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与男人(“一个人的森林”后的事))
圣骏
徐婉心著
第五章第2节(续“一个人的森林”)
阿丽玛将羊带回小丘西面的家。她摸摸阿爸的额头,让女管家倒了奶茶。她说,阿爸,桦树林那边多出两个房子,地上的一个大,树上的一个小,就一晚上的工夫。您起来吃点东西啊,然后问问木屋是谁造的。你想啥呢?里面有我没有?那人好像懂些医道,给马腿绑了固定木板托,那马叫火影,前腿骨折了。他在学蒙古语,我说的他听不懂,他好像有急事。
老人不问人家多大年纪,也不关心木屋主人是来做邻居还是别的。阿丽玛将眉毛拧成自负的曲线又说,他能造木屋就饿不死。我想请他给您看病,人不能光想着发烧、睡觉、等死。
老人与徐天牛在库伦同时听到过枪声,树林里有一粒子弹穿过他的肩胛骨,他的胳膊被吊起来,被送到克什克腾的家。想到远方有人遭遇战火,火中的尸体只剩下一段肠子,他的意志力立刻复活。他也回忆同道中人牺牲前脚踝钉了四根铆钉,愤怒使他难以入睡。阿丽玛怕伤口被压到只准他坐着也不让翻身。他踢蹬腿脚将古往今来想到的都数落个遍才恍惚睡去,偶尔迷迷瞪瞪下地挑灯看剑。看到一个壮志难酬潦倒不死的人,阿丽玛感到甚是安慰。
这人正是斯琴白乙拉,50岁的空想主义者,一位成熟得可怕的老人。他的上峰指令他回家养病,戒酒,潜伏。老人不满命运的安排,说,杜太师牺牲了谁不难过?你们不问特务却怪草原白和荞麦酒。我认怂,你们既然抛下我以后就不要再找我。想当年我四海流亡何止是爽?简直是暴躁直接,用的还是各国罪犯的异能与血液样本,相当于自我献祭。我把毕生吃奶的劲都付诸理想,我自觉地卷入斗争,从未想过脱离战斗,反正已经投进去了,刹不住闸啊。
护送的人只是执行命令,不肯多言,最后劝道,到克什克腾方知有水声才是常态,希望将军养伤的同时再养一下性情。人不能为了获取情报把命给搭上。大侄女太苦了,还好她童趣还在。咱们不要从不谙世事的女子的视角看待生死离别和战斗的意义,为了正义丢掉爱情就更离谱。
好吧,斯琴白乙拉说,我在此消停终老,从此不参加任何组织的行动。老人一直发烧,一羹匙奶都喝不下,没听几句就又昏睡过去,仿佛睡几百年都不够,太累了。
一个时辰后醒来,老人看见女管家用去了针头的管子往他嘴里注凉水。阿丽玛说,是白桦林的人教的,说凉水能降温,捂汗退烧很没道理。他给你扎了抗生素消炎药,用碘酒消过炎。那人也不管不顾,在你昏迷时下过黑手,还说赌一把吧,仿佛他天生就是赌神。我说,中,反正人早晚得死。现在是他赌赢了还是您回光返照?
斯琴白乙拉尽情地咳嗽几声想骂,狼崽子,你的亲人见一面少一面,咒死我,就剩你自己好受是吧?枪伤要是死不了也得活活被你气死,气死太憋屈。你还不如请人结果了我。他没有骂人的力气,还是问了一句,枪呢?
那人说要管住枪,怕谁自杀。已经料到你会有这出,他是怎么知道的?后事都给安排好了,处理完就走人。阿丽玛说。
后事?斯琴白乙拉倒吸一口凉气想,果然来了个异类,谁要倒霉,谁能迎来好运,这事得搞清楚。
三天后,斯琴白乙拉趁阿丽玛搁外头放羊,他出了毡房想四处走走,就从脚下向32个方向遥望。风从桦树林吹过来,想去木屋看少年要走过二里地的草原,途中经过一个墓地。他上了小丘顶峰,从悬崖边拐过去。蒙古人没马怎么走?啥都不怕,怕的是有陷阱没有马。他端着膀子,在疼痛里望见三十年的日月。年轻的生命没有疲倦恐惧过,干就是了。多想重新活一遍,像桦树林的少年,年轻胜过千里江山图和乱世的可汗。
老人用望远镜望见两个人在河边站着看两匹马吃草。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看乌日娜放羊、骑马的情景,后来发生了变故。行,老人退一步在脑袋里说,我成全你们。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不行就把他囚禁。哪也不去,就搁这,你们生儿育女,给我养老送终,算是长生天对我的补偿吧。没战争有肉吃有衣穿不正是乱世人盼望的日子吗?
少年徐天牛没再上门看病,他把护理的招数教给阿丽玛。阿丽玛以为不用人教,照顾人坐地就会。斯琴白乙拉要请少年吃饭。阿丽玛说请不动,要不您亲自骑马去请。对了,他不让你骑马,摔死就白折腾了。
早晨八点钟的光景,老人牵着青骢马向木屋和火影走去。少年吹个口哨马越走越远。不知这些天阿丽玛施了什么魔法。
赛音努?小伙子,你好啊!谢谢你!老人走到近前用蒙古语打招呼。
赛音,赛音,塔赛音努?我叫朝鲁格尔,问候斯琴先生!徐天牛把告诉阿丽玛的话重新说一遍。
“我叫斯琴白乙拉。”
徐天牛不提布日古德和乌日娜的故事里有这个名字。他们在库伦的晚上听过彼此的声音。少年想打听游击队和海老师。通过几天的观察,他断定老人不是游击队员,也无法确定是不是胡匪,他是个让人不放心的人。
“朝鲁格尔,我请你到家里喝茶,可以吗?”
感谢先生邀请!徐天牛客气地说,本不该推辞,只是还要回木屋抹墙,火影的伤还没好。老先生说,要是不嫌弃请将火影带到我们家一起照顾,跟青骢马它们也是个伴。听说你在学习蒙古语,学咋样了?想进入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就学习他们的语言,是吧?想学的话我教你,你教阿丽玛汉话。在草原听不懂蒙古语如同在森林里迷路。想必你也经历过。
火影的腿骨折了,别的动物骨折都能恢复,马腿骨折很难治愈,因为马腿细而无力,又生性好动,我担心跟它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另外我还没有准备好学费。少年说。
“我免费教你,只要你想学。”
“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
“什么都成,就是不要整天闲着发呆。”
“我想尽早离开这。”徐天牛觉得这么说不太好,就没有出声。
“本来我以为没人需要我了就决定老此一生。听说你要离开,去锡盟吗?那是东方世界的大漩涡,蒙古人、满洲人、日本人、苏联人,还有南京、重庆和延安的人。每天的神经都得绷紧。还有胡子。”
“我还没有想好去哪。”
不能让他走。老人想起阿丽玛一直想到外面的世界比如去锡盟,躁动的心越长越大。明镜似的,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于是他说,请先在这休养一段时间,好吧?学习有时比冲锋陷阵还重要,人要学会等待,否则去也白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解决问题是关键,见一个处理一个,如同森林失火,灭火是关键,然后分析原因,总结教训,处理立法。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完成不了的任务,也没有治不好的疾病。这需要时间,或几年或千年。少年徐天牛说过这话,有机会我真想见见他,也介绍你们认识。跟阿丽玛在一起放牧长大吧,兴起,发光,因为你的光已经来到。
“那我考虑一下。”
“我给你编教材,把我想到的都给你。”
“叔叔,这个本子,我听到的都记在这里,请您教我这是什么。”
斯琴白乙拉接过本子打开,翻到少年手指到的一页,那里用拼音记了一句话,Naij min,itgemjlegdsen,bid tan i end le hurgehu bolloo.Hagas sarin daraa hen negen tan i tosho bolno.老人让少年念一遍。他在心里翻译:“朋友,被信任的我们只能把你送到这里。半月后会有人来接应你。” 老人没问是谁说的,也没告诉他汉语意思。他猜到少年听不懂时一定把自己吓够呛。
我从阿丽玛那儿一点点打听,徐天牛说,Naij min“我的朋友”,bid“我们”,Hagas sarin daraa“半个月后” ,别的不明白,早晚要弄明白。请老师教我。
老人说,没错,有人要来接你,一晃5天过去了。他心里合计,我要教什么?有生之年能将阿丽玛托付给准成人就是我的课程,他们相互照顾,或隐居或远走他乡。想到这他说,出太阳了,出去走走,再不动动都长毛了。心情好久没这么好了。学生你怎么想?
我也这么想,老师。徐天牛在脑袋里说,你说你的,但凡能让我生气就算你赢了。这人不管到哪都会惹出麻烦。
老人在脑袋里说,生气是动物的能耐,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少年的姿势让我的双脚蠢蠢欲动,能看懂的人基本都会想对这孩子动手。可惜你没看过老师我的盛世美颜。他说,我看好你了,想从各个角度看。
他们一起走到墓地,没有石头,也没有树,生人和逝者完全融入草原。他说,我把一个名字种入土里,希望她换种方式活,没有恐惧不挨饿像春天里的花那样好看。现在是芍药盛开的季节,你看,人进入死地名字长出的是荒草,血液被风干,泪水模糊的双眼被蝼蚁啃噬。英雄传奇与马头琴的韵律渐渐模糊,侠义与屈辱无影无踪,破茧化蝶的愿望支离破碎。问人间,有谁乐于在荒丘长眠?
“为什么有位蒙古族诗人说他死后能够埋入草原都快乐死了?您说的大娘叫什么名字?我想记住她。”
没有价值的死亡只有遗憾。等到我有那一天请你和阿丽玛务必把我从土里挖出来。年轻人,人死后万劫不复。请珍惜你年轻的生命,往心里多装阳光和花海,装少女的心。那么多灵长类动物几亿年都没进化,偏偏人就进化了。老人将少年的拼音又过了一遍,“朋友,被信任的我们只能把你送到这里。半个月后会有人来接你。”他决定,要拴住他教会他。犹豫时另一个世界的镜头一个个走出来,有锡盟的聚会和如火闪烁的女人。他说她叫卓拉。
“老师,您认识布日古德大叔和乌日娜大婶吧,本来我们是在一起的,他们在库伦提过您的名字。”
“别急,我解个手。”老人走到5棵桦树后头。徐天牛心里说,有人在木屋做饭,你却在金马桶排泄。蒙古人拉屎,皇帝和平民一样。
师徒二人来到木屋。老人说,你家最小的卧室也就3米。那应该是宽度啊。少年说。
亲人们,一顿饭八个菜,烧獭子肉、炖兔子肉、烤野鸭、炸鲫鱼壳子、烹虾米,鹅蛋炒韭菜、大酱汤和柳树芽、枸杞子叶煮青菜,是朝鲁格尔安排的。阿丽玛朗声点菜名,拿出马奶酒招呼,每一个纯净饱满的微笑都冲着少年。女管家敞亮地说,奶茶随便喝,过节粥放糖。看看朝鲁格尔搭的二层石头灶,多好看多实用啊!改日给咱们家也搭一个哈。
阿丽玛说,朝鲁格尔你看,我的猫乖不乖?奇怪了,有了新人它竟然不要我了。
人生的巅峰不过如此,阿丽玛,你今天幸福得像个新娘,比跟我温顺多了。管家姨妈说。学生,请你过来一下,斯琴白乙拉说,听听阿丽玛的话是不是很有趣?看到新桌凳和柳条箱老人想起一句经文:因为无论在哪里,有两三个人奉我的名聚会,那里有我在他们中间。
要是有错,也是猫的错,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徐天牛笑呵呵地应和。
爬虫就不管这么多。老人说。我想提醒你,你要想着做大事,小心啊。
酒酣过半,斯琴先生掏出自己的蒙古文旧作,言语里有了醉意,他嘟囔道, 我会尽力找简单有用的文句。切书,虽然痛,那是短痛。若是自切未必成功,不自切也能成功。基本上新手都被残酷的现实坑过,有一伙人掌控着巨坑啊。只要我们的血性不过气 就慢慢写,也别跳坑。他又喝了两碗,很快沉入历史的深渊,分不清现实和梦幻,他闭上眼睛吵吵,真是太勇了……不是的,咕噜,杜太师,黑羽快斗,你说你不想听我狡辩?
徐天牛扶老人躺下。
阿丽玛把心沉下来,难堪地说,操老心了,全家人。他经历了什么,撑过多大腰,受过多少罪,喝上酒就塌地。他还说教你蒙古语呢,指得上吗?朝鲁格尔,人还得靠自己。徐天牛说,他的伤还没好,能这样英勇就不错了。蒙古男人不喝酒还是蒙古人吗?男人爱男人,蒙古人这样说过。
阿丽玛道,朝鲁格尔,你早晚也是酒鬼,走着瞧,误老事了,日子还有法子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