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程愫弋难以形容此时此刻的心情。她只知道她现在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轻松的，她的心上从未有过的轻盈。

罗朱对她的意义太过深刻。她似乎看到了曾经的母亲，而她也暂时愿意将那时站在母亲身边的男性称作父亲。她回望着母亲的身影，眷恋依旧不知不觉缠绕上心房，但不再伴随着不可得的痛苦。因为，她同样看到了自己。

她喜欢花滑。父母是她的启蒙者，将她引到这条道路上。而现在他们分道扬镳，她选择走一条没有他们指引、却也并不孤独的道路。

少女想要和解了。

所以，她才转过身，紧紧回抱弯下腰拥抱她的青年。程愫弋就这样回到了现世生活，而现实的成功令激动与喜悦后知后觉到来。她在江愉的肩膀上，比起流泪只想微笑。

他们做到了。而她也终将跨越横亘在心灵上的高山，平静地直面往日的影子，再向前走去。

分开时，程愫弋依旧在笑。他们的目光直至行礼的前一秒都还交融在一起，直到少女行屈膝礼、青年对观众鞠躬。

欢呼声持久浩大得足以令人遗忘它并非自然之音，而是人为的声响。他们依旧在鼓掌，并且将玩偶掷向冰面，就像雨一样。冰童不得已全部出动，纷纷从少女与青年身后掠过捡拾玩偶。程愫弋和江愉也在行完礼后帮忙捡了不少，然后他们滑向场边。

王露所有的情感都在他们共同完成这场精彩绝伦的长节目后得到释放，她不需要再保持冷静与客观。“从这套《罗密欧与朱丽叶》，我不仅看到了浪漫爱主题的诠释，还有对往事的释怀、宽恕，以及对本心的追寻。我想，这也得益于他们的经历，以及两人相互的扶持与包容。”她声调激昂，情绪充沛。“他们亲手缔造了一个奇迹。程愫弋和江愉，两人无疑展现了双人滑的最高境界，灵魂共振。”

莱克尔则言：“他们在节目中完美地完成众多难度动作的挑战，而且非常精细地落实每一个细节，在技术层面上精益求精。这是不能被忽略的一点。”

“很明显，他们将难度握在了手中，”西塞补充，“作为雕刻一座华美宫殿的工具，而不是被它控制摆布。”

回放过后，程愫弋和江愉已经坐在了K&C区。“我想，对于我来说，只有Suyi Cheng和Yu Jiang。”因为有很多机会说出两人名字的音节，莱克尔念得愈发顺畅。“伊万诺娃和别林斯基确实很出色，并且也有主场优势。但是来自中国的程和江……They are unbeatable.”

“这是一场竞争非常激烈的比赛，拥有强大实力的选手很多。我们处于双人滑盛世之中。”西塞道，“但要决出第一名，我认为并不困难。”

场馆内陷入紧张等待的气氛之中。吴萍揽住程愫弋的肩膀，自豪又忧心。当她看到两人先后成了捻转四周和连跳后，她就知道稳了。她虽然不是奥运冠军，但她的两个亲传弟子离奥运冠军从未有过得近。

吴萍也就此明白，程愫弋的考虑是完全恰切的。然而在基础分拉开差距以及发挥完美的情况下，吴萍心里依旧没有底。

另一边，程愫弋的左手与江愉的右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她想要滑好节目，也想要成为世界冠军。

等分的时间异常难熬，现场安静得可怕。

“158.73分。”

他们的长节目分数再一次打破双人自由滑世界纪录，技术分刷下新高。这是本场第三次打破纪录。

分数出来的时候，吴萍看着极小的分差和贫瘠的P分觉得牙酸。掌声与欢呼声响起，程愫弋呼出一口气卸了力，第一时间看向身旁的江愉，然后攥紧拳。比起拥抱，她更习惯这个让他们看上去像是同伴的小小仪式。

江愉从不会不回应她，伸出手与她轻轻碰了一下。“恭喜你，世界冠军。”他露出笑容，眼眸倒映出少女唇角眼睛皆弯起、鲜少得见的笑颜。“你也是世界冠军。”她说。

然后，程愫弋转过身，和吴萍拥抱。她想要结束后跟梁仲冰再拥抱，结果吴萍分开时忍不住抹眼泪。少女连忙抽出一张纸帮她擦拭。

“嗨……真丢人。”吴萍掖着泪滴。她想起两人一路走来的艰难，想起程愫弋经受的痛苦，一时间实在感伤，百感交集间流下眼泪。这还是在镜头面前呢，也不害臊。

“不丢人。不丢人。”程愫弋笨拙地多次否认着。她又抱了吴萍，拍了拍她的后背，再和站起来走到自己旁边的梁仲冰拥抱。“你们做得太好了。”梁仲冰也不善言辞，一句话翻来覆去地说，但激情溢于言表。

不过，与等分区的选手教练们其乐融融的氛围相比，解说表现出不满。“No.No.他们不应该得到区分度如此低的分数。”说话向来委婉的西塞连连否认。“很明显，他们得到的PCS分不够公正。不可否认，伊娃诺娃和别林斯基在资历上更有优势，但这一场只有程江。”

“恭喜程愫弋，恭喜江愉。他们是本次冬奥会的双人滑冠军。”王露没有过多言语分数，为了避嫌，只是恭贺两人。“江愉今年二十岁，程愫弋更是只有十七岁。程江组合，未来可期。”

虽不过多言语，但王露的心情无疑是畅快的。程愫弋和江愉本次出征莫斯科冬奥会可谓是虎口拔牙，硬生生将俄罗斯那块几乎板上钉钉的金牌拿到手。他们无疑拥有极其强大的精神力。

就这样决出金银铜三色奖牌。而常静和林臻洋仅仅因为1.04分的落后惜败铜牌获得者KD组合，被留在了后台。

“肯定要恭喜他们。他们为这场比赛付出了很多心血，两场的发挥都很完美。裁判也给出了分数衡量他们的表现。”面对采访，常静表现得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她被记者问起对于程江夺冠的看法，而她的措辞格外谨慎。“这是一件特别荣耀的事情。作为他们俩的队友兼前辈，我们都特别高兴。”

然后，记者问完了问题离开。常静心中庆幸他问的问题不算尖锐，离开镜头后，终于可以称得上肆无忌惮地将呼吸上拉，再压下，如此反复。她就这样闷着头，满脑都是呼吸声，一路走过人员稀少的通道。工作人员得准备颁奖典礼和随后的发布会呢。

气息突然不能通畅地送出了，带着酸味郁结在头脑和鼻腔内。她转过头，靠在林臻洋胸前，泪水大滴大滴从眼中滑落。

“没有用……怎么样没有用……我这辈子再也不滑冰了……”

林臻洋无声地拍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拍，一个字也没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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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移向场边的两人。

首先是俄语，然后是英语。“Gold medalists and Olympic Champions,representativ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那一下停顿吊足了观众的胃口。“Suyi Cheng and Yu Jiang!”

王露：“本次冬奥会双人滑金牌获得者，程愫弋和江愉。”

程愫弋和江愉携手向四面行礼，冰场上响起他们的自由滑《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爱”的主题。挨个和第三名和第二名的俄罗斯选手拥抱过后，他们来到颁奖台的最高处。

拉着青年的手，少女由自己登上第一名的高度，像是用脚下的冰鞋丈量一般。然后，青年跨步而上，调整着站到她的侧后方。

颁奖者最后来到他们面前。程愫弋低头，金牌便就此挂在脖颈上。她与对方握手，并且接过主办方赠予的花束。在左边的臂弯中调整好花束，她用右手拿起金色的奖牌。这一刻，她悄悄瞥了一眼身后的江愉。他也这么做了，他们是同步的。

合完这张影，IB和KD也被邀请站上第一名宽敞的平台。他们又在同一高度合了张影。

随后，程愫弋和江愉注视三面国旗中央那面五星红旗的升起。

下颁奖台时，率先着冰的江愉站在台下对她伸出手。程愫弋将手轻轻放在他的掌心准备走下，然而他却像是忽然改变了主意，反握住手的同时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腰。那一刻，程愫弋下意识睁大了眼睛。随着身体的骤然腾空，下一秒她已然轻轻落在了冰面上。他原来是准备这么做吗？

而现在，他们一人手持红旗一角，在冰场上绕行一周。鲜红的国旗迎风飘扬。他们一边滑行着，一边对四周的观众招手。而最后，三对选手又分别把持着国旗和奖牌，在颁奖台下合影了张影。

这之后是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开始前的短暂喧闹就像逐渐停止沸腾、炽热感逐渐消退的热汤，而从破灭的气泡中露出的物什无疑才是本场的重点。程愫弋坐在桌边，因为干渴多喝了两口水。她不知道会被问多少问题，但提前做好准备准没错。

开场的几位记者都来自于俄罗斯本土的媒体，他们无一例外分别选择了亚军的IB和季军的KD提问。程愫弋对这种环节说不上喜好，虽然也能应对。因此她只是打起精神倾听，嘴上乐得清闲。不过，她既听不懂俄语，也对俄式英语相当苦手。

接下来，一位中国记者站起身来，看样子问题朝向从开场到现在一直保持沉默状态的两位冠军获得者。他们被有意忽略了。

“首先，恭喜程愫弋选手和江愉选手获得本次冬奥会的双人滑冠军。”她是一位吐字清晰，分外耐心的女士。“你们呈现了两套可以成为经典的节目。我想知道你们是如何处理第一次参加冬奥会的心情的，毕竟你们都很年轻，而且发挥得如此完美。谢谢。”

程愫弋握住话筒。“冬奥会是所有选手的目标，所以我们赛前认真准备了两套节目，进行了反复的练习。”她回答时一直注视着那位提问的女士，这也是少女回答问题的常态。“一开始并不是那么好，但是我认为勤能补拙，一直练习也会增加底气。而且，因为一起竞争的对手都非常的优秀，想到要和他们比赛会加重紧张感，所以会更多地专注自己。”

“那江愉选手呢？”

身旁的青年被问到，少女放下手，视线从前方的记者转向搭档。他稍调整了一下话筒。“可能是因为太紧张，所以我现在有点记不清当时的状况了。”江愉微笑着回答，答复令吴萍觉得他可能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秘诀和我的搭档刚刚说的一样，我们会倾向于尽可能将注意力放在节目的编排上。”

这位来自中国的记者无疑开了个好头，在她结束后是一位日本记者，他的举手被采纳。当那位记者指出提问对象是她时，程愫弋便一脸严肃地着意于听清同声翻译器里的声音。

“程选手和江选手在短节目和自由滑中都呈现出了划时代的难度。短节目的3A，自由滑的捻转四周和3Lz+3Lo都非常惊人。”他道，“两位是如何克服技术上的困难，并且能够以如此精彩的同步性展现出来的呢？”

江愉并不需要翻译，虽然他也配备了同声翻译。他看向身旁的程愫弋。

“总要有人做第一个，所以商量到最后，我们决定同时在短节目和自由滑里放进这些难度动作。我没有考虑过失败以外的可能性，这样就能一鼓作气坚持下去。”少女总能用平静的话语说出相当有气势的话语。

事实上这正是程愫弋的心声。她认为自己会成功，而江愉也一定会。“我自己本身对阿克塞尔三周跳有些执着，因此之前就一直在尝试捡回来。我们平常一起练习，因为都对3A有接触，所以可以不停地调整纠正。”她道，“然后同步性方面，我觉得我们默契一直挺好的，所以磨合起来很顺利。”

那位日本选手追问。“程选手以前在女单时期就有3A储备。那么江选手，你是如何胜任这个跳跃的呢？”

“还是要勤能补拙。”江愉扶住麦克风，“如果身边有很好的老师指导，还可以少走很多弯路。我非常感谢她。”

在场的听众默认青年口中的良师是教练，不过但凡知道他和程愫弋是如何训练的，就会知道那位优秀与严格并重的小老师是他身旁的少女。程愫弋作为当事人，此刻看着江愉温和从容、若无其事的侧脸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

发布会结束，她得告诉他“不用谢”。程愫弋记住了。

两位记者先后问了两个对程江二人很友好的问题，接下来的记者如果被采纳举手，基本都是冲着他们俩去的，偶尔轮到两个给IB，一个给KD。直到一位俄罗斯记者用口味浓重的英语拼出两人的名字，绵里藏针地发难。

“中国的常林组合原本也是这次冬奥会金牌的有力竞争者之一，自由滑中两个高难度的抛跳却没有让他们获得任何一枚奖牌。”他尖锐地铺垫着，“他们应该是两位的前辈，无论是在役时间还是比赛经验都比两位要多。关于常林的抱憾，两位作为后辈有什么想法吗？”

事实上直到现在，程愫弋都不知道如何跟常静说话。她不会因为这枚来之不易但堂堂正正的金牌感到负罪，但她的确无法面对常静。她听过常静的心声，被常静照顾安慰，就无法在此时保持局外人的心态。

“我们在比赛中的任务和目标是尽可能地呈现出质量高的节目。这也是我们一直专注于做的事。”江愉知道程愫弋没有完全准备好。于是，他用委婉而平和的语气公式化地回答。“不仅仅是我们，每位选手皆是如此。至于分数和名次，这些都交给裁判决定。”他避重就轻，即便对方追问也四两拨千斤。

这之后，IB和KD又被分别提了几个问题。一位法国记者对库里洛娃和多布罗沃尔斯基的职业前景进行了提问，得到了两人即将退役的答复。这一消息引得在场的人低声谈论起来。时间便在此结束。

至此，双人滑彻底落下帷幕。男子单人滑将在随后展开角逐，并且会在相邻的短节目和自由滑结束后决出前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