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3 山中有闲日

圣骏

徐婉心著

第五章第3节

天上没有不变的云彩，地上没有永远的年华，人世的欢乐转瞬即逝，忧愁无止无休。斯琴白乙拉老人感觉脑袋里挤满千山万壑，乌云四下游荡，黄沙满天。肠胃里压着一块大年糕嗷嗷地吵闹。在混沌的梦里他望见时间被一只乌鸦偷走。再睡一会儿再浑噩一时这辈子就完了。梦里物是人非无法控制，有一头黑猪被人抬走，或是一条一人高的大鱼，他被一个大音拖出来的时候一切都记不得了。惊坐在桦树林的木屋里，道上的人什么时候散的不知道，闺女阿丽玛闪过又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本来追过一个影子，衰落的心回到18岁，他期待借少年的血本再复活成草原王，少年哪里去了？

朝鲁格尔？学生？老人喊了几声。名叫火影的老马也消失了。他们把我灌醉逃了。他不等接应他的骑兵了，不想识字念书了，扶不起来的天子拐走人家的女儿，说话不算数，在蒙古人堆里混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人随时会死，亲人朋友也会离开，然后离开一切。活着时每天要当成最后一天。要善待自己和他人。你不管规矩和传统，只要开心就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是吧？

斯琴白乙拉站到地上。肩胛骨上涂了草药，换了新纱布。没有扎针，抗生素用尽了，或许让少年带走了，为阿丽玛和别人留着。早茶在桌子上，老人饥渴，没有动。门口的土地上长出油麦菜，几百棵，每棵苗举着两片圆形旗帜。草笸箩里晾着桑叶、野葡萄叶和车前子药茶。土盆里育好西红柿苗，叶子初发，有的刚出土根就枯断了，他说过油菜能治病。木屋外的土里挖了埯子，里面埋了窝瓜籽，人走了，夏日的黄花为谁开放？少年口袋里装着种子，从老家带出来的，也有从城里买的，像郑和下西洋一定随身带着。老人收拾行李，背在肩上。管家在哪儿？向家和木屋一起告别吧，将人抓回来。他行了5里路，看到毡房跟前的新埯子，他想着少年，亲手把窝瓜种子挖出来扔在牛粪堆里。“再见！”他说。

那是早晨的时候，徐天牛提前醒来，从树巢上下来检查火影的伤叹息几声。他给它换了地方，割了一抱草就走到森林里。一只翠鸟在桦树上啁啾，一条棍一个家，凌晨一枚蛋生出小鸟，雌鸟千言万语地亲着，仿佛世上唯它最会做母亲，它们是草原最神奇的宠儿。

阿丽玛在泉流鸟声里送来早茶。她跟少年商量要将火影转移到她家的马圈。徐天牛觉得火影时日无多，就悲伤地答应。阿丽玛可怜阿爸，堆成垛的离别之情开始饱满，向往外面世界的情绪愈加强烈。她家的马车被邻居借走，她要取回来就把青骢马交给少年，说，学习的日子长着呢，现在最要紧的是你要先学会骑马和摔跤。话一撂地他们就行动了，阿丽玛开始教少年骑马射箭。

从卯时到辰时，徐天牛将自己扮成跑马圈地开天扩土的蒙古人，不知道迂回多少趟他由方圆一里的圈跑过方圆十里的圈，感到手能离开缰绳干点事情就拈弓射箭，将山林沟壑的石头一一点射。从赤峰骑马过来颠簸的苦痛和一个人在旷古死寂的黑暗里窒息的情绪一寸寸重放，残酷的阿丽玛与其相比根本不算个事儿。徐天牛没有从高山大壑上滚落，要感谢蒙古人最先发明了马镫，大约在东汉末年吧。阿丽玛吓唬他说，你不能马大哈，赛马冠军和千里名马也有摔死的，你还得留着小命学习呢。她用手指着西边第5个山丘后的嘎查（村）说，你去那里找马倌把马车要回来。

太阳挂在东南的天空上，沙土被烘干。苍鹰一大早出去觅食，回来看到岩巢空了。三个马倌盯着沙地上被晒干的雏鹰，母鹰落到一尺远的地上，撕心裂肺，腹羽颤抖，嗉子哆嗦，一口接一口张大嘴巴，悲声凄厉。

马倌昭日格中等个儿，跟大多数18岁青年一样瘦削。他是牧人的养子，12岁出外牧马，偶尔跟伙伴学学马技。昨天有军士在城里找到他们，雇他们先行来到克什克腾草原，放牧三个马群，预先配备了3匹坐骑。到达驻地后没看见马。他们不得不耐着性子晒太阳。昭日格唱起鲜卑族民谣：

阿干之歌

阿干西，我心悲，

阿干欲归马不归。

为我谓马何太苦？

我阿干为阿干西。

阿干身苦寒，

辞我大棘住白兰。

我见落日不见阿干，

嗟嗟！人生能有几阿干

民歌讲的是公元283年前，辽东慕容鲜卑首领慕容涉归的两个儿子因争夺权力和家业反目，哥哥吐谷浑率部离去，建立历时300余年的吐谷浑王国。弟弟慕容廆后悔，思念兄长而作《阿干之歌》 ，“岁暮穷思，常歌之”。“‘阿干”在鲜卑语中是“哥哥”的意思。兰州一带明清至今有“阿干镇”

昭日格看见徐天牛打马上来，就跟树下的伙伴说，那人有事找咱们，带酒来的。没错！多河说，看他胆战心惊的样肯定没怎么骑过马。那天在乌兰哈达遇到阿丽玛买东西，从没看她那么乐过。那少年是汉地穷人家的孩子，不名一文。阿丽玛大手大脚啥都买。昭日格，你说过你稀罕阿丽玛。

多才说，他在给她阿爸治病。你跟他赌骑术喝酒，看谁有本事。蒙古人尊重强者，阿丽玛要给强者当媳妇。多河又说，不用抢，她本来就是昭日格的媳妇。

喝酒啦！阿丽玛骑马超过徐天牛，过来朗声说，看啊，昭日格，请告诉大家喝酒。抢到酒的多喝，抢不到的不喝，看本事吃饭。她跟昭日格说蒙古语。昭日格迎上问徐天牛，摔跤会吗，傻小子？

徐天牛想起在招苏台河大河宴上蒙古安达与徐家屯的小嘎们支黄瓜架的大场面，他记起格斗腿法：阻击腿、蹬腿、勾腿、 内铲腿、侧踹腿 、弹腿 、扫堂腿和后踹腿。防御术：直拳、挑肘、直拳、直拳、横肘、上挑肘、转身肘、抓头砸肘和顶膝。记性好不等于有本事，一临阵就忘到渤海国去了。昭日格亲自上来摔跤，徐天牛看见了他递过来的手臂顺势一抻，昭日格趴在尘土里。他没料到徐天牛不按套路来耍阴招。阿丽玛说，朝鲁格尔赢！什么叫摔跤？其实就是打架，汉地叫支黄瓜架。学习想要个结果就得坚持到底，学习的敌人是不到底。

你要是敢踹我胸，我就拽你的腿，踢你的裆，顶你的胸，踹你的腮帮子。尽管众人心地善，常受伤害也会怒。理性与感情告诉徐天牛，对蒙古人不能踢裆，好树不能结坏果子。

小子，昭日格说，知道蒙古马的传统技巧吗？做人不要太损，来明的，把你吓尿裤子。徐天牛说，知道，骑马过独木桥、穿桩、绕桶、射箭、拾哈达。

不。昭日格说，今天比楞在天上喝酒，抢到酒的是爷爷，不然就趴到地上当孙子。上马，全体都有，还有你。徐天牛带着酒囊骑马跑了300米，喝了一口，拧严盖儿朝奔来的骑士投出去，转身戴上野猪的面具。

昭日格对旁门左道甚是不屑，他身子敏似猴狲健如苍鹰，吹着让女人动心让马动情的口哨。黄马受到鼓舞抢占地形冲到酒囊跟前给主人预备好姿势。昭日格单脚挂在马镫上，伏身，左手拾得草皮上的宝囊。马镫有如弹簧将人弹回坐骑上，人影如同怒涛里的海藻顺势摇曳，如鸷鸟俯冲深渊拔鱼飞天。他启开瓶口喝了一大口抛给伙伴，他们长啸高歌须臾间将酒喝尽。三人下马让少年叫爷爷。

阿丽玛说，他第一个喝的。她用手掌亲了少年的嘴巴，道，闻闻，朝鲁格尔有这么大的酒味。是。徐天牛说，请哥哥们到木屋喝酒，请帮我转移火影，马腿骨折啦。

凭什么听你的？酒可以拿过来，我们要留在这领命。昭日格走近徐天牛说，二串子，阿丽玛是我媳妇，小心你的小命。阿丽玛说，求人不如求己，我会赶车。

你也小心点，不是闹着玩的，吉祥与灾祸无处不在。昭日格提醒。他再次问阿丽玛，这人是谁？你再给我确定一下。她说，你猜。两个人在昭日格的帮助下将火影移到山里。

路上遇到斯琴白拉先生，见面时甚是惭愧。回到毡房以酒谢过马倌后老人问，学生，你还想识字吗？徐天牛说，当然，请您容我歇口气。

老人在栎树下铺好毡毯，摆了藤桌和纸墨笔砚问，学生你歇够了没有？阿丽玛送来点心和药茶说，阿爸，看您说的，我们一直等着，昨天您喝高了，要不您再喝几壶睡几天，他再练会儿骑马射箭，半个月就没了。

好，几分钟也行。老人说，你们坐下。汉字有32个笔画，基本笔画有8种，包括点（丶）、横（一）、竖（丨）、撇（丿）、捺（?）、提（?）、折（?）、钩（亅）。我写一个你跟着写一个，会说汉话就算学会一半了。然后想到什么画什么，比如“人”、“大”“太大”“天大”，难写的比如“马” “风” “飞”、“女” 和“家”，写好这5个字就没难写的字了。要往好看里写就练习“永”“成”和 “书（書）”，“書”字有8个“横”。画竹叶就是画上“人”、“个”“介”字。写字如同画画，穿插的枝里有“Y”字形、“女”字形和“鹿角”形。汉字笔画要一笔一笔增加，比如，“青”和“争”合成“静”字，“静”中藏着“争”字，“稳”中藏着“急”字，“忙”中藏着“亡”字， “忍”中藏着“刀”字。人生没什么放不下的，生老病死，放不下一辈子不快乐，放下才能快乐。再写“我”，你们跟着念:“我为自己留下七千人，是未向巴力屈膝的，未曾与巴力亲嘴的。”

“巴力”是什么？阿丽玛问。是人吗？因为涉及到亲嘴。徐天牛说。老人告诉他们，那是西顿人的土神，掌管气候和五谷，六畜也归巴力管，所以这是一个跟百姓生活密切相关的神。这个神喜欢用活人祭祀，特别是喜欢用婴儿做祭品，一般人都不愿意牺牲，只有那些底层人才常常被用来做活人祭祀。《圣经》里上帝明确说过不喜欢这种活人祭祀的方式，上帝让信徒敬奉羔羊代替残害人类的行为。徐天牛说，我老家南山有一位金大姐，她也讲《圣经》的道理，没讲过“巴力”。所有杀婴儿的都被诅咒。阿丽玛说。

为了儿童不再被侵害，一些人在拼命阻止。敌人用钢钉把他们钉在树上折磨致死。有的牺牲时怀有身孕。那些树长出人形，人们称之为“英雄树”。我总能看见阿丽玛可怜的婴儿模样，你一定要好好的，我还指着你养老呢。老人继续说，天地间到处是笔画，会拼音就能识字，用笔画书写。这本识字字典送给你，学生。

我也要。阿丽玛说。你们共有，老人强调，一户人家有一本已经很幸运了。

字典

春雨

让种子在盼望里萌芽

春华

像动词一样大口呼吸

日月替我远虑

黎明替我欢欣

一部字典替我们活下去

阿爸，啥时再上课？阿丽玛问。

晚上吧，先检查作业再讲故事。我在学生时代非常喜欢一首歌，也是现在非常向往的生活。年轻时可以，现在不行了，吸烟加上过的年又多，唱不出来了。

等到晚上也请昭日格他们过来，中吗？阿丽玛问。

中！我喜欢晚上喜欢黑色，黑色能包容一切，老人说，我在京城看过一个黑釉茶碗，几百年前江西的宋人制作的，以黑釉经高温断烧形成乌漆亮丽的颜色。白茶在碗里跳舞，发着蓝色、金色的光芒。中央有一片金黄色叶子，发出红光。转动它，突然现出深远的星空，近处的梅枝开着梅花。茶碗质朴高贵，人们说这是低调的奢华。

从今往后，我喜欢黑夜，跟白天一样。少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