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北进发
桃乐丝发觉今天诺里有点自闭。
她已经静静坐在那个角落里有一段时间了,不单一动不动,还把眼光定在一个点上。
“你还在想那个收藏家?”桃乐丝靠过去,慢慢地进入到诺里周围的气氛里,“如果你还想去找他,我也可以配合你。”
诺里摇摇头,“可是再去找他也没什么用,他甚至也认不出我了。”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奥斯特.古德曼隐藏的信息,你可以去找金莱,他可以骇进皇室的信息中转,把生化人的记忆存储偷回来。”
诺里摇摇头,“那样做的意义并不大,他肯定是个没有登记在案的非法生化体,而且老实说,我不想要奥斯特.古德曼的记忆了,我有更好的解决事情的办法。”
“那你还在忧愁什么?”桃乐丝不太理解,“你和亚当吵架了?”
诺里收回失神的眼光,转而看着桃乐丝,“奥斯特给了我很大的冲击,我原本觉得他就是个坏人,但是现在我发觉,他是个很可怜的人。”
“他有什么可怜的,”桃乐丝撇撇嘴,“他是皇室的红人,一辈子很风光了,虽然他现在住在荒野里的垃圾场,但是他的私人财产是一座金山!肯定比垃圾场大。”
诺里察觉出一点异样,“你很讨厌他?或者你很讨厌皇室?”
“这个世界上有人不讨厌皇室的吗?”她理所当然地说,“我们早晚有一天冲进皇帝陛下的巨大金库,搬空他所有的宝贝。”
“这样跟强盗有什么区别?”
桃乐丝笑起来,她原本长相就显得鲜嫩可爱,笑的时候更是明亮耀眼,“橘氏靠抢劫家族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白氏靠抢劫城池,发展到现在的规模;皇室是抢劫了国家,不过现在皇帝陛下也要完了,你说下一任会是谁呢?”
诺里有点犹豫,“你,你听说过皇室御用的机械师吗?”
“没有。”桃乐丝一脸懵逼,“我从来没听过,有这么个人吗?”
“奥斯特.古德曼说他的老师就是,皇室御用机械师,十所圣杰。”
“皇室非常闭锁,内部的消息是不会外传的。即使拥有私人特务小队的白司令也弄不到。所以,也许真的有这么一个人,不过少有人知道吧。”
诺里又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我把奥斯特.古德曼从那间小屋里解放出来,他会怎么样?军部会拆掉他?严刑逼供他,问出一些皇室的内部信息吗?”
桃乐丝有点惊愕,“你打的是这个主意?我想是的,白司令不会放过他的,他们连一枚零件都不会放过,肯定活生生拆碎了他。”
这个回答,和诺里预料的也差不多,她点点头,自言自语似的回答,“那他们干嘛不直接冲进皇帝陛下的宫殿,把他的金库搬空呢?白司令早就想把皇帝陛下从御座上扯下来了吧?他可以直接派出十勋团的机甲,踏平宫殿,为什么要从一个死掉的生化人下手?”
“你可能觉得很不公平,”桃乐丝也正经严肃起来,“但有人跟你承诺一切都公平了吗?更甚至,我们大多数人还在享受这种不公平呢。”
“对呀,因为不能享受的人都死了。”诺里淡漠地说,“你说的‘我们’是指第二姓氏阶层吗?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帝都之外的人,像你憎恨皇室一样,憎恨第二姓氏?”
“这我不但想过,我还很清楚呢。这之间的区别在于,他们不能把第二姓氏阶层怎么样。我们却快要消灭皇室了。”桃乐丝依旧保持着乐观的态度,诺里微微斜着身体,半侧着脸看着她,忽然感到有点好笑:
“你感受到我们之间的区别了吗?你说你是橘氏的家臣派,实际上,你代表了第二姓氏贵族;而我呢,虽然我现在姓姜了,但多年来的思维模式并没有改变,所以其实我代表都城外的流民派。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郁郁寡欢的了吧?”
这个回答,桃乐丝是没有预料到的,她蒙了很久,又转变成欢快的模样,“现在你也是个第二姓氏了,还有什么烦恼的?”
“这本身是个烦恼,我不想当第二姓氏。我只是想当普通的机械师。”
金琉快步冲进了驾驶室来,他没注意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急匆匆说:“转变方向,全速向北前进。”
桃乐丝惯性地去到驾驶位,忽然怔住,“向北?那就要进入禁区了!”
“对,就是要进入禁区,要快!要赶在那些家伙返航之前到达,以免他们哼哼唧唧地耍赖,违抗命令。”
“可是……为什么?凭借我们现在的装备和补给,去到禁区实在很危险。”
金琉语气并不沉重,好像这事不过就是一桩小事,“暂时只在边缘地带探测,没事的。”
“边缘地带也是禁区。”桃乐丝比较坚持,她不再靠近驾驶位了。
“你来。”金琉转向诺里。
“好的长官。”诺里懒洋洋地爬上驾驶位,开动马力,整条船猛地冲向北方方向,桃乐丝一个没站稳,差点扑在地上。
“你在干什么?”金琉的长发差点树立起来。
“在全速向北方前进啊。”诺里故作理所当然地回答。桃乐丝慢慢地扶着桌面,稳定住自己,向金琉解释,“我们刚才有一点……尴尬的谈话,所以现在小诺里还在情绪低落时期。”
金琉打量了她们两个,指着诺里说:“你跟我过来。”
他带着人来到A组自己的寝室,这里跟别的房间也没什么不同。金琉示意诺里坐在桌子对面,他自己则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处,居高临下望着她。“你近来跟斐尔卓不太愉快呀。”
他到底是要干什么,诺里一时弄不懂,所以就沉默以对。
“我们现在的任务进展并不理想,斐尔卓是我们依仗的前锋力量。我不管你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不过他坚持把你带着身边,就算你是……宠物一类的吧,我希望你能乖乖的,尽量为联合小组行动出一份力。”
诺里看着他,思索了半天,忽然失声笑出来,“你……知道自己真的很不会演戏吗?你演得太假了。”然后她收敛起笑意,站起身,“我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公主那一类,虽然橘吉满口的杂种、私生子那么称呼我,但是我也不在乎,因为我本身并不想跟第二姓氏牵扯上什么关系。所以你努力地激怒我,想让我告诉你一些身世秘密,可是我也不太清楚。”
她已经说得如此直白了,金琉也不再演戏,他的表情更加冷冽,“金莱是下一任家主,而他偏偏跟斐尔卓的命运纠缠在一起。所以现在,包括斐尔卓在内,都是所有金氏成员保护的对象。至于你……我看你喜欢直白地交流,我就实话直说了。我觉得你是个灾星,胆子大又会惹祸,我不希望所有的金氏成员甚至整个指联会每天为你的胡作非为战战兢兢。”
“好的长官。”诺里冲他敬了个礼,走出去几步,然后她站住了脚步,又转身回来,“金莱不愿意说出来的事,自然有他自己的道理,你应该去问他,不是来试探我或者逼问我。”
金琉的脸色阴沉了一些,“你话真多。”
“还有,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问过我的老师,他为什么要收我这样一个学生。他明明是一个名声显赫的机械师,但是我却只是个惨兮兮的流民后代。他说他应该这样做,看着眼前有人在泥滩里挣扎的时候,理当上去把人拉出来。每一个人都为了公平和正义努力的世界,才是人类应该建立的世界。可是现在……发生的很多事情让我非常羞愧,我觉得再见到老师,我恐怕不敢面对他。因为我不单没法把挣扎的人拉出泥潭,我还要离得远远的,以免被旁边伺机抢劫的强盗发现。”
两个人对视了很久,诺里盯着金琉眼底的那块金属,像块银子,在闪闪发亮。他的脸皮下头是不是嵌着一块电路板?他是个生化人吗?
“你就是用这一套能耐,把橘吉气疯的吗?”金琉的怒气消散殆尽,开始进入无奈的阶段,“我猜很多人警告过你要小心橘吉了,我也就不再赘述。”
“我是个第二姓氏吗?”
“是。”
“那第二姓氏被抢劫了,会怎么做?”
“……”金琉及时打住了这个话题,他感到了一丝不妙,“你又要开始了是不是?”
“橘氏让我的朋友无辜入狱,橘吉没有缘故地把我当成挡路的石头,她夜里闯进门想要杀了我。橘氏一直在从我这里抢夺,我应该怎么做?”
“她这么对待你,是因为没有把你当成第二姓氏,你应该遵循我们的规矩行事,而不是继续胡来。”
“你这么说,才是强盗逻辑。她不敢随便动你们,不是因为你们遵循规矩。是因为你们要么拥有机甲,要么在联邦集权里拥有一席之地。”
“小朋友,你故作深沉的模样很可笑。”金琉板着脸,靠近过来,他身高比诺里高出许多,从上方远远地倪着她,“你现在两样都要有了,我看看橘吉会怕得发抖吗?还是你正被她吓得发抖?”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僵硬极了,空气凝固住,画面像是一帧静止的照片。诺里以为自己会先受不了对方尖锐的眼神,但是她内心的怒火还是超乎了自己的预料,那股难言的怒气碰触到金琉的冰冷目光,像被催化剂撩燃了一下。静寂之中,一阵异常的声响渐渐浮现出来,像有人在喘息,闷闷的呼哧声,隔着一层障碍,逐渐地清晰起来。
金琉走到壁柜边上,一把拉开轻薄的柜门,露出里面的人。
那是千佐多零,他挤在狭窄壁柜里,姿势非常扭曲;并且不只他一个人,还有一架人形的东西……好像个假人模特,外形是女性,但形象粗糙呆板,脸壳是金属材质,印刷着大概的五官。身体是金属骨骼,外层包裹着简易塑胶,更要命的是,千佐多零正在猥亵这个假人模型,他把假人顶在墙上,是的,顶……在墙上,因为此时此刻,他的一部分还与假人相连着……
诺里还在发蒙,就看见金琉露出了崩裂一样的表情,他这个样子诺里还是头一次看到。他整个人气到颤抖,像个水壶被蒸汽冲得起飞了,一把就把千佐多零揪出了柜子。
千佐多零飞跌在地上,裤子还没提上,他有点被摔蒙了,半天慢慢吞吞地爬起来。虽然衣衫不整,面具倒是完完整整地遮在脸上,脑后的短发乱糟糟的,像是一团黑色杂草。
“你……你先出去。”金琉气息不稳地对诺里说。
诺里经过这一系列变故,已经完全不是刚才斗鸡似的状态了。她在心里为千佐多零祈祷了一下,然后飞出门去,几乎在她足尖离开房间的那一刻,里面就开始传出鸡飞狗跳的声音,千佐多零尖声惨叫里面混合着类似爆破似的声音。
桃乐丝听见噪音,循着声音飞奔过来,她看见诺里时松了一口气,追上来说:“我还以为金琉打你了。他在里面干什么?”
“呃……”诺里一时不知道怎么能和谐地描述出来刚才发生的事,“金琉在打千佐多零,他……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是个变态。”桃乐丝解释了一句,之后就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他是神枪手,所以他还是进A组了。”
“金琳琅还好吗?”对于他,诺里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内疚的。
“他伤得不轻,不过没事,他也是个变态,没几天就会复原的。”
诺里去到金琳琅的房间,看见他还躺在舱型小床上,但是神志清醒着,好像在发呆。他应该听到脚步声了,但是眼光没有调转过来。诺里站得远远的,稍微斜着身体,与他说话:
“你现在是哪一个金琳琅?是平时那个?还是偶然出现的那个?”
他的脑袋略微侧转过来,看到他收敛的冷冽眼神,诺里就知道现在占据神志的是谁了。她两三步走过去,坐在小床的边沿。“听说你被橘吉阴了呀,你还好吗?”
“听说橘吉阴我的目的就是为了去弄死你呀,你还好吗?”
诺里撇撇嘴,“我更喜欢另一个金琳琅,你把他换回来吧。”
“你来找我,是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外界刺激教你分裂了吗?”
他笨拙地坐起来,支撑着靠着床头的枕头,然后打量了她一遍,“你很好奇?”
“这个问题不足以好奇吗?”
“这个是原本的我,”金琳琅的神情放空,眼睛看着窗户外面,“不过有时候我会忽然掉线,另一个家伙就来占据躯壳了。”
“不是有时候,你是极少的时候才来上一下线,大部分时间都是那个精神病人格上线。你不介意吗?你知道你不在的时候,他都在干什么吗?”
“我不介意,诺里,我知道他;他……大概也知道我,我们相安无事多年。我的记忆很破碎,大部分事情记不清楚了。但是我知道,如果不是他的出现,我就坚持不到现在。”
“当年你出走,离开了帝都,发生的事情你一点也不记得了?”
金琳琅摇摇头,“偶尔,我看到一块石头,或者整面山岩,会闪过一点熟悉的感觉,顶多是零星的画面碎片,但没有更多了。我不热衷于寻找,但是那个家伙显得非常狂热,他总是想沿着当年的路线再走一次,或许能找回所有的记忆。不过金氏不会允许的,他被圈住了。”
诺里稍稍思索了一下,“橘吉为什么选择你来动手呢?她一点也不怕金琉吗?我们现在可是在A组的船上。”
“她怕金琉,但是我只是一个普通金氏成员,她还不放在眼里。”金琳琅的眼光转变了,松散的精神凝聚起来,“诺里,现在是非常危险的时刻,远远不能放松精神,就算你不喜欢金琉,你也要去依靠他,没有他的羽翼庇护,橘吉会毫不留情地露出獠牙,把你生吞下去。”
诺里并不太赞同,“我又不是刚刚认识她,在帝都,在学校的时候,她就已经把我当成敌人了,也没有胡来呀。”
“那是因为那个时候你还不姓姜,你对她的威胁并不大。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对她到底有什么威胁?”诺里忍不住站起来,“每个人都这么说,连橘吉也把我当成眼中钉一样,可是我到底威胁到她什么了?”
金琳琅看她的眼光好像在说你傻吗,“她想进A组。”
“她不是已经进了吗?”
“可是她自己也知道她进得很勉强,如果你想,或者说只要你想,随随便便就能把她挤出去。”
“可是我不想!我如果对排名这么在意,干嘛一直在Z小组呆着?”
“这更是问题了。在她看来,同样也是在大部分人眼里看来,你不肯往上调升,就是只把目标放在A组。先调升别组,比如B组或者C组,会牵扯到与其它家族的势力交缠,事情会变得复杂,影响调升A组的速度。”
诺里眼神里透露着麻木,“你们……是有什么毛病?我不会换组的,也不会为了橘吉换组。”
“你的态度,是最大的问题。”金琳琅的语气始终很淡漠,“你一点也不尊敬贵族阶层,甚至有点不屑,当然也不肯按照我们的规矩来。所以你实在是一个不稳定因素。”
“金琉刚才已经教育过我了,关于规矩这个问题。”
“他找过你?”
“对呀,要不是千佐多零在壁橱里猥亵表演用假人,打断了我们,现在我们可能还在僵持。”
金琳琅没有发表评论。他的眼光又被窗外景致吸引走了,还勉强地站起身来,扶墙走到圆形的小窗边,张望外面的光景。
“船在行进?”
诺里点头,“对,金琉下令,要我们向北挺进,他想在禁区入口处探一探。”
金琳琅的眉心紧锁,“这不是个好主意,太冒险了。我们这支队伍没有人进入过禁区,我们没有经验,也没有后续支援。”
“浮空鬼岛号,和誓约绅士号不是后续支援吗?”
“你看到了机甲吗?”
诺里心里一凉,“难道他们根本就没有来?军部骗了我们?”
“那倒不至于,但我想他们可能离得相当远。甚至……白司令给他们的命令可能是,除非我们伤亡惨重,不然不要露面。”
“你觉得,这次任务另有目的吗?”
“一定是另有目的的,只是……可能是双重目的,也可能是三重目的。白司令一定是在检测学院的教学成果,先筛选一下入伍名单。他似乎还在找什么东西……那就不知道了。”金琳琅望着空荡荡的海面,忽然又说,“你不觉得这景象有点熟悉吗?”
诺里又摇摇头,“我不感觉,我是第一次来。你来过这里?”
金琳琅贴紧玻璃,把脸怼在窗上,“感觉很熟悉,好像我真的来过。”他忽然感到一阵头疼,顺着墙软软地滑到在地上。诺里想要把他扶起来,但他虽然瘦得像一副骷髅,诺里还是拉不起来,只能把桃乐丝叫过来,她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力气倒不小,轻松地把金琳琅提着放回床上。
“橘吉对他做了什么?”诺里心虚又担忧地问。
桃乐丝压低声音回答,“给他注射了浓缩的星鳗毒液。幸亏是金琳琅,他有抵抗性,换一个人死定了。现在嘛,他已经几乎代谢掉了,你不用担心,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橘吉一点也不怕吗?万一他死了,怎么跟金氏交代?”
“恐怕金氏不会傻到去橘氏讨要交代的,”桃乐丝表示遗憾,“橘吉整天日天日地的,因为家主橘晴早就对世界宣布,橘吉是她的心肝小宝贝。”
“为什么偏偏是橘吉呢?”诺里十分不解,“我没发觉她有什么领导才能,一般人确实打不过她……呃,确实一般的三五个人是打不过她,但是家主?”
“这件事是挺玄,”桃乐丝压低声音,“很多人都猜测她是橘晴亲生的。但不太可能,橘氏里的事,没有能瞒过长老会的。”
诺里看了眼窗外向后倒退的海面,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我们都在这,是谁正在开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