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少女认真到几近执拗的话响起。“我不会在冰场上迁怒于你。”
略微压低的声音顺着风的轨迹吹到江愉的脸侧。她转过身抬起头注视着青年,白皙的脸像是与冰场无尽的白色凝固在了一起。
花滑不是玩乐,也不是玩笑。程愫弋直冲着江愉去的怒意也是。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找准时机,你就尽管抛出去。”她道,“我会站住,站不住我自己能卸力。”
“我依旧相信你。”
在少女的脸庞上可以看见和谐又惊艳的留白,并与眉眼呼应。那和江愉对她最初的印象遥相对望,然而江愉却无法再复刻当初隔着雾纱看人的心情。那是建立在朦胧的、不真切的认知之上的。
可无论隔着怎样连绵的山与海,月亮依旧是月亮。只是此刻,月亮隔着雾似的海水,垂着眼眸看向海平面下的游鱼。
首先是抛跳阿克塞尔两周。
江愉一手揽住了程愫弋的腰,另一只手与她的手交握。她的另一只手则放在了他的肩膀上。他们一同滑行着,直到江愉找准时机将程愫弋抛出,而少女也向前起跳。
高远的两周,那距离甚至用来完成三周的旋转。江愉给予了可靠的动力,而程愫弋在高速旋转两圈后落冰,左腿打开滑出。他们瞬间从肢体相接到相隔遥远,而少女张开的双臂和向后浮起的左腿像是驱使鸟类飞行的翅膀和尾羽。她也有着飞鸟的外号。
至于阿克塞尔跳,那正是程愫弋擅长的领域。第一次比赛,当时还是国内赛,她便展现了高远的阿克塞尔三周跳。她是绝无仅有的杰出。
江愉也见过程愫弋因为早到悄悄练习阿克塞尔三周跳的模样。翻身,摔倒。他见过她卸了力坐在冰面上一下子滑出很远的模样。然后她又站起来。
“果然还得是阿克塞尔。”吴萍点头道。虽然只是2A,但上冰后一次就成功了。那一下清晰干脆的落冰声无疑是好的开始。
然后,程愫弋便在抛3S时便翻身了。她背对着江愉,由搭档掌握着准备施力的腰部,双手则攥在小臂上。抛出后,她感觉到轴有些歪了,没有选择用脚踝和膝盖扭正,而是控制着翻了身。
“感觉怎么样?”
“没事。”程愫弋回答,“我知道下一次该怎么调整了。”少女冷静而沉着道。“这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
吴萍讲了刚刚两人的问题,尤其是程愫弋打开的地方。于是便有了第二次抛跳萨霍夫三周。这一次她成功站住了。尽管身体下沉了明显的幅度,但可以看到打开的浮足并没有搭在冰上。少女因为正向的调整而隐隐连点了几下头。
休息时间,吴萍便忍不住出言关心二人的情况。“我刚刚就想问了。”她拧开水杯,“我总感觉,你们两个气氛有点不太对头啊。”
程愫弋不准备说话。她紧闭着嘴唇,低头看着脚边一小块被刃刮花了的冰,不愿意出口承认和否认。她微微抬眸看了一眼江愉,然后他们便在训练以外的时间第一次对视了。
程愫弋移开视线。
“我们会解决好。”江愉开口道,“如果您还想问别的细节,我只能告诉您,一定是我做得不对。”否则他怎么会让凡事总要先苛责自己的程愫弋发了火。
吴萍有些稀奇地看向青年,一时间竟忘记了开口。“……这样啊。”既然没有影响训练,小辈的事情她也不宜介入太多。
虽说教练偶尔也要负责调解一些矛盾,但江愉和他之前的每一任搭档都很融洽,以至于吴萍都忘了自己曾经还特意翻过两本心理方面的书备着。
不过,根据吴萍见到过的情况,他们这应该也算独一份的了。别家教练的双人滑组合闹起来都是惊天动地的,尤其是年龄和经历摆在那儿,当下咬咬牙恨不得将老死不相往来写在脑门上,结果过了几天就又好了。
“你们这闹着别扭,训练也没落下啊。”吴萍神情复杂地看着程愫弋别过了脸。
这看起来火气不小。“不是我说啊,江愉你……你既然知道错了就要及时改,知道吗?”吴萍放下保温杯,“你还要比小程大个三岁呢,多吃了这么多年的饭,可不能白吃啊。”
“我在改了。”他认错的态度非常好。吴萍看着省心满意,同时也想借着这么个机会给程愫弋看看。
少女就站着那里,没有话要说。
吴萍心下一凉。看来江愉这回捅的篓子还挺大。他一向是个明事理会做人的,突然跟人起矛盾,还是同样懂事忍让到令大人看着都觉得心疼的搭档,吴萍还真不知道怎么解决。
“……虽说没碍着训练,但是问题还是早解决得好,免得生了不必要的嫌隙。”吴萍又忍不住拿起水杯,抿一口压压惊。“再休息会儿,等下还得接着来。”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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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一直到两个人能稳定地抛出萨霍夫三周,他们看起来都没有和好的迹象。
世锦赛的全部项目都结束了。林臻洋和常静自由滑发挥稳定,拿了双人滑的金牌。居霏跟谢意这对小将则没那么幸运了,顺序压在很靠后的位置,前一对还是自由滑clean率极高的那对日本选手,发挥出了很大问题。最后直接压到了十三名,相当不好看。
不过这抹暗色还是被常静和林臻洋顶住压力拿回来的金牌盖住了。因此最后虽不能彻底免于骂声,但也没掀起太大的水花。
而女单方面,自由滑发挥同样出色的袁安雅本该是金牌,最后却被人为操纵打分赶下了颁奖台的最高处。她的纸面难度虽不及俄罗斯现在的一号位,但所有的跳跃,旋转和步法都以绿灯通过,虽说有一两处定级没有顾及上,但损失不大。然而,裁判最终却判了那位同是金牌有力候选者,但自由滑发挥不佳的本土女单选手浮足搭冰且周数明显有缺的4T+3T连跳GOE为正,再加上后半段跳跃有的加分,惊险地和第二名拉开了差距。
国内新闻的体育版面则对于袁安雅打破中国女单世锦赛记录,击碎多年沉寂勇夺银牌的战绩大力赞誉宣扬。义愤填膺的是冰迷,但并不能更改名次和牌子的颜色。
至于别有用心之士则一如既往发挥稳定,带起不少唯金牌论者的怒火与不满。不过竞技体育向来看结果看得重,所以也不新鲜了。
程愫弋低头换下冰鞋,放入包里装好。拉链拉上的声音像是紧绷的琴弦被漫不经心地拨了一下,音调轻佻地上扬,让人无端烦闷了起来。
江愉不在,程愫弋没有让他等待自己。哪怕是在他们闹别扭的这些日子,青年都不曾更改过这样的习惯。
“我今天想一个人。”
“好。”
程愫弋垂下眼帘,耳机里此时播放的曲目是《悲怆交响曲》。她盯着地面上严整锃亮的石砖,细数着慢慢前行,直到手机响起。
“袁安雅”。程愫弋的手指停在屏幕上,用使用起来不太顺的左手挨个摘掉了耳机,然后从很少经过的前门小跑出去。
那里通向大门,而经常和江愉走过的后门外没多远是食堂。程愫弋走到高大建筑前,那里有片露天的空地。
程愫弋接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很轻的呼吸声。“程愫弋,我在你们俱乐部马路对面,具体是左边一点的十足路口那里。”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带着程愫弋很熟悉的那股爱恨分明的冲劲,此刻大有程愫弋不依照她的心意做就要跑到家门口拽人出来的感觉。尽管袁安雅从来没这么做过。
“好。”程愫弋没有多问,立马挂断了电话赶路。
而此时,袁安雅就站在马路对面,看着出租车沿着来时路的反方向离开。这片街区的景色她一点都不熟悉,陌生得让她感觉不舒服,陌生得让她想哽咽。
而她的老对手,程愫弋,恰恰就被这种陌生裹挟着去了另一片领域。
于是,程愫弋率先隔着穿行的稀疏人群车流,隔着马路看到了她。袁安雅穿得明显有些少了,毕竟这几天温度又低了。她的头发则还是老样子,梳理成一个低矮的马尾垂在脑后,随着东张西望的动作扫动着。而本该显得娴静的发型并没有稀释她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倨傲和张扬。
袁安雅裹着衣服在路边跺着脚取暖,很快不耐烦地捧起手机,没有看见对面的程愫弋已经准备过马路。直到程愫弋站在她跟前。而袁安雅一看见程愫弋就想先上脚踩她一下,被熟悉流程的程愫弋警惕地躲过去了。
“姜云哲突然说要收我手机。你猜我怎么想的?我以为他怕我压力大,毕竟我老跟他念叨这块牌子。我还有点感动地交了。”袁安雅是赛前也不会刻意回避消息的类型,“结果我一看,你收拾包袱去双人滑了!”
“……你怎么过来了。”程愫弋半天没开口,然后生硬地转移话题。“姜教练没有带你和其他选手去庆功宴吗?”
女单世锦赛银牌,对于国内近年来颇有起色的女单而言是非常大的鼓舞,庆祝一下无伤大雅。
袁安雅刚想让她别叉开话题。然而犹豫片刻间,事已至此,她想不明白又如何。“……我没去,不想去。”袁安雅将手机插进口袋里,“所以你是想清楚了去的?”
路灯下,少女被冻得苍白的脸颊经由灯光染成了淡淡的黄昏色,像是浸泡在雪与姜糖交融的光晕中。今天晚上好像会下雨。袁安雅霎时间有些出神地想。
“嗯。想清楚了。”
“就这么放弃女单了?”
“……”
“程愫弋,你就这么容易被打败?”然而越深想,袁安雅又不甘心起来了。“就一次银牌,就一次,你就跑双人滑去了?”她已经分辨不出这些质问是对着眼前这个曾经被她视为竞争对手的少女,还是她自己了。
只是这枚银牌不是她的唯一。她还有铜牌和多少个无法与奖牌跟领奖台匹配的名次。
“我告诉你,我可讨厌我们两个那个什么劳什子双子星的称号了,腻歪得要死。”袁安雅的声音逐渐染上哭腔,“一想到等你升组,我还得跟你站在同一片冰场上。大奖赛,四大洲,世锦赛,冬奥会,我就更腻歪。”
“你觉得呢?程愫弋,你觉得呢?”
袁安雅比程愫弋要高,此时随着双手缓缓滑落在身旁两侧,她将头轻轻埋在了少女的肩膀上。她没有勇气,也丢不起那个脸,在程愫弋面前大哭一场。
“……我不觉得腻歪。”
程愫弋的双手若有若无地圈在了依靠着自己的袁安雅的背上。她的动作是那般轻盈,小心翼翼,唯恐惊吓一个哭泣的梦。
正是她的回应,使得袁安雅却结结实实抱住了程愫弋,在她的肩膀上哭了起来。真丢人啊,只能庆幸现在夜色已深,程愫弋那俱乐部又在个荒得要命的地方。
“你、你一定能理解我吧……只有你能够理解我……”她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倾诉发泄着,“我才,我才不在乎他们说什么……随便他们说什么……骂我也好、夸我也好……”
“大家都夸你。”程愫弋知道自己的安慰十分苍白,“你很厉害。”
“你还……你还在这里、说什么场面话……不是金牌……不是金牌就完全没有意义啊……”
程愫弋的手指不自然地蜷曲了一下。
“我真的不值得金牌吗?是我不配吗?我不值得这块世锦赛金?”
程愫弋轻轻拍着她的背。
——最初,她是在程璐身边看见袁安雅的。
那个时候,程愫弋看着那个女孩,第一感觉是自己被母亲抛弃了。所以她抵触袁安雅的存在,厌恶在母亲心中比不上对方的自己。程愫弋拼了命地努力,最终赢回了自己的母亲。而袁安雅则重新找了教练。
事实上她甚至很不喜欢妈妈。
“她消磨我对花滑的热情,还不把人当人,我才不喜欢那个老妖婆。”分别的那日,袁安雅满不在乎地告诉她。
紧接着,她用有些担忧和疑问的目光看着程愫弋。“喂,你继续待在她那里,真的没关系吗?她都那样对你了!”
之后是升组、发育关、改技术。刚升组时相当不顺,最差的时候甚至不会有人想起她。虽然她说“无人问津总比被戳着脊梁骨骂不努力好”。
“我还能做点什么。”她道,“程愫弋,你还有脸说我,你看看你自己都痛苦成什么样了,不还死死扒着花滑不放。”
程愫弋听到自己的声音。“你值得。”
她跟袁安雅还是有所不同的。比如袁安雅的这块金牌是欠给她的,程愫弋没有被亏欠什么。她逃避了,扭曲了,袁安雅没有。“你怀疑自己值不值得拥有的时候,你其实已经是了。”
“是个鬼。说起来我就是个亚军。”
“……”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袁安雅擦了擦眼泪,同样还是趴在程愫弋肩膀上擦的。“我迟早要正面讨回来。”
“嗯。”程愫弋回答,“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