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冬奥会开幕的时间换算到B市是凌晨。
江舒本来在准备申请材料,现在当然搁置下来。凌晨理所当然不属于工作时间——她理所当然如此想着,蹑手蹑脚走进客厅。客厅的大荧幕是个很有家庭气息的影院。
那里有人停驻。“……大哥?”她以为自己看错了,“你不是在S市吗?”
“坐下来一起看吧。”结果江黎只是拍了拍沙发旁边。这个动作和他严肃的长相不太相符,不过,倒是很有家长做派。长兄如父,江舒便安安静静坐下来。
“中央电视台,这里是中央电视台……”
开幕式总是充满承办国独有的风采。首先是俄罗斯概览,凛冽的冰雪上迸溅出这个寒冷的国度结出的艺术、文学、科学之花,如真似幻,冲破冻土的束缚。
奥运五环缓缓升起,身着俄罗斯各少数民族服饰的人们在指挥下唱起歌。俄系审美确实很有大国博览历史的气魄,策划者将一切精髓浓缩在这个短暂却异常丰富的仪式中。电视台解说员也非常到位地阐释各处的含义,也见证了中俄深厚的情谊。欢呼声不绝于耳,热烈的气氛引人欢腾。
“下面是各国代表团。首先向我们走来的是……”
随着播报员解说,各国代表团穿着不同色彩、同时也具有不同寓意的队服进场,领队的旗手手持代表各国的旗帜首先映入眼帘。解说紧跟进程,介绍了各国各个冰雪项目的名将,也富有人文关怀地关照了冰雪项目并非强项的国家,期待突破与奇迹。
代表中国的红旗分外鲜艳。上一个国家的代表团缓缓离开镜头,红色已然若隐若现。
江舒立马坐直身体离开沙发。察觉到江黎的目光后,她又若无其事靠了回去,表现出不那么激动的模样。
“下面入场的是中国代表团。最前方的旗手为我国男子单板滑雪大跳台和坡面障碍技巧项目运动员,同时也是上届冬奥会冠军舒立羽。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斩获了……”
中国队开幕式队服以炽热的红为主色调,肩膀和衣服下摆都有金色的刺绣,像是或匍匐或飞行的龙,是一件很有象征感的过膝大衣。衣摆配以红色的长裤,总体呈现出了非常中国特色的配色,很有精气神。
拍摄并没有停留太久,着重拍了旗手,然后总体扫了一遍队形,便直接跳到下一个国家队列。基本都是如此。
“并不是所有运动员都参加开幕式。”江黎提醒道,“也不是今天比完。”
“我知道。”江舒回答道,“我只是比较有仪式感,等比赛开始。”距离花样滑冰项目还有好几天,她却已经开始紧张了。带着这样复杂的心情,江舒原以为自己会越看越困,结果越看越精神,一直看到结束。
开幕式临近尾声,各个冬季项目的标志在上空交错绽放,烟花绘出它们的剪影。所有运动员将在这场盛会上齐聚一堂。
江黎看向她。“时间差不多了,先去睡吧。”他说话要比这个家父母以外的任何人都管用,因此江舒只得站起来,临走时还乖乖道了声“晚安”。
“希望你是真的睡了,不需要我检查吧?”临走时,江黎道。“明天午饭,我订了你喜欢的餐厅。票在桌上,上午还有艺术展——”
“不需要!”
听闻大哥的话,江舒立马上楼钻进卧室,养足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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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地训练和上冰时的氛围早已不比刚开始轻松。少了些旧友聚会般的寒暄闲聊,更多的是对项目的专注,对竞技的焦虑暗潮涌动。而开幕式从集体彩排,再到正式展现在公众眼光下,除了了却一桩规划,也声势浩大地宣布本届冬奥会开始。
时间在慢慢流逝。程愫弋走进场馆,满目是各色队服,以及队服后代表国家的文字。他们今年的国家队队服是新做的,采用更简洁的红白配色。红依旧占据大篇幅,黄色则作为红色笔触间的点睛之笔。尤其是在外套背后,晕染着浓墨重彩地绘制上“China”的字样。
程愫弋和江愉路上碰见了居谢二人,因此他们最终结伴前来。
居霏望向身旁的少女:“难得这个时间看见你们。”她们真正在这场持续时间不长,但氛围很浓烈的小型集训中熟悉起来。
“因为准备合完两套节目就走。”
“一口气吗?不休息?”
“会休息一下。”她的语气就像那“一下”是用秒计时。结果当然不是,他们需要稍作喘息。不过即便这样也很魔鬼了。
她们的男伴早已自觉落下几步,留两个女孩在前面说话。“你们俩体力真是深不见底。我看着都累。”谢意咋舌。
江愉不置可否。
“静姐呢?”
居霏对常静的称呼令程愫弋有些状况外,回答前愣了一下。“常前辈和林前辈今天去得很早。”他们没有一起走。
一进入场馆,程愫弋便开始用目光寻找常静和林臻洋的身影。没找到,她便开始用眼力寻找库兹涅佐夫,依旧无果。她莫名有些不那么好的预感。
“常静她今天状态很不好。米哈伊尔刚刚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先回去休息了。”
面对少女时,吴萍收敛神色,镇定地甩了两下手。她神情间不免染上几分肃穆忧虑。常静的状况,只能用屋夜偏逢连夜雨来形容了。高级抛跳的操练极容易加重她的膝盖伤害,累积起来极影响状态和动作质量,这不是忍痛就能解决的。
他们赌上太多了。不管莫斯科之行后常林是否继续花滑,都得休养一段时间了。“出了点小问题。”吴萍含糊其辞。
她双手叉在腰间。因为严峻地思考,吴萍反复无常调整两只手的放法。
显然,这不是“出了点问题”的程度。
而吴萍揽过程愫弋的肩膀。有些事情她敏感过头了。“想用他们俩逃课做理由,逃你们俩今天的合乐?门都没有。”她用分外轻松的语气说一个无伤大雅的插曲,“有队医在,再休息休息,到时候保准活蹦乱跳。你啊,跟江愉把自己弄好才是最紧要的。”吴萍俨然不想让程愫弋深问。事实上深问也无用,他们只能袖手旁观这场发生得不是时候的苦恼。作为前后辈,关系好是一方面,这和不能掺和、也掺和不起来不冲突。
程愫弋止住话语,江愉则轻轻抓住她垂在身侧的手。“回去的时候要记得戴手套。”听了吴萍几句话,他已经有了底。现在青年不着痕迹地顾左右而言他。“你来的时候没有戴,我也没提醒你……真是抱歉。”
“……没事。”沉默片刻后,程愫弋回答。“我不冷。我们先去热身吧。”
“好。”
身上热起来了。程愫弋坐在长椅上,慢慢将冰鞋带系好。今天系得一点都不顺利,她不得不多花费点时间去调整歪歪扭扭的结。它们像是白色的蜘蛛网。风一吹,就轻而易举地蜷曲粘糊在一起。她走向等待的青年。
少女必须将目光凝聚在当下。当她站立在冰面上时,她的世界将坠入另一个维度。那是与现实相别的,诗的维度。
就这样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进入那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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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愫弋毕竟和常静一个房间。很多事情她现在得不到答案,到了晚上总能知道一二。而且,就算她无法从言语传达的意义知晓发生了什么,她也有眼睛去看。
洗完澡,少女在盥洗室烘干头发。外面传来关门声,她立马关了吹风机,走出门。
常静坐轮椅了。此刻她正慢慢从轮椅上起身,准备用拐杖支起身体,转移阵地坐到椅子上去。程愫弋见状走上前去。
“可以把手臂放在我的肩膀上。”她扶住了常静,同时转过头道。她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蓬松得像是狮子的鬃毛。“哪里都可以。”意识到应该令常静感到方便,程愫弋改口。
在程愫弋的搀扶下,常静得以更轻松地坐下在椅子上。她还挺有劲儿的。常静刚想借此开口,少女便微微弯下腰。
“晚上好。”她认真到固执地问好。
她似乎不需要自己说两句玩笑话解闷。常静本来还担忧自己回来看到一个可怜兮兮的程愫弋,毕竟她这个后辈除了自己谁都担心。“……晚上好。”
“你吃过晚饭了吗?”
“才吃过。”常静摊开手,“大补营养餐。”
常静丝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回答没吃过,程愫弋会怎样忙前忙后服务她。她面冷心热,就是有时候不那么擅长表达。
然后,她便看到坐在床边的程愫弋脸色一凛。她冲进盥洗室,然后出来。
程愫弋严谨地解释:“我刚刚忘记拔吹风机的插头了。”说罢她便望向忍住笑的常静。常静立马不笑了。
不交代一下,心中总觉得过意不去。“总之就是老黄历了……关节不太舒服。”常静挠头,“没你想的严重。只是为了保险起见,所以我得暂时坐在轮椅上,因为在冬奥会这个节骨眼上嘛,所以他们大惊小怪了一点。”
“……怎么办……”
“’怎么办’?虽然我们都代表中国参赛,但在赛场上,我们可是对手哦?我和老林都非常期待这枚金牌。”
程愫弋点了一下头,像是“知道了”的意思。“等会儿需要我扶你进去洗澡吗?你不方便,里面会很滑。”
她是油盐不进啊。不过,常静并不觉得意外。“你的意思是,我可以使唤你吗?”她笑道。
程愫弋作了肯定的回答。后辈一直盯着自己看,常静无厘头有些脸热。“行。那如果我叫你,你要及时进来。”
“好的。”
少女已然结束了今天的全部工作,换上睡衣坐在床边。等常静进盥洗室,她便扶对方进去,把拐杖竖着靠在墙上。“前辈注意安全。可以随时叫我。”她离开时如是说道,然后便坐在对着盥洗室的方向,将手机横放在右手上看。屏幕上开始播放几天合乐的录像,音乐被调到了最低。
常静听见了声音。“小程,看节目可要专心哦。我不会突然死在浴室里的。”
“好。”程愫弋回答她,“常前辈,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好,不说了不说了。”
随着水声放出,常静的声音经由空旷但闭塞的空间变得虚幻,像是在头顶扩大一般。简单洗完澡出来,她看到程愫弋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上,且一听到声音就抬起头,像是在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少女也确实这么问了。
“暂时没有。……不用,你看我不是走过来了吗?”坐在床上,常静慢慢调整好姿势,让自己靠在枕头上。
盯着天花板片刻,她突然掏出手机。“等我们退役,我们合伙把小程偷回家吧。”
林臻洋本来还估摸着等常静那里忙得差不多,自己发个消息确定一下情况。他正想要打字,对方的消息便先一步到了。
“这不好吧。”回复消息的时候,林臻洋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青年。他觉得要是起冲突的话,自己肯定打不过对方。
“那就生一个呗。”
“你太难为我了,我生不出那么好看的。”虽然不知道常静为何发出如此感叹,但看她精神状态不错,林臻洋心里也舒坦许多。
江愉正在阅读,便听到林臻洋念出“没用的男人”。“小江,不是在说你啊。”他抬起头,连忙对后辈否认。
青年笑了笑。“我知道不是。是常前辈的消息吗?”
“对。”
“常前辈身体状况怎么样?程愫弋很关心前辈的情况。”
林臻洋一边打着字陪常静闹,一边回答。“不那么乐观。现在坐轮椅了。”他点击发送,看向旁边的青年。“打封闭毕竟不是万能的。新伤旧伤都有,还要滑冰,不会觉得多舒服。”
青年没有再说话。他似乎陷入了不是那般高兴的回忆里,皱起眉,书是读不进去了。林臻洋早就瞥见书名,还问他选的专业是不是医学方面的。江愉回答他不是,他读的商科,这是爱好。
她是如何度过那段时间的呢?江愉想,他或许这辈子都无法真切地体会,更不必说进入那段回忆,让她感到些许慰藉了。少女已经独自走出来了。
夜晚,常静隐隐有些口渴。她白天疼得忍不住多嚎了会儿,现在算是报应到了。如此自嘲地想着,她尝试动了一下右脚,关节处依旧有鲜明的刺痛感。
实在难受得睡不着觉,她只得慢慢支起上身,拧开床头柜上事先准备好的水瓶抿了相当浅的一口,喉咙的干涩感只得到极为有限的缓解。但常静不会继续了。
“前辈?”
她声音惺忪。“把你吵醒了?”常静重新躺下来,侧过身压低声音询问。
“没有,只是没有睡着。”那边的少女撒着显而易见的谎言,声音闷闷的。“前辈要起床吗?我可以过来。”
这孩子。常静不可能让她为自己三番两次起夜。“不用。早点睡吧,时间也不早了。”
“我随时都可以睡着。前辈会疼得睡不着觉吗?”
“没那么疼。”常静声音温柔,这令她像是个准备唱摇篮曲的母亲。她哄着后辈。“休息吧,听前辈的话。”
“……嗯。”
程愫弋那边没了声。少女是容易入睡的体质,常静很高兴度过发育关的她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她这个年纪,很多事应该交给大人承担。
常静平躺好身体,在黑夜中有些迷茫地看着面前的空气。没有光的暗处,她被万千思绪吞没,想到几日后的比赛便难以入眠。
“前辈?”
常静被她的声音吓一跳,脑海的杂音瞬间消失大半。“你还没睡?”
“……我睡了。”
她还挺狡猾。常静忍不住微笑。“希望过一会儿你是真睡着了。别瞎兴奋。”
“……”这次真没声了。
过一会儿,常静也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