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到了！”于佳璇的手紧紧和闵秋桦地拉在一起。第六感告诉她们，她们会见证一个格外特别的时刻。

“到了。”江舒看到屏幕上出现的人，望向旁边的江黎。她早就忘了薯片，现在更是。坐在她旁边的长兄对她点头。

“快看，到了。”乔女士侧过头，与江先生很有默契地轻轻击了一下掌。此刻，她实在难掩心中的骄傲。“我真的很想告诉所有人，那边那个——对，就那个——是我儿子。”

到了。程璐心中，一个声音忽然如此道。

……什么“到了”？

现在是六练环节。而在六分钟训练开始之前，惯例是要介绍这组的选手的。

“From Russia……”

“……叶莲娜?库里洛娃，阿纳托利?多布罗沃尔斯基。”

一对来自俄罗斯的，面容成熟的双人滑搭档向观众席致意。第五组第一位出场的KD将与最后一位出场，同时和他们一样是老将的常林进行奇妙的呼应。而空旷的场馆上空是冰迷盛大的鼓掌声与欢呼声。这就是主场作战。

“娜塔莉娅?伊万诺娃，亚历山大?别林斯基。”

随着女伴傲然昂起下颚致意，男伴挥手，掌声还没来得及彻底消失就变得愈发疯狂。IB被给予绝对的厚望，而他们身处冰场，就像是主人巡视自己的领土。观众席上传来洪亮的“为了俄罗斯”。

现在，镜头移步来到东方面孔前。“From China……”

“……程愫弋，江愉。”

迎接他们的掌声无疑弱下去许多。不过，少女和青年并不在意。他们只是站在别人认为唾手可得的领土上，然后平静地遵循文明的仪式。这是竞技开始前的礼仪。

“常静，林臻洋。”

最后一对选手，也是一对老将。挥手时，常静想，这双打过封闭针的老腿减弱了疼痛，应该能变得值得信任了。她和林臻洋向四周挥着手，面上看不出经历了什么。一切都是那么风轻云淡。

正式进入六练。做完同步性训练，程愫弋与江愉分开，独自尝试阿克塞尔三周跳。结果她并没有站稳，虽然完成了三周的转体，但是最终摔倒在了冰面上。最近的观众席发出一阵哗然的声音。

不过她立马爬了起来，并没有向滑向自己的青年伸出手。两人一切如常，继续完成接下来的热身训练，或是组合训练，或是分开。3A的失败只是一个微小的插曲。

即便被见证，被记录，对少女而言也没有什么。“……没事。”下了冰场，程愫弋道。她并没有伤到哪里，只是通过一次失败确认了一些细节。边擤着鼻子，她暗自思忖着，心上依旧波澜不惊。

还不到她因为这场极其重要的比赛不平静的时候。程愫弋只是想，她现在更加清楚如何跳好了。

第五组便以俄罗斯双人滑二号位，KD组合的短节目《地心引力》拉开帷幕。

本土作战的优点显而易见，氛围上首先便对本国选手很友好。当库里洛娃和多布罗沃尔斯基从冰场边缘滑向中心时，现场掌声与欢呼声不绝于耳，夹杂着看好的口哨声，几乎要淹没广播声，经久不息。

王露的解说声也从各地的电视，手机，电脑屏幕上传出。“来自俄罗斯的库里洛娃和多布罗沃尔斯基，他们本赛季的短节目为《地心引力》。他们是俄罗斯双人滑的一员大将。”

《ПритяжениеЗемли》（地心引力）的音乐在航空飞船倒计时的音效中徐徐响起，然后展开，描绘出宇宙的蓝图。他们在这片蓝图上飞行。

“首先是后外结环跳。”

双腿交叉，身体便微微下沉。使用刃跳的Loop跳起跳姿势很奇特，而其特殊性在所有跳跃中不言而喻。它虽属于高级三周，且基础分位于几个高级三周的末尾，但它的难度显而易见。

必须要确保将优势转化成得分点。冬奥会时的这套《地心引力》砍掉了第一个单跳前的很多衔接，延长待机时间，只为保证成功率。而他们在这一刻抓住时机，立刻起跳。

两人纷纷落冰。“成功了！”第一个3Loop尽管同步性欠缺，但他们以各自的节奏落成。只要能成功，他们清楚GOE不会太差。

3Lo，BV为4.90，GOE+0.77。

俄式粗犷又细致的浪漫主义在他们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成熟的表达增加了节目的厚重感。当孩子的和声加入时，童稚的纯真与历史的沉淀感不可思议地结合在了一起，景色近在眼前，仿佛抬头就能看到驻立在身旁的松树林，以及松树林生长的方向，即头顶的天空，辽远的宇宙。

乡间小径上的尘埃正和浩瀚无垢的宇宙进行对话。

“Мы, детиГалактики,

我们是银河系的孩子，

Носамоеглавное,

但最重要的是，

Мы детитвои,

我们是你的孩子，

ДорогаяЗемля!

亲爱的地球。”（歌词引用）

开头的单跳，落冰时少了几分局促。他们可以借此更加从容地应对接下来的捻转三周，而这一切得益于这两个月隐含的不甘心。他们都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因为胜利离他们从未有过的近。

哪怕他们是不被看好的，甚至被认为是需要施舍的那个。

“漂亮的捻转三周。”

向前拉起腿，库里洛娃难度进入后外螺旋线，在冰面上画出圆面。螺旋线定下四级。

地球吸引的行星重又向远处飞去。定级步法是遥望，也是寄予太空的深情笔触。他们融入了具有俄罗斯民族元素的舞步，将天地结合在一起。宣告步伐结束的是抛跳，从起跳到落冰滑出进行得分外干脆利落。节目进行到这里一直都很顺畅。

并且，节目顺利地进行到最后。双人同步旋转后是最后的托举，节目逐步走向了尾声。他们在消逝的陨石星云中相拥，如同漂浮在地球上空，与宇宙接壤。

停下的那一瞬间，掌声响起。这一次，毋庸置疑是这个赛季，或许也是他们近两个赛季最好的发挥。他们听到了观众的掌声。

王露并不吝啬对他们的赞赏。“库里洛娃和多布罗沃尔斯基，一对各个方面相当成熟出色的双人滑选手。这套《地心引力》应该是本赛季以来他们最好的一次发挥。一切都是那么相得益彰，开场的3Lo质量相当高。”

“而且，他们让我们看到俄罗斯民族特有的精神气质。这是阅历、技术、配合，以及种种因素配合下的结果。28岁的库里洛娃和29岁的多布罗沃尔斯基，他们令人尊敬。”

片刻后，广播里响起他们的短节目分数。

“80.52分！”

突破八十大关，他们的短节目分数是目前的最高分，与第二名的BJ组合拉开差距。无论是GOE，还是PCS，二者都非常优秀。

库里洛娃和多布罗沃尔斯基离开等分区之时，也就是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差不多登场的时候。

“现场的观众非常热情。”莱克尔道，“他们在欢迎他们的superstar。”

伊万诺娃依旧记得GPF上的失误，她也记得自己握着那枚银牌时的感觉。如果不是短节目失利，他们不会以微弱的劣势屈居第二。如同梦魇般的失败发生在冬奥会前夕。

她不愿意重蹈覆辙，她必须要摘掉这个令人恐慌的遗憾，从正面瓦解它。对于伊万诺娃而言，“只有冠军”。

所以，她不仅会将这套滑了两个赛季、早已烂熟于心的短节目滑好，完成这个酝酿了太久的3F，她还会在自由滑中同时完成捻转四周和3F+1Eu+3S的连跳。

挺直后背，伊娃诺娃优雅地与身旁的男伴别林斯基入场。她大方自然地舒展双臂，展现自己的不容忽视。毫无疑问，她是这对搭档里最夺目的那个，宛若紫色纱幔中的明珠。

“来自俄罗斯的双人滑选手，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他们是本次冬奥会金牌的有力竞争者之一，已经实现世锦赛双人滑两连冠的世界冠军。”王露解说道，“下面是他们的短节目《天方夜谭》。他们将要完成一个飞利浦三周跳。”

音乐描述的美丽景色无疑来自一座神秘的东方国度。口吐人言的怪物，璀璨瑰丽的首饰珍宝，豪华雅致的宫殿，宫殿外道路两旁的棕榈树，残暴的国王，智慧与容貌并存的美人——他们轻而易举引入这场想象中。

毫无疑问，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有自己的追求，不然冰迷们无法看到这样一套精致细腻的节目，哪怕滑了两个赛季依旧不落俗套，故事性十足。

如果说，库里洛娃和多布罗沃尔斯基将俄罗斯的土地与数万里之上的宇宙相连，那么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就是用俄式的繁华浪漫淋漓尽致地改造这个故事。

屏幕上，他们已然分开一段距离。为了保证3F的成功，两人放慢了滑速。于是，所有人都跟随着他们的节奏，心紧张地提到嗓子眼。

“这个赛季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短节目的单跳成功率并不高。不过从成功时的质量来看，他们改进了技术。”王露客观道，“这种精神首先就是值得肯定的。起跳很漂亮……”

仿佛水球爆炸，观众席上的掌声热烈到引人耳鸣。很明显，他们完成了这个3F的单跳。

瑕疵并不过多落在跳跃本身，毕竟双人滑难以在这方面与单人滑比较。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跳成了后内点冰三周跳，各自跳成。虽然不容易，但同步性着实差了些。同步性是双人滑中需要考量的因素，两人起跳前还有比较明显的减速，这些都没有体现。他们获得了正数执行分，没有被抓，也不可能被抓。

对于伊万诺娃而言，足够了。下面的捻转三周进行得分外有力，定下四级。

一声敲击的鼓音骤然上扬。与此同时，伊万诺娃也被抛出。“一个抛跳勾手三周。”

他们的确做得还不错，只是左上角加满的GOE难以令人全然信服。这个抛3Lz甚至不是IB职业生涯中最好的一个。

“……在KD那里还不是特别明显，毕竟他们是二号位待遇。”屏幕前，闵秋桦和于佳璇都意识到了打分的偏向性。

“除了男单，俄罗斯其他三个项目都有可以拿金牌的选手……”闵秋桦说的很委婉，同时感到些许意外。她没有想到会如此明目张胆。

于佳璇就更加直截了当了。“他们准备一个项目搞一个金牌回去吗？”

“……东道主嘛。”平心而论，闵秋桦肯定偏向本国选手，尤其偏向当下形势中约定俗成的一号位程江。“况且艺术本来就是相当主观性的东西……他们也确实更有底气一点。”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现场已经没有人再闲聊了，甚至不复刚刚有些缺德喊着“摔！摔！摔！”的轻松氛围。

“难了。”殷雪道。

已经进行到后外螺旋线。伊万诺娃起身，舞姿缱绻柔软。跳接最后的双人联合旋转，这套短节目会获得怎样的评价几乎成为定局。

“……也不一定嘛。”于佳璇耸了耸肩，乐观道。“说不定等会儿分会降呢。实时分数高一点很正常。”说完她自己都不行。冬奥会这个时间点，怎么会有把到嘴的肉吐出的道理。

IB最终在最重要的冬奥会上clean了更换配置后的短节目。“兼具艺术和难度的一套节目！多么出色的发挥！”诺维科夫慷慨陈词，“为他们的感染力，还有强大的心脏致意。”

还不到最终庆祝的时刻。下了冰场，伊万诺娃和教练格奥尔基相拥。她知道自己初步实现第一步的胜利。

坐在K&C区的那几分钟，她发觉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紧张。他们的前辈，同时也是这次代表俄罗斯双人滑项目出场的二号位KD组合已经突破了之前80.17的短节目记录，现在他们俩只会更高。

——而且是，远远甩在后面。

“86.44分！”

一瞬间，热气冲上伊万诺娃的脸颊。她得到了这个世界上第三珍贵的嘉奖，为此捂住自己的嘴。俄罗斯国旗正随着大批观众的站起，与观众席上飞扬着，到处都是。

她将继续攻克第二珍贵的嘉奖，然后拿下最高处的荣誉。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紧紧拥抱在一起。

-

程愫弋做过一个梦，梦见她和江愉下棋。

这对她来说是个很奇怪的场景，因为他们从不是竞争关系。即便是在不那么清醒的梦里面，她也感受到了违和感。

那是一个狭小的房间，很逼仄，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面对面坐着，中间的桌子上放着一盘下到一半的国际象棋。

程愫弋并不会这项被赋予优雅意味的桌上游戏，但江愉似乎对此有些研究。他向她解释解释，说这是他人生某个时间点的爱好，就和摄影一样。

“白还是黑？”青年注视着已经步入死局的棋盘，手指在临近的两枚黑白棋上来回点了点。

“哪个先下？”

“白。”

“那就白色。”

对面的青年似乎愉快地微笑起来。“看来你喜欢先发制人。”

棋局发生变动。程愫弋觉得轻松起来，逐渐忘记这是一场紧张的对弈。她无师自通拼杀博弈的技巧，几乎一往无前。

“所以，你在其中倾注了怎样的感情呢？”

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心。”沉默片刻，程愫弋埋头回答道。“我将自己的’心’全都放进去了。”那里承载着她迄今为止的人生。每颗心都有独特的纹路，她相信自己的也是，无可复刻。

她一度觉得人生昏暗没有尽头，所有的一切都在坠入黄昏。天空分泌出线状的黑，像是走廊的间隔、百叶窗的缝、笼子的网——所有可以桎梏人的东西。蝴蝶离她而去，完全丢弃了她。

但她不想安于现状。因为如此颓废下去，不自由就会从难以逾越的客观束缚，变成自甘堕落的主观被动。心会在这个过程死去，蝴蝶也不会再回来。

她似乎被拷问了一番。程愫弋本想以同样的问题询问青年，但她发现一个事实：他们坐在同一边。

原来，黑终于棋明了自己所处的位置，开始在棋盘上移动。一直以来都是他们轮流执起白棋，直到仿佛活了的黑棋走的越来越慢、越来越慢——

“Checkmate.”

他们相视，异口同声宣告道。然后，他们望向四周轰然塌陷的墙。头顶是广阔的天空。

现在，那里回荡着音乐。

程愫弋一向认为，比赛前的适度紧张很有必要，也不可避免。她需要调整呼吸，直视前方。她本该这么做。

只是今天，她微抬起头，看向遥远的顶。她知道双人短节目会在晚上九点半左右结束，推算成国内时间只会更迟。或许，正是因为在这种前提下，无论场馆内的光多么趋近白昼，她都感觉好像置身于沉默的黑暗中。黑暗是真实。

此刻，如同往常，江愉轻轻握住她的手。他依旧可以很轻松地将程愫弋的手笼罩于自己的掌心里。只是比起控制，他从来都希望自己带来的是柔和到甚至于温吞的感触。他们只会站在同一立场上，去对抗或是来自内部，或是来自外部的阻碍。

“我们马上要上场了。”他说。

“……嗯。”

宽敞的上空响起一个仿佛不可能逾越的分数。那是一个新纪录。

“走吧？”他征询她的意见。

“走吧。”

上场的时机成为一个默认的事实。他们跨过桥梁，黑色转变为白色。

似乎有不少人在为此欢呼。声音传入耳畔时，却模糊得令人疑惑。

“去吧。”

而吴萍对他们道。一切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