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常前辈好。”
“你好!”常静原本坐在桌边吃饭,这下恨不得拄着拐杖直接奔到程愫弋跟前。“你消停点。”要不是林臻洋拉住她,她恐怕真会身残志坚地弹射出去。
常静不满。“真是的,又不严重,搞得好像我会残废一样。表演滑不还是照样参加。”唠叨完,她靠在椅背上,身体后仰,对程愫弋招了招手。
“前辈让你过去呢。我来端吧。”
“哦。好。”就这样,程愫弋将晚饭交给江愉挑选。她坐到常静另一侧。
“还没有恭喜你和小江呢。你们俩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入账了一枚奥运金。”常静吃着保温桶里的营养餐。她可以待在房间里吃这顿饭,而她最终选择在这块熟悉的区域。“这一块想拿下来是真的惊险。这不得把俄冰协嘴都气歪,到嘴的金牌飞了。”她幸灾乐祸,饭吃得越来越有滋味。
“……谢谢。”程愫弋轻声答谢,“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不是刚刚才说的吗?表演滑都能参加,没什么大问题。”常静道,“最重要的冬奥会已经过去了。等表演滑一结束,就能打道回府休养起来了。”她像是因为接下来的漫长假期而放松地长舒一口气。
程愫弋没有说话。“……我去拿晚饭。”然后她便想要离开,因为心上传来针扎火烤一般的煎熬感。程愫弋知道,常静的真实心理并不像她刚刚所说的那样。然而,她刚起身,江愉就把盘子放到她的面前。
“抱歉,我好像让你着急了。”
程愫弋只好又坐了回去,边向他答谢。“没关系。”江愉应答间自然地给她倒了水。她有点不在状态,接过浅浅地抿了一口,出神地垂下眸。他看着少女精神游离着沉默咀嚼,然后察觉到常静兴味的目光。他只是笑了笑。
吃完晚饭,常静艰难地伸手去够倒在地上的拐杖,程愫弋见状立刻将拐杖拾起来。身高矮一点未尝没有好处,至少她能被用作一方还算可靠的支撑点。
“不去消食了?”
“不去了。”程愫弋语气硬邦邦的,“现在不早了,而且我很累。我要回去睡觉了。”跟小孩赌气一样。
再懂事也会有脾气,这才叫小孩。常静忍不住伸手顺了顺她的头发。“好好,回去睡觉了。”说罢,她看向一旁露出微笑的青年。“江愉,你听见了。我把小程带走了。”虽然照这架势,谁带谁还不一定呢。
“好。”江愉应道,“那我们明天见。”他对程愫弋告别。
“明天见。”程愫弋亦对他挥手。
于是,回去的路上,常静隔三差五就要问程愫弋一句“心里难过啦”。
“没有。”她只会这么生硬地回答。少女表达善意的方式简直令常静想笑。
房卡贴在扫描区。“嘀”的一声,门开了。程愫弋将常静扶到椅子上去,并问她现在要不要洗澡。“过会儿。你先洗呗。”常静随意回答,然后侧过头,细细观察程愫弋的表情。“还说不难过,你看看你那嘴角,都要撇到哪儿去了。”她伸出两只手,将程愫弋两边唇角下垂的弧度往上拉去。
“笑一笑嘛,笑一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又不会死——哎哟,瞧我这话说的。”常静嘴上没挂住,于是程愫弋的表情一时间更加可怜巴巴的了。
她刚刚也不知道跟谁生气,反正就是又生气又难过。“……你要哭的话,我现在这个距离可拿不到纸巾啊。”常静的声音变得柔和,带着循循善诱的劝慰意味。“我私下里流了那么多的眼泪,你就当我替你流了。别把眼睛哭肿了。”
程愫弋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哭了。”于是常静的表情更添几分无可奈何的温柔。
“就是因为我们关系好,所以我刚刚才这么说了。你怎么总是这么实诚啊,要多为自己想一想。你这小脑袋瓜装不了所有人的事情,别到时候愁成皱巴巴的样子。”常静甚至可以做个鬼脸,再自己笑开。然而她没有成功逗笑程愫弋。
“……你的笑点是真高啊。”
常静叹气。她不想令程愫弋有负罪感,让她拿这块金牌拿得不舒坦。原本是多好一事,英雄出少年,在人家家门口治水成功。而她依旧在不甘心,对于这次冬奥会颗粒无收,更别提两个赛季前原本心心念念的冠军。
时代更迭得真快。之前哭完,常静边敷眼睛边和林臻洋讨论起退役方面的事宜。他们年纪也不小了,虽没成高龄老人,但状态因为年龄增长着实在下滑。他们俩原本就有用这场冬奥会给职业生涯画上句号的打算,然而结果不如意,她也不能甘心止步。
程愫弋不说话。她竭力想要打起精神,毕竟她刚刚和江愉顺利拿下了东奥会双人滑金,实在不应该这么悲情。某种程度上,这样有些不识好歹。
但她实在觉得难过——就那么一点差距。程愫弋对常静的遭遇无法释怀。漫长岁月积淀的努力得不到回馈,克服了自己却算不过人为的因素,落得一身伤。
而且,程愫弋发现自己会感到孤独,如果常静就此告别竞技比赛的话。她本该习惯于独自作战,仅仅注目于花滑这项运动本身的各个部分,像个搭积木的小孩孤芳自赏。她有非常好的前辈,常静对她而言就像是姐姐一样。程愫弋喜欢听她说话,接受她的抱怨;程愫弋也喜欢看她和林臻洋林前辈滑冰,她们会在一起交流各自的感受。
不知不觉,她们知道了彼此细碎的往事,拼凑出更加完整的对方。很多话题似乎也可以深入延展下去了——增添了苦涩的质感,不再报喜不报忧。
“唉。你不洗澡,我可要去洗喽?”
“嗯。”程愫弋轻轻应了声,“我可以扶前辈进去。……前辈还要拿哪些东西?”
她认真又孺慕地表达好意。因为没学会怎么周旋着旁敲侧击,所以程愫弋只会直白地询问,用最笨的办法。常静看了,觉得格外地戳她心窝子。
“我床头不是有个衣柜吗?把右边那扇门拉开,从下往上第一个抽屉里,最上面都把衣服打包好了。……”
时光流逝。莫斯科正坠入更浓,也更深厚的夜晚。
常静辗转难眠。因为旧伤,即便多日后有表演滑,而她将和林臻洋在Gala上献演,她不能随意走动。这是极小的一方面,不过也确实不那么方便。
“我想过退役的事。我跟老林年纪也大了。咱们都已经三十多了。”她不知道程愫弋是否还醒着,虽有倾诉欲,但做好了独白的准备。“就算在双人滑,这也着实不年轻了。”
黑暗中,常静隐隐听到另一张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是衣物和被子摩擦的声音。
她似乎翻了个身。常静忍不住微笑。“你醒了吗?”
“没有。”少女立马否认。然后,她似乎意识到这种回答配合上刚刚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说服力。“……我刚醒过来。”于是她小声说道,声音不见几分如梦初醒的惺忪感。
如果这个时候戳穿她,那常静就不是那个粗中有细的常静了。“那你听到了。”
“听到了。”她的声音就经历了一个从被子底下出来的过程,像是蘑菇从地底钻出来了。她的声音朝向常静的方向。“……前辈要退役。”
她可真会抓取重点。“对。而且小程你看,我现在这磕碜状况,真不知道怎么继续下去。”常静声音平稳,“你觉得呢?”她很想听听程愫弋怎么说,尽管最后做决定的还是她。林臻洋会和她站在同一个立场上。
“……”
“我很想知道你怎么想。”常静继续道,“我们之间没有那么严格的界线,你尽管说。”
“只要是前辈做出的决定,我都会一直支持前辈。我们……我们还可以联络。”她轻轻道,真心实意地希望着。程愫弋知道自己作为局外人难以真正体会常静和林臻洋这么多年的艰辛,她不可能由己及人,让别人为自己的人生目标而活。而且,她的话语总是那么匮乏。
可程愫弋心底的声音,还有常静的信任与宽容——前辈是那么坚定地祝福了她——都想让她说更多的话。
“但是,我会觉得太遗憾了。不应该这样收场。”程愫弋始终认为坚持是有意义的。对于她而言,她看不到自己职业生涯的尽头。她没有规划过终点在何方,至少下一个周期,她一定会在。“我总希望前辈能多走一段。花滑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项目,我非常喜欢尝试多种多样的风格和舞种,挑战更高难度的动作取胜……我想要前辈开心地取胜。”
常静无奈地笑了。程愫弋的想法很天真,但那就是少女的心声。常静知道程愫弋有着非常单纯,但又相当坚韧的信念。
“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呢。”就像程愫弋和江愉能够拿下金牌,努力和天赋缺一不可,再加上两人稳定到苛刻的正赛发挥。所以常静对于他们两夺冠,更多的是欣慰和“正是如此”。
少女不说话了。她不觉得这是一件过于好而不能发生在常静身上的事,但她不知道如何接上话。
半晌,常静笑了,格外轻松的。“行啊,那你推我一下吧。”她的话语十分轻巧,仿佛这是个玩笑话,而不是严肃的决定。
但程愫弋是否人真的。“不是真推。你好好睡着。”常静听到她准备起床,连忙制止。她失笑。“我就是想你多说我一句。”
退役只是因为岁月流逝等待着她,并且更近了一些。在常静心中,占据优势的从来不是这个准备带她走的等候者。
“花滑绝不会放弃前辈。”程愫弋的话语异常清晰,而她的眼眸中闪动着烟火般璀璨绚烂,却能保持恒久的、格外难能可贵的东西。“因为前辈是那么努力地想要抓住它,所以它一定会回应前辈。”
随后,她有些不好意思。“而且,如果没有前辈,双人滑这个项目也会感到寂寞。”虽然腼腆,但程愫弋决心“多说一句”了。“我也会。……我不想前辈就这么离开。”
“好啊。”而常静听见自己轻盈地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