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走过的路
圣骏 长篇小说
徐婉心著
第十五章 走过的路
天高地迥,草原风迈着缓慢的步伐与三个男子行在乌旗的路上。少年徐天牛在马车里,心口一颤: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古人没有欺骗我。世上所有的亲友都注定分手,这是真的。那些曾经竭力做过的事情倏忽不见,从想念中再次将早晨捞起来,看能不能长些力气。
晨星寥落,众鸟在罕山的梦里与祖先低语,少年提前起床。今天他将离开额吉的草原,以后对呼伦贝尔、兴安岭、通辽和赤峰的谈论会越来越少,感谢那些人那些事,将名字装入历史的兜子,路上备用。这一走能不能回来无从知晓。
徐天牛要走,蒙古娃苏亚死活不让,他把少年的弓箭藏在被子里。被子是出生第一眼见的,被世上的几个小毛头当作天,炕上炕下,屋里室外,走哪拎哪,在下巴颏下亲着,闻不够。加拿大东温的广东裔小男孩管“被”叫“ péi”,粤语“盖被”就是“冚被kām péi ”,空气里到处是这个声音。科尔沁的苏亚管被叫 hunjil,shilmasin hunjil即“魔被”。此时小娃子咬着被边闭着眼,让被子跟少年向西奔跑。妖精们耀武扬威,又遇洪水猛兽,在白毛风里被灰毛怪洗劫,九九八十一难。魔被保护着安达找到以江格尔为首的十二名英雄,六千骑兵,抗击敌人。每回行到这里苏亚都将被子攥紧。
落入悬崖,到处是滚木雷石,树从天上落下来,人跌入深谷,巨流阻挡,鬼怪围攻,这是少年人常有的梦境。巴图巴雅尔说,男人立于天地之间要有大丈夫的气概,不倒下就得跑。我们一生都在拼命奔跑,遍体鳞伤仍是躲避灾难的样子。无尽的悲伤被看客当作笑料,战士看到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勇猛地穿越,唱苍劲的歌谣。启动势能,跌跌撞撞,一路狂奔,不死不休,这是生命的全过程。死神一直追随人的脚步,嗅闻行踪,尚未下定决心是否要最后一击。人的动力来源是担心和焦虑吗?奔跑时不必往后看啦!那只甲鱼不错,炖成汤,补补!挫折和危险陪伴我们,人类拼尽全力想活下去,命运却不给喘息的机会。奔跑吧,无论悲喜,奔跑起来。生命在挣扎、竞争、求变、适应中获得力量繁衍进化。巴图巴雅尔昨天的话影响了苏亚,也让徐天牛念念不忘。先生还说,除了1925年前巴斯特·基頓的电影,我再无别的思路。有困难要整个呢,没有困难创造困难还要整个呢。跑了一圈圈,收获还可以个呢。(“个呢”,蒙古语,如同引号。)
看个娃还不简单?苏亚听到黑猫吹嘘:从前一条尾巴就可以搞定,知道吗?那时他只管乐,什么都忘了,就是不能让娃子抓住,别看小孩小,小手使上劲可不是一般地大呀,现在不行了。闲着也是闲着,带娃出去蹦高高爬树。
哦,这猫的智商超过了苏亚。少年想。
一旦被娃子抓着肯定一口咬住。斯琴花想起从前,说,抓住是真不撒手啊。
小心呼吸道里进毛,小心被抓伤,得上病就晚了。巴图巴雅尔提醒。
马车里是眼镜先生摆放的一排铁桶,装着水。斯琴花将粮食、干菜和牛肉干装入麻袋放在木箱里。她还缝了新夹被,交给小儿子。苏亚舍不得老魔被,把新的送给徐天牛。
眼镜先生请人给功勋马灰玫瑰换了新铁掌,又预备了雕花的马鞍,由于脊骨上的伤没有痊愈,他把马鞍放在车里,备足三天的马料。他请少年帮忙找到都日玛,提醒一路要小心谨慎,各款的间谍在前方等着,你要一辈子小心谨慎。胡黄白柳灰,不管是不是迷信,不能亵渎,怕的是固执、任性,人一放肆就会失去理智,短了判断力。
西蒙的车把式吴先生想讲个事,有人进入神秘的山洞后再也出不来了。走出去回到原点,钻进去又回到洞口。那人一扭头看见老鼠说了一句“我饿啊”,转了那么多圈仍是转不出去,于是就有了鬼打墙的小画面。这个事告诉我们,男孩子要保持童子之身,不贪婪无妄念。
“那是到了平行世界。”
“遇到那事撒泡尿就好了。”
“吓我一跳,天还没亮,正是五仙出没时。”
斯琴花再次请求少年帮忙寻找妹妹都日玛,眼见人家犹豫,她从毡房取出搏刀,在他脚跟后剁地,希望他一直往西走,不要回头。
眼镜先生给了少年一个方子,嘱咐说,葛根解肌退热,生津止渴,解酒毒;黄芪利水消肿,托毒排脓。人畜有益。他不提加上适量的□□还可以控制癌症。这是蒙医配制的,他继续说,你们路上当茶饮。他把各种茶叶放入少年的背兜,又走到巴图先生跟前说,请先生帮斯琴白乙拉哥哥和我照顾朝鲁格尔,他去那边念书救人,不是战士,不要卷入政治和战争。
“好的,車馬炮向前冲个呢。”
“两位安达,如果再也见不到你们,那祝你们早安、午安、晚安!”
东蒙洪水泛滥,西蒙一直干旱。从乌拉盖草原进入锡盟,草色由绿变黄。空气干燥,四匹马不停地打喷嚏,人也感到满口干涩酸痛。徐天牛让灰玫瑰跟着马车走,不负物件,有时真想把它捆到车上,他说,以前是你照顾我,这回该我照顾你了。这要强的伙伴不甘示弱,不肯上车,总是赶在头里,如同老徐家的长子,呵呵。少年怕它虚脱,指着如黄色海浪起伏的草原,对灰玫瑰和三匹黄骊马说,骏马懂得路的深浅,从不马虎,无所不能个呢。
巴图先生说,朝鲁格尔弟弟,你紧张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请拿出本子记吧。
顺治3年(1646年),清廷将乌珠穆沁分为乌珠穆沁左翼和乌珠穆沁右翼两个旗,直至民国时代。1934年属锡林郭勒盟。乌左旗在东北部,大兴安岭西麓,东邻兴安、通辽,南连锡林浩特,北与漠北交界,边境线长520多公里。相传,乾隆七年(1742年),一位34岁的西藏传教喇嘛班觉伦布,在草原上展转传教来到锡林郭勒草原贝子旗。
想到昨天人们说了乌左旗许多好话,少年就把它当成科尔沁置于心中重要的位置,这对今后的日子有益,祝福吧。
为了新的一天,巴图先生将资料翻出来说,西蒙有个茶马古道叫张库大道,沿途的驿站有电报所。有个地,名滂江。驿道从张家口出发,通往蒙古草原腹地城市乌兰巴托(大库伦),延伸到俄罗斯恰克图,贸易运销线全长1400多公里。骆驼队和马队往来不绝,是商品集散地,旅蒙商人从内地采购绸缎、布匹、米面、纸张、砖茶、生烟、红糖、瓷器、铁器、蒙靴、鞍具,与牧民交换马、牛、羊、皮张、绒毛、药材,从俄国人手里换回毛呢、毛毯、天鹅绒、银器。冬天在沟边挖洞,存储易损坏腐烂的商品。1917年,驿道扩为公路,称作红色革命交通。张库大道有“北方丝绸之路”和“草原茶叶之路”之誉。这个古商道始于明,盛于清,衰于民国,在国内外有重要的历史地位和政治、经济、文化影响。在道上经营的商户清初80家,道光年间260家,同治年间530家,民国初年仅大境门外的店铺就达1500多家。1924年漠北宣布独立,1929年通道取消。
哦,等于没说。徐天牛心里合计,他想知道为什么蒙古人特别喜欢提一条取消的道,尤其是老人。他问,先生,请问张库大道经过锡林郭勒草原吗?
“原本有三条线,最常见的是中路:从张家口大京门,经张北、康保,进入漠南再经乌兰察布化德县、锡林郭勒盟黄旗、苏尼特右旗至二连浩特;然后从蒙古国扎门乌德入境,到达乌兰巴托。”
这就好,少年说,只可惜赶上了旱季。几百里黄海,只有咱们,要是我一个人会又喊又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然后疯掉。黄羊哪去了?马群牛羊哪去了?不见一棵树,没有蒙古包,也没有小动物,一只蚊子都没有。
逐水草而生去了。今年北方的旱灾在中国近代史实属罕见。老吴说,从春天开始蒙古人在干土上或坐或跪,托举蓝色的哈达向长生天祈祷。然后提着奶桶顺时针绕敖包大树向空中敬奶,唱求雨颂辞。牧民平时的日子很苦,求各路神仙菩萨保佑,开恩吧,保佑草原吉祥,普降甘霖,草木茂盛,牧业兴旺,风调雨顺,物阜民丰。敬天敬地敬父母,有信仰有文化传承世界上最美的民族!
最好是求自己,人工兴修水利,提前预备水库,将周围的水蓄起来,罕山的,贝加尔湖的,天山的雪。巴图巴雅尔说。灰玫瑰长嘶三声。少年说,它好像在说上有银河,让河水从天上下来,大陆的尽头有海,让水回到地上。
但凡遇到人就是祈祷声:长生天保佑牧民,不求幸福,只求五畜活下去。心诚则灵,很快就会下雨。徐天牛为灰玫瑰祈祷。
巴先生说,蒙古高原每年都有几百毫米的降水,但愿上苍不会亏待牧民。把长生天伺候好,恢复植被。这里海拔千米以上,地形平坦,没有阴阳地,形成不了对流天气。平常雨季在七八月,历来就有十年九旱的说法。浮土下面尽是砂石,草场荒漠化。山西移民开荒种地给草原人提供了粮食,巩固了边疆,同时造成地下水严重缺失。
要是成吉思汗和满都海夫人在世怎么样?少年问。
满都海夫人最大的功绩是保护辅佐幼小的达延汗,至于一统东蒙古分封六部要归功于成年后的达延汗。她在政治上和成吉思汗没有可比性,她相当于成吉思汗的母亲柯额仑,相当于孝庄太后有功于八岁登基的康熙。巴先生说,这样的类比没什么用。他想起在巴黎乡下的日子。他披上黑大氅在树林里举手执杖祈祷狂风。媳妇被风刮着跑,跑到菜园,呀,白菜这么大了。这是朝鲜蓟,那是草莓,草莓,拿盘子来,她喊。雨中她发现了黑影,骂畜生。骂得好,他现出原形说。吃不吃惊?意不意外?宝宝,她又喊,暴风雨来了,快来摘草莓。
“戈壁阿尔泰省前大门县早晨还是好天气,快中午时开始下雪了。”
“锡盟旱得厉害,一根草都没长,牧民买去年的干草喂牲畜呢,真是无语啊!”
7月1日新疆下大雪。7月30日,甘肃张掖罕见飞雪,肃南草原一夜之间白雪皑皑。老吴说,老天爷都无能为力了,天下不公啊。天狂有祸人狂有灾,因为有人在逆天行事。冬天雷,夏天雪,六月飞雪必有奇冤。
高海拔地区这个季节偶尔下雪正常。国家太大了。巴图巴雅尔说。
苍天饶过谁?车老板道,癫疯产生虚伪的拥抱,黄昏见证虔诚的信徒。七月飘雪必有妖,快去找如来佛祖,四季乱了,炎热时下雪,乃三年内农作物歉收之兆!应提前防患!造孽啊!
老吴给一个贵族牧主赶车拉脚,这是最后一天,明天去哪干什么还能吃上饭不不清楚,车马都是东家的,三匹马到哪里去主人换作谁也不清楚,明天是否变成罐头他不想劳神。想到它们每天拉着辎重马不停蹄太可怜了。老吴嘴严,任何人别想从他这里掏出秘密,尤其是掉脑袋的事情。想到前面的危险,车老板不再说话,只管握紧缰绳赶路,偶尔回头看看车里的人。巴图巴雅尔闭着眼睛在小16岁的萨日朗姑娘和排成队的罐头中间移动。
大哥,那群羊脑袋对脑袋干啥呢?徐天牛指着左前方问。
开会呢。车把式说。
“开啥会?”
“开计划生育会呢。今年大旱下不下羔子,商量商量。”
巴图巴雅尔叫车夫停车,路的左前方趴个动物,大口喘着。三人下车一看是中暑的狍子。徐天牛回车取了水瓶灌水,狍子小口喝起来。怎么办?这也不是事啊,耽误咱们赶路。巴图说,放车上,一起走。少年说,好,反正它的伙伴不管它了。他将可怜的孩子抱上车,放在怀里继续喂水,还拿出一篮子嫩草料给它吃。灰玫瑰又叫了,仿佛在问,好小伙子,什么时候炖肉啊?它是来报答你的。
蒙古人的心肠是长生天赐的,天热不好,人好,好人一生平安。快来场大暴雨吧,再不下雨就完蛋了。赤峰绍根镇下雨了,盼奈曼旗早日下雨。为什么女人喜欢通辽?库伦有雨了,期待下透。车老板说。
“水里要掺霍香正气水吗?敬畏天地,敬畏自然。”
兄弟,你看,这是巴林左旗,这是巴林右旗,这的左边就是林西。巴先生说,想当年满德拉先生从东北讲武堂出来,在北京被张学良赏识,派回东北工作,又到漠南,他从兴安到林西走一程官升一级,到苏尼特很快当上少将参议官,为盟主和凯申工作,你应该多接触他。
我们在克什克腾相遇,和女画家一起安葬了斯琴白乙拉先生。少年说。哦。巴先生觉得少年一定经历了很多岁月,点头说,再往西,西北,那里就是锡林郭勒。西南是乌左旗所在地。
“锡林”蒙古语为“山丘”,“郭勒”即河流,因境内著名的锡林河而得名。车马来到山前,是乌珠穆沁左旗的乌里雅斯台山。有人在山下造了客栈—蓝色营地,金色大殿五六座,四角屋檐翘起,形如飞鸟展翅。大小毡房连绵十余个,亲切宽广,有如回家。欧式风格木屋错落有致,雍容华贵,吸引力无法超越。来自八方的客人可以安静地休息,也可以疯狂地聚会。一家兄弟分左右,同宗亲族连南北。巴图先生说,祈祷今晚像清风一样健康,在草原特殊的季节遇见历史遗迹和民俗风情,见识不一样的传奇!咱们下车吧,该来的要来,不该来的也会来。大家小心!
一行人在营地外100米处下车,给马匹和狍子饮水时正好有伙计来牵黄骊马,车老板含泪拥抱告辞。徐天牛给了小费和饮食,感谢祝福的声音有些抖。剩下二人开始搭帐篷,在马灯下支锅生火用餐。安静的傍晚,有大人和少年,有音乐和酒,有牛肉干、土豆和韭菜花。
不敬畏上帝,我只想早死。上多欲,下多贼。我讨厌这个世道。一个衣着蒙古袍的老人带个小伙计过来行礼:安达们赛音拜努!我们老板邀请两位到营里喝茶。
Tanar sain baina uu?这里很好!不麻烦了。巴图巴雅尔说。
您客气了,哥!小伙计说,有人给先生们预订了房间,马也会安顿好。请随我们到里面畅谈吧。营里还安排了节目,说书、歌舞和蒙古餐有您喜欢的。外面天气这样,夜里会有狼叫。各路英雄好汉和外国的使团都在里边停留。
巴图巴雅尔问,弟弟,你怎么看?
待我用脚趾合计一下,脑子不够用啊,必须上下并用。少年说。
私有制的民主国家恐怕没有预算,也没有国家组织的文艺节目。巴先生问,脚趾头想好了吗?
哪也不去,就在这待着。少年说话时想起早晨关于小心谨慎的话。
说话时从大殿过来两个女子。画家陈墨言放下两个马札,萨日朗将盛着黄膘牛排、羊尾油羊肝、肚包肉、奶茶、饽饽的托盘放在桌子上。徐天牛跟她们打招呼。
你们是老相识?巴先生在黑暗里提问时握住萨日朗的手吻着。
我们一起干过不少蠢事。萨日朗低声说,营里有特务,各样式的。
“要敲诈?”
“都是禽兽,很有钱,一起吃东西,然后赌钱。”
“妙啊。那是肉山酒池了。”
徐天牛走出数步,问女画家,姐姐最近见过满老师吗?
他老了不少。萨日朗过来说。
没有,老是自然规律,面向年轻一代那是希望是未来。画家说。
萨日朗强调,我感觉他老了一大截。我之前做过一个梦,有个老鼠精扮成
白发爷爷专门偷人寿命。他的工具就是酒。他的方子里还有西药。饭局太多,熬夜,杀人不见血。她回过身把自己的房间号告诉巴图巴雅尔,太想念了。除了谈情行爱,还有重要的事吗?她不问别的,比如满先生去了哪里。
1939年秋迪鲁瓦活佛喇嘛从漠北逃出来,因为哲布尊丹巴活佛死后无人承继,日本人想叫盟主的儿子顶替,要把漠南漠北绑在一起,拨了十五万元活动经费,先给了迪鲁瓦七万元,叫他由北平的英国公使馆汇给西藏的□□喇嘛。各路间谍都跟踪过他,是死是活,绕哪去了,哪些人希望他转世,特别费脑袋。凯申对结果一直保持兴趣,满德拉去川藏追查过,两年快过没了,杳无音讯,哪些人称心如意了?
日本人的汽车停在营地对面,车上下两层,二十几匹马被赶下来,日本兽医要做检查。
“磨叽一万句不如实践一件事。像那些流浪汉,浑身臭烘烘,管四处拉尿叫滋润。每天拿尿洗脑洗傻了。”松井上气急败坏地嘲讽,咳嗽不止。
给别人洗脑时你像打了鸡血,神气十足。他的跟班山口樊树客不吝赞美,您总是有理的。
一个老头子从日本特务身后绕过走到火堆跟前说,有人要一起烂,一起臭,你不烂不臭他们就偷袭你,想法搞死你,就是硬跟你尿在一个壶里。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
“有这个闲工夫多关心关心家里老人、老婆和孩子。任他们往死了打,最终没有胜负,都是输家,无论谁赢谁输最终受益的只有日本。”
“似乎达成共识了:以后满蒙日既不热战也不冷战,就捅软刀子。”
“一个功击形的队伍应该走平坦的大道,统治世界不用三十六计。”
“大黄蜂,?你那得意样子和我们如何能脱得了干系,当然照顾是应该的。扯一扯,蜂子,?你还是用真名吧,观风者铁木尔,不好吗?革命都快胜利啦。每天高谈阔论,感觉天下大事尽在自己分析掌控之中,有那闲工夫挣点钱不好吗?泡个美女不香吗?一个个兜里比脸还干净,有时间听听说的话吧,可笑死了。”
铁木尔说,都是实际问题,高谈阔论是必要的呀,不然要人群干啥?都是当奴隶的主,如果出生能选择的话,奴隶会断子绝孙。
“黄蜂,不,观风者,莫名其妙!你很缺风水!别离不开锅台!傻狍子就是傻狍子。”
“没你傻。”
“我当然最傻。”
“那我争取赶上你”。
“不搞虚的,一诺千金。”
“别忘了德国人。”
“断章取义的大内宣认知战。哈达不往脖子上戴,有人可高兴了。自己革自己的命,对方高兴。贝子旗那么多牧民的亲身经历当不了论证?”
“一事一议,哪能管得了那么多。我以为你要上吊。”
“我不会那技术,走也最起码带上二十几个手脚。”
“老实待着吧,你不可能一下子看到一个人就彻底爱上。要是一眼爱上,徐志摩都拜你为师。搞个对象还死去活来的太难以理解。如果你爱一个人,却让她只能与你清贫,这算什么?一无所有,靠一张嘴几分文采一点风度?两袖清风谈个锤,那不是耍流氓吗?琢磨自己怎样能娶媳妇。再说罐头,经历怎么能作论据结果?要的是不锈钢一样的事实。”
“你喜欢乱说,招风的耳朵,精神上有恃无恐,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祸从口出。在公共营地不能乱说话,你穷得缺乏营养。看你的瘦腿,泥靴子,肚子和大自然一样寸草不生。”
老头子冲徐天牛吼道,小兄弟,你有察言观色的本领,会算账何必穷装蒜,行万里路省得读万卷书啊!搁着牛肉不吃怕个甚?助人为乐是做人之本,装成浑厚的阔老不好吗?陈墨言把食物分给他们一些,回来问,兄弟你为啥不说话?
“我讨厌废话。”
“蒙古人遇到事了,他们气愤,无奈,忍。”
“出啥事了?”
马肉罐头,锡盟人都知道。陈墨言加快语速说,日本进兵印度□□,受南方的瘴气影响死了很多人,驻在大同的厚官师团开到广西,因瘴气死了一千多。研究的结果:马肉是大热的东西,可以防御瘴气侵袭。于是在张北县建立屠宰场,把成群的马赶到里边,出来全成了马肉罐头。
“怎么操作?”
“由日本直接向各旗的扎萨克或总管收购,几乎把锡盟和察哈尔部的马匹搜罗殆尽,政府捞不到任何油水。”
“蒙古人从了?”
“王公旗官对日本人产生好感,认为张家口的伪政府成了束缚在他们头上的枷锁,以致产生很大的矛盾。日本人向满洲移民,不久还计划向乌珠穆沁一带移民,以防备苏联和漠北。他们企图在草原上购买牧场或农场,甚至还想叫王公把职爵卖掉,由日本人主宰一切,把王公制度彻底推翻,将蒙古高原变成名副其实的殖民地。”
“盟主知道吗?”
“这些都瞒着盟主,由特务机关私下进行。北平许多胡同里新用油漆刷的街门差不多都是伪蒙县长、局长和烟土贩子们买下的新居。”
“哦。”
“先前的三匹黄骊马和狍子已到日本人手里。”
牛羊猪,作为私有财产被买卖屠杀满足人类的肠胃,无所谓。马不行,马是长生天赐给蒙古人的翅膀,蒙古人不吃马肉,不管由谁经管,自古以来马是同心战友。违背天道,大家都用眼睛盯着,小日本完了。徐天牛想到这禁不住抚摸灰玫瑰的脊骨,将脸贴在马脸上。万一,屠宰场,善良是很珍贵的,善良没有长出牙齿就是软弱。
陈墨言还告诉少年,日本人给死人制作照片,作简介,出印刷品,树立榜样,在亚洲修墓立碑,让灵魂转世。还建设思想警察部队,控制思想犯。他们自己自在得像背着书包放学的小学生。日本在中国的细菌部队哈尔滨、北平、南京都有。在齐齐哈尔的日军化学部队是516部队,埋下芥子气毒气弹数万,在全中国百万以上。
为啥提这事?很多年后,徐家屯后人的婆家有个婶子在齐齐哈尔拾垃圾时触碰到毒气弹腐烂死亡。
长生天要恩待谁就恩待谁,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叫谁刚硬就叫谁刚硬。我们如何平息愤怒?不屈服的表情被黑夜描绘起来。
徐天牛知道巴图先生一定去见萨日朗就主动说,兄长,营里安排了节目,有人磕长头过来,拜见喇嘛,看他用袈裟把大山和苦难兜起带走。您想看节目就去吧。他暗自为他祈祷:去野外撒欢的话希望你能带回闪电,下一场大雨。
“好吧,我马上回来,罐头的事我早就听说了,我正是为此事而来,你要看好马。我不向任何人磕头,你也别认错朋友,别招上虱子。跟好汉交谈会兴奋,小心长两条腿顶个骷髅头的鬼!”
“好汉不怕好汉,好汉同情好汉,好汉帮助好汉。”
黑牛大哥从酒店唱到蒙古包大厅。黑色卷发,肩上背了个帆布大口袋,红丝带斜挂在胸前,一身黑色紧身裤,皮靴,疑惑地走着,一把琴,一筐鸡蛋,收尽贝子旗人的眼睛。这人不是主角,大厅里演歌舞伎的日本男子也不是主角,主角是艺妓。陈墨言说,裸体一旦成为艺术便是最圣洁的人类,道德一旦虚伪便是最下流的教育。有人恨不得用一口水把美人咽下去,女画家把可怜的奴隶看成浮世绘的模特,画你,素描,她说,你是谁的无冕之王?模特虚妄地笑着,她的隐私给过一个人,他嘲笑她的病,污蔑她的经历,伤她的心,挖苦她在漠南的田产计划。为了虚度时日,她努力装病,说分崩离析毁灭世界的话。
我没有嘲笑,松井上用日本语说,我只是惋惜,你疏忽大意,罪该惩罚。要不然你就像无家的孩子睡在梦里,让过去的无法回收,未来在荒野腐烂。
说书以手影舞为背景,音乐里出现小猫、猎狗、狐狸、长颈鹿和鸿雁,一双双灵活的手,被巧妙的构思推动,制造出光影的精灵。萨日朗瞥上一眼,祝愿美好的随之而来,向往的即将抵达。巴图先生牵着她的手匆匆走过,感叹有趣的灵魂,一群人做一件有意义的事,内心被快乐点燃。可爱的年轻人,这是青春该有的样子,呵呵,他们给干土上爬行的蛇起个名—二嫂子。一切生灵平等,它们也有父母亲戚,就是看着心酸,都什么时候了还借口娱乐,还谈情行爱。他不怕被人监视,抒情愈加主动。我笨,拘泥于圣人的谎话,我手里有枪,为了窃取情报。没有搭档,少年无法与我合作,不能让他卷入杀戮。以前时间在爬,现在在跑。一个夏天仿佛都老了,原来最大的敌人是时间。哦,找到了,还有毒药。不伤害他人,不苛待自己,不触犯法律,做不到。马是他们的财产,没有财产的人不应该有缺点。没有血性就会有耻辱。马群,骑兵团,光荣的骑兵团。
这些都是序幕。只见一个人坐在昏暗的讲坛上讲怛罗斯之役。是寒山,他在罕山接到命令和陈墨言来到这里。他讲大唐在中亚碎叶河西大战阿拉伯大军,亮剑怛罗斯(蒙古帝国时在哈萨克汗国境内)。唐军有四种弩,伏远弩射程300步,擘张弩射程230步,角弓弩200步,单弓弩120步。敌军骑马举弯刀过来,唐军万箭齐发,遍地开花。怛罗斯之战,唐军威武,主力一万,杂牌军几千,对战10多万大食兵。喜欢交际习于劫掠的葛逻禄部族军,西突厥的后裔部落,首领被大食收买,在后路作乱,扰乱了联军和唐军的军心,唐军里的雇佣军哗变。若不是遏逻部叛变,最少也打个平手,可惜高句丽贵族名将高仙芝组织人马准备打回去的时候安史之乱爆发,葛逻禄这个部族也灭亡了。手影舞和音乐戛然停止。
唐军应该是打败了吧,不然我不会不知道。战术神奇,战略不够。巴图先生心里说,重回惊心动魄的历史,讲的好!
中国人打了五千年,陆战经验第一。高仙芝创造了第一代机械化步兵。有观者议论。
“五千年一直战争,活到今天 !”
秦汉时期就有机械化部队了。历史爱好者说,如果你的盟友是阿拉伯人,那你已经输掉了这场战争;如里你的敌人是意大利人,那你已经赢得这场战争;如果你结盟阿拉伯人攻打意大利人,你会在杀死所有意大利人后发现自己输了!奇怪不奇怪?叛变唐军的盟友是西亚的?中亚吧,天宝十四年高仙芝都快转世了,怎么去打怛罗斯?问题是怛罗斯战役发生在天宝十年(751年7-8月),说书人说是天宝十四年。快安史之乱了,没几年了。估计是口误,如果高仙芝率领的是一万个项羽会是什么结果?要是安西军三万估计就不一样了。要是在大蒙古帝国,十万大军呼麦进攻会让西方胆颤几个世纪!
巴图先生将萨日朗送回房间,又爱了一回。他返回帐篷,摩挲灰玫瑰的脖子。他找到少年说,弟弟,我回来了。就你老哥一个?害怕没?我们唱歌吧。德国诗人席勒写的,节选:
An die Freude
Freude, sch*ner G*tterfunken,
Tochter aus Elisium,
Wir betreten feuertrunken,
Himmlische, dein Heiligthum.
Deine Zauber binden wieder,
Was die Mode streng getheilt,
Alle Menschen werden Brüder,
Wo dein sanfter Flügel weilt.
Chor.
Seit umschlungen Millionen!
Diesen Ku*der ganzen Welt!
Brüder –überm Sternenzelt
Mu* ein lieber Vater wohnen.
欢乐颂
欢乐啊,美丽的神奇的火花
极乐世界的仙姑
天女啊,我们如醉如狂
踏进你神圣的天府
为时尚无情地分割的一切
你的魔力会把它们重新连接
只要在你温柔的羽翼之下
一切的人们都成为兄弟
合唱
万民啊!拥抱在一处
和全世界的人接吻
弟兄们在上界的天庭
一定有天父住在那里
听到不一样的歌声,营地外的流浪汉围过来。寒山加入进来,说,贝多芬的名曲《欢乐颂》唱得响,席勒作词,大家随意,所有蒙古人都是歌唱家。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
我们心中充满热情,来到你的圣殿里!
你的力量能把人类重新团结在一起,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
你的力量能使人们消除一切痕迹,在你光辉照耀下面,人们团结成兄弟。
国军老兵寒山说,人们厌恶道理听从□□,老是说活着不如意,死了还要管什么。其实死亡不是最终的结局。天黑前会问,我的活有没有干完。人生也是如此,不能坐等,不要留遗憾。剩饭有保护罩,逝者如同长辈,他们是人类的保护罩。完成托付,从此以后就有了冠冕。冠冕就算了,只要在逼迫受苦的路上有信心有快乐。
兄长,你病了,快进来躺会儿。徐天牛说里面有眼镜先生抓的药。他和巴先生扶寒山进了帐篷,其余的人各自散去。
忽然营地那边出现大的骚乱,一伙人放火烧了日本人的汽车,黑牛大哥带了另一伙人驱赶马群向北边奔去。那些马是他们多年放牧的,呼了口哨就入了队伍。贝子旗的马倌们不忍心给马投毒,他们与边境的蒙古人同宗同族,几百年一直走动。
铁木尔过来牵灰玫瑰,说不能让它变成罐头。寒山提枪出来开火,被一个马倌撂倒。大家出来找马,黑暗里只有马蹄声。
徐天牛和巴图巴雅尔将寒山抬进帐篷,说着安慰鼓励的话。
寒山无法喝水,那些被视如源泉的已经没有意义。他说,我离世的时候到了,过去的,美好的仗打过了。当跑的路也已跑过。所信的道守住了,没有忘记使命。现在的,即将被浇奠。将来的,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2023年7月14日星期五 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