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
为了更好地练习自由滑步法,程愫弋的训练服做了相应的更改。她不能突然在比赛上学会熟练地使用裙摆,或者稍微近一些,完整合乐时已然了熟于心——在不多加练习的情况下。她必须首先锤炼过对裙子的使用。
“毕竟你的步伐相比江愉的要求更高,你还得把’这个’用好。”吴萍指向的赫然是炽色的裙子。跟舞蹈室的那一套不同,冰面上使用的这条裙子是常规考斯滕的长度,难度更小,对江愉的阻力也不算大。“探戈跳出探戈味,弗拉明戈跳出弗拉明戈味。嘿,要求还真不算低。”
要求确实不低。探戈的力量和交锋感更外放,弗拉明戈则稠丽而明艳,突出女性之美。不过,程愫弋在后者上同样使了不少力。
“这种处理方式也很不错。很卡门。”
这种做法不算自作主张,因为伊芙琳女士高度肯定了程愫弋的理解。虽然伊芙琳女士认为,要一只刚成年的“小鸟”演绎出卡门独特的污浊与肮脏感太强人所难。程愫弋明白这一点,但她依旧干劲十足。
目光移不开,或许本来就不该离开。少女在相当强烈的弗拉明戈元素中稍加停顿,肩膀斜上角因击掌传来清脆的三下。她告诉伊芙琳女士,她会先做到“优美”,但卡门需要的并不是优美。
“慢慢来。程,你有非常足够的时间。沉下心去雕琢,你总会收获比你预想中还要好的成果。你总是能做到这一点。”
伊芙琳女士并不是每天都在,因为她已经将编舞教给两人,吴萍也对这一切了然于心。但她如果在,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和程愫弋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沟通。训练中,训练间隙,训练结束后。她想要表达,而少女总是会听得很认真。“……因为你有无穷的力量。”
并且,少女会在听后对她露出格外孩子气的笑颜。“谢谢老师。”程愫弋尊敬她,但不会令她有距离感。
她的滑行非常漂亮。她的搭档并不差,但两人需要有一定的区分度——在评价方面。“像刀上抹了油。”他们的训练成果会让吴萍欣慰于退役后投身教练行业,“怎么样?稍微不要脸地碰瓷一下冰舞,可以吧?”
“所以,他们为什么不去冰舞呢?”
吴萍摊开手。“那也太浪费小程的跳跃天赋了。”她的目光移向少女身旁的青年。他和程愫弋做同捻时,就仿佛两人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
“而且你看江愉那样儿,那手劲,我肯定先考虑让他到双人滑扔一扔抛一抛。”江愉对这个双人小团体做出的贡献同样无法忽视,“跟程愫弋配合得多好。虽然不能跟她一样,但能跟上她,已经够得上世界级双人滑男伴了。换不了别人。”
吴萍抬头看向伊芙琳女士。“除非程愫弋要回单人滑。”但她们都知道这很难,尽管程愫弋的难度和条件都很好,但要像上个世纪那样兼项很难。两个小项的难度都今非昔比。
冰场上,程愫弋和江愉正在练习三组托举的上法。这个扶髋托举出现在卡门间奏曲和阿拉贡舞曲的过渡处,因此伊芙琳女士让两人一同以蹲坐方式滑行后,再接一个女伴头朝下的上法。下法也是身体翻转。
他们已经在陆地上练习了这个托举,包括江愉如何以单臂状态携带程愫弋。这对他而言实在不算难点,哪怕这才是渐入佳境的赛季初期,伊芙琳女士也没有打算第一时间将所有难度动作编满。
从头朝下的立式姿势变作侧身的星式,程愫弋经由身体翻转后平稳落冰。他们暂时完成了一个定级为三的扶髋托举。
事实上,上午刚进行过体能测试。吴萍说这是俱乐部激励选手进入状态的方式,毕竟复训也有一段时间了。程愫弋和江愉拿了各自项目的第一名,俱乐部还像模像样给了两张纸片嘉奖。
“你让他俩来不是扰乱市场……不是,比赛秩序嘛。”
吴萍只是笑。“哪能呢。咱们公平公正,各凭本事呗。”
但是,下午的两人都没表现出疲态。休息时间问起来,程愫弋还说上午休息过了。“比赛的间隙一直在休息,休息时间比平常长很多。”她坐在那里喝水,喝得比之前多。
“你信不信,以你现在的体力,再高点就能托举江愉了。”吴萍半真半假跟她开玩笑。话语中的另一个当事人就坐在程愫弋旁边,闻言微笑着看向她。
“我看到冰舞里有。”看程愫弋认真的样子,说不定她真的考虑过。“我觉得我只能努力一下小托举,别的不行。”
江愉别的不会,就是会附和程愫弋。“你想努力的话,我们可以试一试。”
吴萍警铃大作。“别试了!”她激烈言辞得很没必要,一时间两人都齐刷刷看向她。“我的意思是说,你这么大块头,别把小程手臂搞骨折了。你们有各自不同的优势。”
“我没过度增肌啊。”江愉当然看得出来吴萍如此反应的原因。他没打算发挥这个话题,他只是愿意跟程愫弋一起玩而已。“毕竟增肌太夸张的话会……”
“会怎么样?”程愫弋以为他会分享一些双人滑男伴才知道的冷门知识。
“会丑。”江愉一本正经接上。
别开玩笑了。程愫弋露出好像在说这句话的表情,这令江愉失笑。“我开玩笑的,我真的不能再增肌了。”
“你一米九。有点太高了。”
“我也想先削个十厘米。”他们又开始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没有营养的话题。
“可你现在做得很好。那是个很好的身高,但不是做得很好的你。”
程愫弋的话令吴萍想要无助地捂住脸,虽然少女只是想要鼓励男伴,让他别不安地想些不能实现的有的没的。
“谢谢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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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时间并不紧凑,但是程,你对新赛季的短节目没有一点想法,这一点很令我吃惊。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不是没有,而是没有说出来。是这样吗?”
“……是。”
程愫弋得将时间拨回去,拨到LOI结束回国的时候。跟过去的很多次“旅行”没什么不同,她又在回来的路上睡着了。
但是比起从前,她有了更多可以梦见的故事。这次她梦见自己和一群亲近的朋友在雪地里。或许是因为雪拥有极致的晶莹和纯白,它使那些从冬日天空落下的光线愈发显得如梦似幻,于是她看不见那群人的脸了。
不过,程愫弋的潜意识似乎跟她说清楚了那些人是谁。离她最近的人——是一位她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熟悉的男性——转过头,用温和而轻盈的声音对她说话。她没听清,于是想要靠近一点,让他将刚刚的话语重复一遍。
眼前的人落下一声轻叹,并不是怪罪,只是他想那么做,呼吸声就这样融入落雪的簌簌声里。他缓缓拉过她的手,拉着她往前方去。
远处的人在招手。程愫弋笃定,那个被正正好丢到她脖颈里的雪球一定是于佳璇出其不意的杰作。
“程愫弋?程愫弋?”青年的脸庞映入眼帘,而他因为她睁开眼道歉。“快要到了。抱歉,你看上去在做一个很好的梦。”
那时天气已经变热了,但程愫弋梦见了白茫茫的雪。她想起自己睡前在听电影,“听”。她似乎没有将耳机摘下。
“……没事。”她后知后觉伸手摸去。
但她是从江愉手里拿回的。“我暂时帮你保管了一段时间,因为你睡得很好。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这不好。”
“没关系。戴着耳机睡不好。”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在蛋糕表面淋上一层粉色糖霜。不完全是甜的,有点发酸。“谢谢。”
“不用谢。”他们都很注意礼节。
剩下的时间当然不够听完一整部电影了。程愫弋将耳机收起,再让手机屏幕亮起来。
她在一个阳光正好的春天梦到下雪,一定是因为她睡前在看《情书》。榎本萤推荐给她很多部电影,原本说是要丰富她的日语学习资料,让两人交流更加畅通无阻,但最后变成了电影推荐。仅仅是电影推荐。
……
“需要和我一起练习吗?”
闲聊是一个放松到容易打开阀门的环节,更何况这没什么可遮掩的。日语比起其他外语好学,而且程愫弋有榎本萤这个需要给出“交待”的朋友。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程愫弋当时整个人身上汗毛全都竖起来。她知道江愉是个现成的语言老师,但他热心起来莫名令程愫弋觉得无措。“只是一些日常的交流,我可不会给你出张卷子让你做,那样多花时间。”
“不会很难。你可以用你认为有用的小贴士应对你的朋友。”
即便他不推销,程愫弋都知道他很有用。“……好的。”比起她这个有了实践对象的学生,她眼前被接受的老师似乎更加高兴。“你先和我聊什么话题呢?”
“最近在看的电影。”她开始慢吞吞,但是格外清晰地拼出音节。程愫弋不会放弃跟对话者对视,哪怕这一在她看来是必需礼节的行为此刻变得需要勇气。
更何况,她可以从青年的视线汲取鼓励。“电影的话,对我们下个赛季的选曲很有帮助呢。我的话,最近没有看什么有趣的电影啊。”他笑了一下,“这样是不是没办法让对话进行下去了?大失败啊。”
“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我最近正在看的电影。它的画面,色调,还有剧情很有趣。虽然有些我不太赞同。”比如骑自行车时往女主角头上套纸袋,这令程愫弋觉得不安全,所以她看电影时走神了十几分钟,满脑子都是女主角会不会有事。
她逐步自然起来,低下头看一下导演名字对应的罗马音。“……是岩井俊二的《情书》,很好看。你看过吗?”
程愫弋后知后觉想,这种往框架里塞内容的行为真像某种口语考试。
“我可能知道故事内容,因为它很有名,所以我应该从哪里看到过大概剧情。但是我没有从头到尾看一遍。”
青年的语速很慢,并且有意替换一些较难的词汇。他知道榎本萤会使用怎样的词汇,通常并不困难。
因此,这又不像口语考试了。因为他希望程愫弋可以明白话语的含义,正如同程愫弋希望他可以明白花滑上的很多细节。“它是一部很好的电影,或许我应该完整地看一遍,这样我就能发自内心地做出一些评价了。”
“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一起看。”程愫弋觉得自己的邀约颇具勇者精神。但是,她和勇者不一样,因为她似乎并不需要因为未知的答案忐忑不安。
理所当然地。“好。”青年答应了她。
“……”
“现在要换回来了。”她说。
他笑。“我已经换回来了。”用他们共同的母语。
……回忆令程愫弋觉得,这次她的选择过于感性。她明明告诉过自己,感情不应该影响她和江愉共同从事的这项事业,但她依旧被影响了。
“为什么?”伊芙琳女士问她,“是什么令你难以启齿?”
“……它不应该成为我的灵感。”
“但它已经成为了。程,就像你曾经刚来这里一样。你对痛苦的演绎只是出于想象吗?”
程愫弋以为自己会产生鲜明的芥蒂。“不。”但她没有。她只是就此承认了一些伴随她花滑的东西。“因为我没办法回避。”
“程,”伊芙琳女士察觉到她的退却与矛盾。并且,她认为自己无形中捕捉到了一些东西,所以她有资格将双手轻轻覆盖在程愫弋两边的肩膀上。“我没有看到你因为什么而难以前行。现在和当初不一样了,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你很成熟,但你依旧得到了成长。程,我得为你的成长拥抱你一下。这不是你应该完成的,但你做到了。”
于是,伊芙琳女士像很多拥抱过程愫弋的人那样,给予了她一个非常充分的、持久的拥抱。又或者说,那些人的拥抱都像她一样,温暖而有力。“……谢谢你。”
伊芙琳女士抱着她。“你没有跟江提过你的灵感,对吗?”
她的询问令程愫弋身体一僵。伊芙琳女士得到了答案,而少女现在需要的不是揶揄,不是责怪,不是任何东西。“我知道。我知道。”她轻拍着程愫弋的后背,“我知道了。”
她们在空荡荡的舞蹈室待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