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弗拉明戈的部分是编舞的第二个的高潮,对应最后的阿拉贡舞曲。就像是在黎明前跳到死去,跳到躯壳与灵魂都燃烧殆尽一般。在这一部分,程愫弋的角色被强调,而与她完成对手戏的江愉也需要陷入疯狂了。
作为西班牙的国粹,红色长裙是弗拉明戈必备的一部分,因此程愫弋的舞蹈服变成黑色上衣加红长裙的组合。这个组合不那么方便,但艺术从不是方便制品。程愫弋也很好奇舞蹈中裙摆随之摇曳的奇妙感受,她还有需要特意“使用”裙翼的时候。比起探戈利用两人交互营造出的缱绻危险的推拉感,弗拉明戈的部分无疑更突出个人特色,明晃晃的火光随着红色波浪翻滚。
“你注定要stand out,程。”
罗马诺老师无疑精于此道,加贝尔老师则退居二线辅助。长发男性说英语时的语速相当快,换成母语更是如此。前者已经令程愫弋力不从心,后者她更是无能为力。但她有江愉这个好拍档,他总是愿意告诉她,简明扼要地,没有那么多手势。
“我现在明白了。”程愫弋告诉他。这令江愉微笑。
“You have to……灵活运用裙摆。”罗马诺老师显然更想直接传达给程愫弋。他放弃语言,然后在程愫弋的目光下直接给自己套上了一条裙子,手把手向她这个初学者演示。裙子在他身上不再是裙子,而是盛放的红色大丽花。
程愫弋想要学会其中的精髓。无论是舞步还是那股明媚的风情。
她和江愉在舞蹈中有短暂却令人印象无比深刻的交接。紧扣着音符与节奏,他们施施然过渡到面对面,然后潇洒自如地在各自的斜上或斜下方拍三下掌——程愫弋在上,江愉在下。
伊芙琳老师非常喜欢这种设计。“很干脆!这里尤其需要这种紧凑的感觉。”她经常光顾二人的专项舞课堂。有时候,程愫弋刚腼腆地收下老师的赞誉,一抬头就看到门后的伊芙琳女士,这着实令她吓了一跳。不过,伊芙琳女士会对她展露笑颜,然后向她微一招手。于是惊吓感荡然无存,少女也悄悄露出笑靥。
“以此为界限,过渡到最后一个阶段。”
《卡门》这套长节目的出炉和《死神与少女》有异曲同工之妙。本以为时间会很长,但似乎没那么长,几乎是一气呵成。伊芙琳女士得把完整的编舞教给他们了。
少女知道迎接她的是什么,从她凝重的表情就可以看出。“我应该移情别恋了,然后在结尾被匕首杀死。”
卡门的形象和程愫弋差距颇大。所以每当程愫弋像这样因为投入自然而然将主语换成自己时,伊芙琳女士总是无法维持原本严肃到古板的模样。“对,你说的没错。落实在冰面上,就是你要远离唐?何塞了。江,你要带着祈求之意不断挽回她。”
江愉点头。“我明白了。”他看上去很愉快,丝毫不像是被抛弃后抑郁愤懑,求爱不得就要捅人一刀的模样。他状态向来稳定,更何况他祈求得不多。
伊芙琳女士知道他们领会了意思。“你们要把编排记清楚。而且这次采用了多个舞种,三大段风格也不太一样,要好好消化。”
短节目还没有太多头绪。“你们有充足的时间探寻。”伊芙琳女士并不着急,“货比三家,最终做出选择。”
程愫弋点头。事实上她有想要选择的题材范围,也隐隐缩小了配乐范围,但她难以表达出口。她不擅长在花滑上表露一些不那么花滑的私心,尽管她的出发点是音乐本身和触动人心的电影情节。可她无法纯粹地看待自己的选择。
她甚至没有办法跟江愉言说。以往她总是要第一时间分享。
而现在,程愫弋和江愉在冰面上学习完整的自由滑编舞。他们依旧采用3S的单跳以及3Lz+3Lo的连跳,这是可以让高难度动作稳定与节目完成度共存的选择。
“赛季初就要上捻转四周吗?”
程愫弋只是点头。“如果用捻转三周的标准要求,捻转四周什么时候才能稳定下来呢?”她觉得理所应当,“这不是新难度,我和江愉上个赛季已经做得很好了。”
理所当然的背后是艰辛且枯燥的训练。不过,再辛苦也不会是发育关时的样子了。而且那种辛苦最为残酷,它不会让人获得与努力相当的进步,它甚至会带来退步。因此,现在的程愫弋只觉得庆幸和高兴,只要站在冰场上就有无穷的力量。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现在。
“……滑行的速度真快啊。”
为了营造出急促热烈的感觉,程愫弋提升了滑速,却不会给人粗糙之感。简而言之,她是个有技巧的人,而不是拥有高时速的铲车。“真不知道江愉长那么高个干什么的。白有那么长腿。”然后,吴萍拧起眉。
梁仲冰友情提醒:“这不是短道速滑。”
“我知道!我就说说。”吴萍意识到自己又戴上了丈母娘滤镜,连忙摘去。“……现在看看真是今时不同往日。不能再用过去训江愉的话训他了。”
梁仲冰不疑有他。“还是不错的。就是跟小程比起来差了点。”
探戈进行时,旁观者会不自觉将两人看作一个整体,他们就这样产生奇妙的拉锯感,旁若无人,暗潮涌动;来到弗拉明戈部分,热度上来,其他因素便会进入眼帘,比如滑行的流畅度和速度能否匹配音乐。一个高完成度、真正精致完整、兼具技术含量与艺术展现的节目需要做到各个方面张弛有度,有起有落,这样无论是整体还是部分都不会枯燥无味。它是个完整的故事,而写成这个故事的每个字都让人有想要阅读的欲望。
低沉的弦乐就此铺开,甚至是有些凝重地往空气下方行驶,昭示了故事的落脚点其实是一个悲剧。江愉的右手臂浮起在程愫弋左肩膀处,充当一个扶手;程愫弋则将左手轻轻搭在人形扶手上,带着胜券在握的野性降尊纡贵的俯视感,同时右手捻着裙边向上提,形成一个红色的扇面。她的左脚向后点冰。
随着序幕音乐紧张地导入,她将在江愉左手扶腰悬空转体时轻甩裙摆,转变成背对江愉的姿势。
“一齐向前滑一小段,舒张双臂,然后一下子收回来——对,很有感觉。比我想象的画面还要好。”
哈巴涅拉部分由程愫弋饶有兴致地对江愉投以注视,走上前两步,身体向后倾倒再被男伴拉起开启。这一部分完全不同了,他们正式进入了故事与角色,卡门带着探索欲引诱唐?何塞。在富有韵律起伏感的音乐中,他们卡着拍子完成最初的捻转四周。这个捻转四周还没有那么完美,但程愫弋相信会变好。
编排步法放在相当靠前的地方。少女用一段带着调笑意味的探戈与青年推拉。这段编排步法将舞蹈元素和步伐结合得恰到好处。
单跳萨霍夫三周后,程愫弋做着极为漂亮复杂的手部动作,脚下看似漫不经心地滑两下却将她快速推向江愉。这甚至足够她绕到江愉身后,再灵巧地掀动裙摆滑到他身前。
少女的十八岁明媚动人。她想要表现出的风情感是原生态的,不够曼妙的,比起取悦更像是野蛮地认为青年就该归她所有。不过,她想吸引的对象真的很吃这一套。
因此他们“相爱”了。
“做得非常好。”伊芙琳女士无法作出负面性的评论。他们还只是初次在她面前尝试,断断续续。程愫弋的出类拔萃是难以用言语形容的。
滑冰时,程愫弋有很多用来幻想的道具,比如成为唐?何塞的江愉,身上并不存在的红裙与红花,以及成为卡门的她自己。
卡门间奏曲充满爱意的温柔旋律被死死困在了他们的舒适圈内。爱好安逸的唐?何塞被诱惑到原始的深海中,他已然深深痴迷于眼前神秘热情的吉普赛女郎。至于卡门,她究竟是陶醉于爱河,还是欣喜于一次成功,这一切不得而知。
他们约定好要完成这部分非常重要的连跳3Lz+3Lo。双人联合旋转暂且略过,他们相视后不约而同开始完成衔接。
然后是点冰起跳。“不错。”吴萍点头,“两个人都知道怎么做,不单单是小程一个人的事情了。”
“江愉早就被解放了。”伊芙琳女士很少提及二人的全名,“他本身的素质还不错,但是她有一个非常好的搭档……”
“所以就相形见绌了。”吴萍接上,“不过,他自己挺加油,小程也巴不得把我们的活儿都干了呢。”
话音刚落,吴萍和伊芙琳这对同事兼朋友相视一笑。
前外螺旋线后变成江愉对程愫弋的追逐。卡门移情别恋到颇有男子气概的斗牛士埃斯卡米里奥身上,所以她要向眼前这个无趣平庸的男人诀别了。这里有一处程愫弋一边悠然向后滑行一边将戒指丢弃的设计——她不会被区区誓言禁锢。于是,故事最终,唐?何塞将匕首插入卡门的胸口。
“卡门……我的卡门!”
杀人者苛求自由之鸟为其停留无果,获得不了心,便只能留下这具逐渐冷却的身体。
“休息时间!”
虽然只是草草顺一遍,但程愫弋依旧觉得郁闷。本该做好的地方没做好,则令她放松不下来。她有点完美主义。
江愉和她一同慢慢滑到冰场边缘。“吴教练刚刚录了像,我们可以现在就看,找找问题在哪里。”他知道程愫弋永不满足的心态,“先不要着急自我苛责,剩下来的时间够我们慢慢打磨了。我们会做得很好。”
“而且,逐个攻克困难,就是令挑战变得有意思的地方。”
他说的话很好。更重要的是,对于程愫弋来说,他也很好。所以她精神一凛。“我好起来了。”
“这么快吗?”身旁的青年似乎笑了,“抱歉不是不好的意思。这很好。”
来到场边,他们立马用休息时间复盘刚刚的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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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有快递吗?”
接到电话时,程愫弋有点意外,不过还是去取了。她从驿站抱着盒子走出来,江愉便很自然地接过。“暂时归我。”他说。
原本跟程愫弋的体型对比起来很大的盒子在他手上大小立马就正常了。
“是袁安雅吗?”程愫弋最先想到她。自莫斯科一行后,她始终耿耿于怀——不,这不叫耿耿于怀。“我不是为了拿这个铜牌参赛的,我要拿金牌。”袁安雅不准备落下这个赛季。她的时间太宝贵。对于每一个意识到青春宝贵的运动员而言,比赛总是比一场少一场。
袁安雅以为程愫弋会像过去那样,充分严谨地考虑她和俄女单的差距。那是事实,但当时她不爱听真话。“哼,你可别又说什么讨人厌的话。你信不信我骂你一顿。”
“可是我也喜欢金牌。”
“而且你拿到了。”虽然不是袁安雅想要的那一枚。“真是的……我怎么还是想骂你。”
“那你骂吧。如果能让你心上舒服一点。”
“……算了。”
不过等程愫弋想起来,定睛看了眼箱子上的寄件人,显然就不是了。“最美不过……夕阳红?”
“常前辈?”江愉侧首猜测。
程愫弋觉得挺像。
江愉则帮她把包裹拿到女生宿舍楼下。“里面的东西不是特别重。”不过看着程愫弋捧着,手臂像是一个用尽力气的熊抱,他又有了别的想法。“不是特别重,又很大件的东西……可能是类似——”
看到少女的表情,他笑了笑。“算了。就算那么看着我,我也觉得还是自己拆更好哦?”
“……哦。那就拜拜。”
“拜拜。”
程愫弋也暂时不好奇了。她掂量着确实不重,但这种体积抱着确实有些困难。于是她和江愉道别,然后上楼。
将包裹拆开,程愫弋立马被里面的东西吸引,整个人埋进柔软的质感中。那是一个很大的抱枕,准确来说像靠垫,做成卡通风格的相框外形。相框里,浅黄色小鸟坐在蓝色小鱼身上,两只小动物都胖乎乎的,没少吃饭,各自身上却分别挂着金牌。背景是简笔画的天空与海面。
程愫弋埋了好一阵,直到手机响起。“收到了吗?来自前辈的爱与祝福。”常静似乎在和家人吃饭,很热闹,里面也有林臻洋的声音。烟火气就此悄悄钻进程愫弋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觉得你会喜欢这种实用又很好摸的东西。祝福你冬奥冠的小礼物。”
“谢谢前辈。”
常静对林臻洋施展肘击,让他别再给自己夹菜了,一边继续对手机说话。“怎么叫人呢?”
“……嗯。”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为情。“谢谢姐姐。”
“哎哟,姐姐被你可爱昏过去喽。”刚和可爱后辈互动完,林臻洋老毛病不改。常静不得不在饭桌上数落他两句。“吃太胖,下个赛季你替我减肥?还是我托举你?真够了,我真不能再吃了……”
程愫弋靠在软枕上。她从常静口中直接得知了讯息,自顾自默默微笑起来。
常静回到听筒。“小程,收到礼物后可千万别供起来,你用我才开心。以及,千万别给我想着回礼的事情,你要是回礼,那是戳我啥牌子都没有的心窝子啊。”她知道程愫弋的个性,因此提前说好。
“好的。”
“我还以为你会问江愉的礼物是什么呢。”
程愫弋安静片刻。“那,那他是什么呢?”
常静没跟她面对面,自然没看出她脸上今时不同往日的淡淡不自然感。“放心吧,不是批发的。他的是一个定制的空相册。”比起给程愫弋准备可爱的惊喜,对江愉不需要这个环节,于是她直截了当打电话过去问了他想要定制的纹样。并且,常静本将二人自由滑罗朱的经典照片放进一同寄去。
青年在社交平台上选好纹样,并因为常静的打算沉吟片刻。“那样固然好。不过,我自己的私人物品的话,如果看到自己出境,我会觉得挺碍眼的。”江愉随和地说出有点不那么随和的话。“您有程愫弋单独的照片吗?如果没有,您介意我给您提供吗?”
常静有些哑然。“这有什么好介意的。”她觉得江愉就没想对他们这些年纪大,人精一点的老年人遮遮掩掩。搞不好吴萍都知道了。
然后她就因为江愉的小鸟照片合集无痛当妈。“都特别好看,超好看——而且不是比赛里的照片诶。江愉,这是能给我看的吗?”
“可以啊,毕竟是要麻烦前辈的事情。而且我和她都希望,两位前辈休息好能回来。”
现在,常静用跟小孩说话的语气安抚程愫弋。“小程啊,你和江愉先在俱乐部看家,我和你林前辈去去就回来。别一个人偷偷难过啊,我们回来还得跟你们竞争呢。”
“嗯,我知道。”程愫弋想了想,准备多嘴一句。“然后就是,前辈现在稍微多吃一点也没关系。前辈有伤病,要多吃点好的补一补。”
只听见常静在那头拍了一下林臻洋,小声说了句“都怪你”。然后声音再次由远及近。“好的好的,你也把自己养好点。期待你跟小江这赛季横扫赛场啊!你永远不知道我会在什么时候候在电视机前。”
程愫弋抿了一下嘴唇。
“晚上好好休息。”
“好。前辈也早点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