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有什么

人的适应能力真的太强了，这是过去几天来诺里最深的感触。她觉得比起最初时候的战战兢兢，他们几个人现在已经成了虫巢里最大的祸害。

朱诺就像个长脚的百宝囊，全身上下装满了奇怪的东西。每天早晨，他就背着自己的背包式蜘蛛外骨骼外出，开始每天必有的劳作。现在他们基本上可以确定，那些飞舞的巨大的发光飞虫对他们并没有什么兴趣，正相反，他们正依赖着这些甲虫生存。

尖细的金属节肢在嶙峋的石隙凸起之间飞快地游动爬行，朱诺任由自己悬挂在背包底下，他想要自己尽量上仰，能够躺在金属节肢骨骼之上，但是因为速度过快，气流使他悬垂着摇摆不定。他在追逐的是一只最巨大的磷光虫，这个名字是夏味取的。虫身仿佛一艘货运飞船，追赶在它的屁股后头，却望不到它的脑袋，就像在追逐一座能行走的山丘。它的青褐色甲壳闪烁着微弱温润的光泽，不过一截截的外壳相接处有一些细细的坚硬凸起，就像锥刺。

朱诺追赶上去，拿出一只玻璃容器，前端带着一枚针管，连接着虹吸装置，他一把将针管刺进了大甲虫的体侧，瞬间吸入了一罐的荧光液体。大虫显得有点烦他了，扑腾着薄翅原地起飞。朱诺哀叫一声，还没来得及拔出针筒，被带着升上半空。

夏味驾驶着简易的飞行器，施施然跟在后头，还在打趣他，“指挥官大人，你干嘛呢？”

朱诺挣扎着把自己往上拉了一些，节肢脚爪扣进了甲壳的缝隙里，挂住自己，才得空大骂：“快点把我弄下来！”

夏味笑眯眯的，“你不是喜欢自己来吗？”

“快点！我要是松手，荧光液就飞了。”

夏味又撇撇嘴，推动遥杆，飞行器贴近到虫子体侧，“你跳吧，跳准点，摔死了可不怪我。”

朱诺使劲地想要把针筒从虫体里拔出来，那只庞然大物根本就不理会他，越飞越高，轻薄的翅膀高频震动，掀起的狂风拍击在朱诺脸上，教他的脸皮成波浪状抖动。夏味终于看不下去他的凄惨样子，推动遥杆飞到近前，侧翼勾住朱诺的一只脚爪，就挂着他降落下来，逐渐远离了大飞虫。

朱诺一落地，就跳着脚地发泄不满，不住“疯婆子”，“神经病”地骂。夏味又恢复了施施然的神态，把自己弄皱的衣服抚平了，重新发动飞行器，“你要上来吗？”

朱诺吐出一口浊气，“那是我的飞行器。”

夏味偏过头看看前后，打量了一下坐骑，“这东西还行吧，你上不上来。”

朱诺被气得嘴里发苦，恨不得吐血，最后蔫答答爬上去。夏味赶快警告他一句，“不许摸我，把手搭在座椅抓手上。”

朱诺气得青筋凸起，“谁稀罕摸你？”但是他的身体高大矫健，坐在后座显得很憋屈，又只能坐一个边角，两只长臂和大手没处摆放，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

模块登陆器现在的形态是一幢简易移动堡垒，头部的方形窗口上有两只探照灯，很像个方方正正的电子宠物。四只模块凝聚成脚部，驮着舱艇徜徉前进。夏味将飞行器降落下来，欢快地喊了一声：“诺里开门。”

堡垒像是一只爬行动物，原地趴下来停住前进，身体侧边打开了一扇门，夏味一拉手柄，侧向飘进入口。

进入登录器，夏味就马上收起了飞行器，折叠好方方正正地搁在门口，完全就如同她自己的东西。朱诺现在有点狼狈，防护服皱皱巴巴的，他一把扯掉，很想把这件已经破漏不堪的防护服丢掉。夏味仔细地看着他，监督他整理好破衣服，放入消毒箱里，然后给两个人全身消毒，才进入内室。

这个登陆器原本是一间单间的方形空间，诺里将它设计改造过，分隔出两个房间和一个狭小的消毒室，还有半是厅堂半是驾驶室的空间。她现在就坐在驾驶位上，把一件防护服当成披肩，搭在身上。朱诺把装着荧光液的玻璃罐子递给她，诺里扭开了驾驶位边上的罐装机器，把玻璃管小心地扭接上，看着炽白的液体顺着缠绕的管道流进转换机。

这个主意是诺里在两天前提出的，她说要用生物能代替电能时，朱诺的表情就是在听笑话。但是现在，他们的的主要动力、照明、空调系统，全部都依赖这种提取出来的荧光素。

“我们村里以前也使用过类似的能源，曾经有一种羽冠很大的飞鸟，喜欢在荒野筑巢，它们大量繁衍过一阵子，甚至不满足荒地，开始向村庄发展。”

夏味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会发光的鸟吗？”

“对，我们很少见到活物了，对这些鸟的态度很宽容，虽然它们对农作物常常大肆破坏，但是我们还是会做鸟巢，人为给鸟喂食。它们的羽毛里带有荧光成分，在黑暗里熠熠发亮，五光十色的。我们提取荧光剂，一度完全替代了电能照明，而且这种荧光灯十分漂亮，像一轮晴月装在玻璃容器里。”

夏味感觉这个故事还有后续，“后来呢，鸟被捕光了吗？”

朱诺不屑地撇撇嘴，“笨蛋!当然是应该马上破解荧光剂成分，人工生产，还捕什么鸟？”

诺里回想着过往的事，“后来就开始了新一轮的外来种感染潮，除了人，所有活物都消失了。甚至还有几个倒霉的村民，因为在泥塘里打捞垃圾被感染了，到处寻找医师也没用，死得很惨。鸟群也灭绝了。”

朱诺基本上就是个富家少爷，从来没见识过帝都之外人民的生活，他默默听着，皱起眉心，“你们的聚居村庄大约多少人口，还没有防护外来种的基本手段。”

诺里稍微思考了一下，“几百人吧，我猜以前更多。”

“丘英……为什么要隐居在那里？”朱诺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他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这个问题诺里也感觉回答得有点心虚，“过退休的日子。他发明了一些小型飞行器和耕作农具，还制作过整套灌溉系统。”

朱诺的脸色不好形容，总之并不好看，“为什么？他从铁血军离开，就是为了……去东区小村庄隐居吗？”

“他想过自己的日子不行吗？”夏味的倒是想得比较通透，“如果是留在学院教学，比尔特老师一个人也够了，丘英整个人生都在为对抗虫族牺牲奉献，他想过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不对？”

朱诺一阵语塞，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把注意力转移到自己几个人身上，“我们还要在这呆上多久？什么时候能出发？”

“按照现在的收集速度，我想再四到五天吧，就能储备足够的荧光素。”诺里思考着，“我们这几天也基本上把周围探遍了，但是要说找到回家的方向，我可是没抱什么希望。这个虫巢太大了，我怕我们自以为收集了足够的能源，但是等我们在这狂奔几天耗光荧光素后，还是没有跑出去多远，还得灰头土脸地回来。”

“你……你有没有想过，往上去？”他仰头，看着头顶上方的远处。这个地方地形看似一处旷阔低洼盆地，生长着巨大的阔叶植物和甲虫，简直像远古时期。那些阔叶植物半是草本半是木本，粗壮挺直的植株枝干，外皮还很柔嫩，充满汁液，里面的纤维就变硬了，最中间的木芯像金属，坚硬无比。而这些高大的植物上方，天色根本看不清晰，只呈现出淡淡的光泽。

诺里有点迟疑，“这个虫巢的环境还挺清洁的，甚至好像没什么感染毒株，可能是那些甲虫或者植物有净化功能。但是往上去，不知道怎么样了，万一……”

朱诺并不愿意如此谨慎，“我们有登陆器，即使接触感染毒株，危险性也降低了很多。如果慢慢地在下面摸索，可能要浪费很多天时间，在反复探路和迷路里度过。”

夏味在两个人的观点之间徘徊了一下，依照着自己乐观的天性做出了选择，“诺里，你太悲观了。我觉得朱仔说得对，我们苟了这么长时间，应该传送去下张地图了。”

朱仔是夏味给朱诺取的别致称呼，有时候也叫少爷仔。她这些年在金氏里一直受敬仰和爱戴，很难有对学长的尊敬，加上她又爱玩爱闹，看见朱诺这种傲娇的类型就很想戏弄。

诺里倒有点挣扎了，她深知到自己悲观的性格，这确实很有可能影响到对事情的判断。理智地思考，朱诺的主意确实更好一些，虽然他们暂时能苟且地活着，但是难说时间一长，会发生什么变故。

三天之后，几个人做好准备，蓄势待发。诺里总是感觉不妙，回想以前几次外勤任务和糟糕的运气，她就一阵阵地心悸心虚，但是左右看看，夏味表现得跃跃欲试，朱诺沉稳安静，根本没把接下来的事情放在心上。

诺里发动了登陆器，模块变化成飞行器，四只陆行机械脚收缩进舱体，体侧展开双翼，仰斜着舱身直挑进上空的微弱天光里。诺里感觉自己的登陆器就好像小飞虫，穿梭在宽大嫩绿的叶茎之间，正在探索未知的宏大世界。她还没惊奇兴奋几秒钟，就撞破了一层光网样的东西，这层粒子粘结成的薄膜裹了一些在舱身外，景物也变化极大，洁净的亮蓝色变得乌漆嘛黑的，紫黑色的雾气裹挟着金属细沙似的碎片，滋啦啦割过飞行器外壳。

夏味惊叹了一声，把脸贴近窗口，不像在身临其境，倒更像是隔着屏幕看电影。她在惊叹和到处打量的时候，诺里已经开始慌了，加速直行想要闯过这段黑雾弥漫的地区，然后前方两团硕大的红色圆形光芒就把她惊得停住了。

夏味和朱诺都被晃得差点飞出去，他们随即就看见了那两个红彤彤的未知物体，好像夕阳时分并列的两颗太阳。诺里驾驶着登陆器，打了个圈，转了个方向冲着相反方向飞驰。后方的庞然大物已经开始追击，漫天遍地回响着一阵阵巨响，仿佛叉穿山丘，掀翻地壳。烟尘搅动着雾气，扬起浓黑色云雾。诺里现在憋屈得要命，可是这到底只是一架登陆器改造的飞行器而已，不能当成魔轮开，眼看着已经被追赶上了，一阵碰撞，连带着震动传动到整个舱体，飞行的速度慢了一瞬间。

朱诺掏出武器，冲着诺里大喊：“稳住！”然后冲到侧门出口探出半个身体向着后方追击的动物开了两枪。

夏味还在发蒙，猛然回过神来，过去扯住朱诺，“你做什么？会放感染的毒株进来的！”

朱诺挥开她，“那你想直接坠机吗？”可惜他的英武形象也没□□多久，一大团浓重的黑紫云团正好扑过来，裹在他脸上，朱诺打了个震天的喷嚏，登时头昏眼花，两脚发软跌在地上。夏味使出吃奶的力气，猛地合上门，把朱诺往回扒拉了一些。朱诺现在凄惨极了，眼角口鼻都流溢出了一丝丝血迹，眼珠翻白，微微抽搐着。夏味看见他的模样，已经惊慌极了，她知道朱诺的基因强化等级很高，目前已知的感染毒株大多是不怕的。

一声仿佛嘶嚎的声音，响彻了天地，诺里手里一抖，差点松了船舵。她甚至看不全那个庞大怪物的全貌，真的像一只渺小的飞虫，在广阔天地之间挣扎。不过惊恐到了极致，一股冰凉的感觉冲上脑袋，教诺里忽然冷静下来。她猛一转方向，冲着那个怪物冲过去，拉低舵柄，冲进它的的腹部下方。对方明显有一点不知所措，周身的一圈节肢脚爪狂乱舞动着，想要快速扭转方向，一边还在不停嚎叫。诺里控制着方向隐藏在怪物的肚皮下方。

夏味用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说：“诺里，我们回去吧，返回谷底。”

诺里在慌乱里回头看了她一眼，正好瞧见朱诺拗起上身，喷出一口血箭，溅射在夏味半边脸颊上，她先是一惊，然后崩溃地尖叫起来。

诺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场面，脑袋里死机了一瞬间，手上也乱了操作，登陆器一头栽下去。她赶快猛力拉起船舵，想要迅速把整艘船拉起来，她抬头时瞅见一团灰色的云，迅飞而至，到了眼前才看出是一把鳌钳，长满了锥刺，就像一柄巨大流星锤，正砸在登陆器中央。

痛击打破了前窗，把诺里震飞到后面，完整的模块空间又因为撞击撕裂开，几乎裂成两半，残余的飞行器模块被一尾长在触角上的鳌钳拢住，高举，穿过一层层的黑色云雾，最后停留在一张丑陋的虫脸前。

诺里觉得自己八成是脑震荡了，她眼前阵阵发昏，不时闪过一两个红雾笼罩的画面。刚才的撞击把她震到顶棚，这一下打击过猛，一时站不起来，只能爬行着回到驾驶位上。透过残破的前窗，看见的是一个生物，由厚硬的甲壳包围，三角形的头和身体的甲壳融合在一起，很难辨认哪里是它的脑袋。但当它张开锯齿形的口器，头部的轮廓就清晰一些了。诺里伸出手去，摸到了船舵，渗透进来的空气使她感到表皮上阵阵刺痛。用迟钝的动作打开转换器，扳动了隐藏开关，整罐的蓝色荧光素提炼物迅速被抽吸进转换装置，诺里用最后的力气，一把扳动船舵，飞行器发出嘶鸣般的响声，一甩亮蓝色尾焰，燃烧成一团火球，飞扑在虫脸上，直接撕破了甲壳，从后脑里穿了出来。

丘英坐在黑暗里，面前放着剩余的那一盏荧光灯，那是造型很精致的一件，由玻璃、石英、珊瑚等材料拼接成。丘英的表情很落寞，他看着站在边上的诺里，“我从来都不喜欢花里胡哨的设计，但是这一次，我倒完全沉迷进灯具外形的设计了。可惜现在一切变成过去时，荧光材料不存在了。”

说话时，那盏灯的光芒渐渐熄灭，最终暗淡到看不到光亮。

诺里那时候十岁，但格外瘦小，样子看起来像6岁。她默默望着熄灭的灯，安慰似的说：“我们可以改用电能，依然能打造出东部的不夜城。”

丘英摇摇头，“没有意义了，没有人会千里迢迢赶过来看一个电灯城。”

“不过就是回到以前的模样而已，为什么所有人都那么失望？”诺里这时候还稚嫩得很，没有怎么体会过忧愁这类情绪。丘英仰天叹了口气，莫名地说：

“因为成年人会自寻烦恼：他们不光看见眼前的困境，还不停联想到又衰又丧的表述，比如：我不配拥有那个；命运和我是对立阵营的仇人，有生之年都会不停报复我……之类的。”丘英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些什么，一抹脸坐直了身体，“但是这些都是没有用的废话，你只要一直保持坚强就行了。”

诺里没说话，直直地看着他。丘英感到了一些尴尬，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个很糟糕的演讲，他试图挽救回来一些，“不过这些对你来说太早了，老师还是可以关照你很长时间，直到你必须得一个人面对的时候。”

睁开眼时，那句话言犹在耳，眼前是一团雾气，什么也看不清，到处都是灰白色的，不停下落着一些尘埃般的絮状物。诺里想要起身，却感到被坚硬的东西禁锢住了，她微微抬头，看见自己被两片模块碎片夹在中间，索性碎片搭成了一个锐角三角形，把她笼罩在中间，不然现在的结局可能是被腰斩成两截，分散在两个地方。

眼前的景象惨不忍睹，厚重的灰尘覆盖在这片残骸之上。她想要呼叫夏味和朱诺，还没喊出声，就感到声带振动引起喉咙里强烈的刺痒感，教她咳个不停，咳到身体佝偻起来，但又被登陆器碎片卡住，不能大动作。

情况没有持续很久，身上的碎片残骸就被掀开了，朱诺扛着一大块模块碎片，丢在旁边地上，把诺里从缝隙里拖出来。这个过程中她甚至没有什么感觉，直到看清了他此时的模样，才诧异地瞪大眼睛。他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头发和皮肤都变成了灰白色，脸上的几道伤痕翻卷着，显得可怖。最深的一道伤痕直划到他的下眼睑，几乎差点将眼珠流出来。

朱诺的一只眼满是血丝，充血严重。诺里还以为他是外伤引起，但是看到半边脸透露出一层细小疹子似的红斑，才反应过来他大概中毒了。诺里马上想到了自己，想要低头检查一下自己，却发现自己的腿上满是血迹，正在慢慢把飘落的尘埃沾湿，鲜红色的血花一大片一大片洇出来，蔚为壮观。左边的膝盖严重变形，应该是飞船碎片砸的。

朱诺抱着人走了两步，就脱力跪倒，他把人放在夏味的旁边，然后跪立在茫茫然灰白荒芜世界里，仰着头发出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正前方是一座黑色山丘，但是仔细看，那实际上是副死去很久的虫尸，僵黑的甲壳山一样起伏绵延，被尘埃遮盖了大半，远处的小山丘是它的头颅，歪斜着仰头，做无声哀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