每隔几日去上一次,这些东西也够半个月的。”
“这倒不难,不过主意是你们想的,东西也是你们拿的,可最终,却是我来做这个好人。”
“毕竟大嫂你才是临安知府的夫人,那徐家家主平日就算在家里面张狂,可在外面,还是要给我大哥当孙子的。他不在乎官声,可若是有官太太声称是自家夫人的旧交,上门又带东西又是喝茶又是叙旧,他便不敢做的太过分了。这样一来,徐丫头也该能安心些。无论如何,也要先将这一个月熬过去再说。”
“弟妹都如此说了,我必不负所托。”姜菀点头淡笑。
她本还想留下蓁蓁母女用膳,可她母女却称另有要事,姜菀这几日看自己的傻儿子看的正烦,说什么也肯放蓁蓁走,宋母便独自一人先去了三姐姐许芳之那。
许芳之刚哄了双胞胎睡着,听闻四妹妹来意,便轻手轻脚地搬出了药箱,找出了前几日给许宴知拿回家的药材。
许芳柔拿起来仔细瞧瞧,却是今晨她瞧见宴知那孩子背着自己偷偷吞下的没错。
“这药对他来说当真管用?”
“宴知虽什么都不同我说,但从今早气色上看,却是好了许多。”
“可惜,这药材是南燕那边来的,我也只剩下这些,还都是前些年我攒下的。如今大梁和南燕之间的关系再度吃紧,再想取这药材,恐怕要大费银两和周折。”
“我会先找个靠谱的医师问问清楚,若真管用,费多少的周折也是应当。”
许芳之点头,将这包药材重新包好,递到芳柔手里。芳柔非但没有推辞,她还顺手从三姐姐的柜子里翻了好多看似能用的药材全装进了提前备好的袋子里。
许芳柔进不住好奇,三姐家又没有生病的人,怎还存了这些好药,总不至是拿来酿酒的吧。
一想到这,许芳之就禁不住苦笑。
“你还记得我是因为什么才和他和离的吧。”
许芳柔这才想起三姐曾在信中提过的西霖散。那是一种吃下去叫人醉生梦死的东西,几百年前还有传言吸食者可长生不老。实则却极伤心肺,日日成瘾,长此以往,没人能活过二十年。
当年三姐夫会沾上这样的赃物,是令谁也没想到的。他难道不知长生不老乃是无稽之谈?此散更多只是迷人心智,不然又怎会成为京城里的禁药?
“贪念一生,人就变了。他从前信道,四处打听偏方。听闻取以南燕的草药至成药粉可与西霖散的烈性相抵,助人长生,他就信了。”
“胡涂!”许芳柔咬牙,“若真有用,那又怎会成为偏方?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早就用了。三姐怎不能助他戒呢?南燕不是也有一种灵草可解拔散之痛?”
“此草虽奇,但价值万金!且他铁了心要醉生梦死要求长生,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只能带孩子们脱离苦海。把他原也用不上的珍贵药材都拿了回来。”许芳之无奈的长叹,“四妹妹,我对他是真的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成了彻头彻尾的瘾君子,他甚至对这个家,丝毫未想过挽留。”
许芳柔皱眉,“我明白的。”
“可纵然我恨透了也厌恶透了他,很他抛弃了我和孩子。但一想到他曾经的好,一想到他最多或许也就能活十年,我就……”
大梁开国至今,被西霖散摧毁的家庭有多少,怕是真的数不胜数,若真有一日,她真希望这脏东西从大梁的土地上永远消失。
许芳柔心中,又何尝不这么想?
“即便如此,三姐也没必要同情他。吸散是他不负责的选择,是他活该,任何一个吸食那东西的都是活该,自作自受,咱们没必要同情。”
“算了,都过去了,不提他了。”
许芳之吸了吸鼻子道:
“几日之前,我还真没想过蓁蓁能和徐丫头成为朋友,那时候娘还巴不得让她们二人远些,恨不得对那徐家避之不及。”许芳之回想来,喃喃:“蓁蓁这丫头,被徐宁欺负了那么长时间,如今看到人家可怜,又开始事事都替人家着想,到底还是太过单纯。”
“她还是个这么小的孩子,只要心存正念,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有我们这些大人替她兜着,还能出什么大事儿不成?我这个做娘亲的既生下来她,自然就能做她的羽翼。”
宋母不以为意的笑笑。
许芳之笑嗔她实在是太能惯孩子,直到自己余光撇见卧榻上两个睡的正香甜的姑娘,心中一暖,刹那间便理解了四妹妹的心。
少顷,许芳之又长叹。
“蓁蓁有你这个亲娘庇护,宴知到底不是你亲生的。”
“三姐这是何意?”
“对宴知来说这药材再好,也还是要叫他少受些累操些心才行。那孩子,我才见了他一面就心疼。摊上那样不靠谱的伯父,将偌大官府的大小事都推在他身上。搞得现在街上的小孩儿都知道,许二公子才是真正的知府,有事儿都往宋家的青竹堂传话。你也该多提点他,别什么事儿都往自己身上揽。”
三姐的提醒并非无道理,许芳柔也忍不住心里难受。
这孩子向来对谁都同情的很,对悲苦者之诉求来者不拒。他做的越好,众人在他身上寄予的厚望就越重,身上的担子就越难扛。
她也试过告诉宴知,不用对他们送来的诉求事事打理。
“无妨的,都是小事,姑母放心。”
他总是这样看似平静的回应他,再不声不响的将所有的事情办成。到头来操心的,只有他一个因过人才干被寄予厚望之人罢了。
回家的一路上,许芳柔忍不住想,若他不是这般聪慧有才能,是不是也能过的更轻松些,至少不用被这么多人依赖。
夫君不理琐事,自己信赖宴知,叫他掌家是不是反倒给他增加了太多压力。将心比心,假如受累生病的是九尧,她这个做母亲的还能忍心么?
许芳柔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也暗自做下了决定。
既然官府、书院和徐宁的事已足够叫他抽不开身,那铺子上的事,也实在不该再交给他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