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主意
两个人从卧室出来,都忧心忡忡的,夏味问:“她会没事吧?”
“你应该对她有点信心,诺里是个坚强的人。”
“这我知道,”夏味无奈地感叹,“可光是坚强对伤病却没有什么用……对了,千佐多零呢?真奇怪,他竟然没在这。他不是天天早上守在门口,像只大狗,等着被摸头吗?”
对于她的那些奇妙比喻和离奇的思维,朱诺已经习惯了,他一边在心里默默对金莱表示敬仰,一边四处张望着千佐多零的影子。
今天有点安静得过分,他在哪里呢?
如往常一样巡视地下城蓄能站时,朱诺发现了他的影子,他正隐藏在一团阴影里,微微团缩身体,将手藏起来。
“你干什么呢?”问这句话时,朱诺的语气并不好,他总感觉千佐多零有点偷偷摸摸的,不像在干好事。
他也确实一惊,迅速起身转过来,但人依然隐藏在阴影里,右手也背在身后,显得十分可疑。
“你手里是什么?”朱诺的语气又下沉了一些,人也逼上前一步。他衡量了一下现在自己与千佐多零对抗的可能性,脸色愈加阴沉。
冲突的声音惊动了另一边在走廊巡查的夏味,她快步冲过来,正巧听见朱诺最后一句问话,望了望对面的千佐多零,又盯着他的姿势看了一会儿,依照自己的揣测说:“没事的,朱仔。他可能只是在撸。”
朱诺一个趔趄,千佐多零眼光猛移向她,在黑暗中亮起两点寒冰一样的光点。
夏味没看气氛,径自继续说:“你自己撸就好,千万别打顶楼那具骸骨的主意。那是先人遗骸,我们要保护好才行。”
“你闭嘴!”千佐多零咬牙切齿地低吼了一声。朱诺趁他不备冲上前几步,一把攥住他的右手,结果发现他的手心是空的,倒是皮肤表面黏糊糊的,沾着一层东西。
两个人挣扎着出了阴影的范围,暴露在灯光之下,朱诺现在才看清楚,两个人相握的手掌心里都是青色的粘液,洇透了千佐多零的皮肤,也沾染了自己满手。甚至他的脸上也溅落了一星点,妖异的森青色应和着他苍白的肤色,宛如鬼魅。
“咦哟——”夏味由衷地表示厌恶,“你是拉翔沾到手上了吗?”
朱诺霎时松开手,猛退了两步。
“是一条鱼!我剖开一条鱼的时候,它的血液就是这样!”千佐多零忍无可忍地开始快速辩解,他平时话很少,说这么长一句话太难得了。
夏味怀疑地歪着头,回想了一下他惯常的行为,瞪大了眼睛,“你猥亵了一条鱼?”
千佐多零看起来气疯了,“不!我想要吃了它!”他从机器后面掏出来一条软趴趴滑腻腻的东西,像一条软体章鱼,已经死了,从当中剖开一道切口,现在还流淌着青色的□□。
朱诺明白过来,看着眼前滑稽的千佐多零,忍不住笑了,“应该是某种生物色素,或者这只动物身上携带某种微生物,发酵产生生物色素,总之,我觉得没事。”
然后第二天、第三天,青色斑块也没消退,愈加浓郁地浮现在皮肤表面,千佐多零每天顶着一张大花脸,一只手上像变异了,都是深青色鳞斑。夏味看见他就笑意盎然。
“我有一个主意。”诺里坐在桌子边上,忽然说。现在是吃饭的时间,她的面前放着两颗小胶囊,朱诺和千佐多零面前用一只金属碗,装着一尾还在胡乱扑腾的海洋生物。夏味站在一块金属板前,底下点燃着火焰,将金属板烧得滚热。她叉起一条鱼,用力按在金属板上,登时滋啦的一声,翻腾起一大股白烟。那条鱼两腮鼓得老大,像两颗大气泡,浑身的蓝色鳞片怒张开,整条鱼大了一倍,好像要炸开。然后它噗的一声,射出一道水箭,将所有的水分都喷出去,身体缩小成一条小虾米大小。
夏味夹起熟了的小虾米,放进朱诺碗里,仿若看不见,兴高采烈地说:“朱仔给你。”
朱诺歪着脑袋,用手支着额头,“你想说什么?”
诺里指着千佐多零,“颜色。我们用它。”
朱诺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她打开一只随身的画板,电子屏连接着一块小巧储存器。上面粗略画着张图纸,前端好像一枚大印章,后面相连着一只墨囊。“我们捉一些海里的生物,把兰斯蒂诺家的族徽印在它们身上,再放回海里。这样它们游动出去,或许能被寻找我们的人看见。”
朱诺苦着脸,“……行吧,反正我们家的这个宝贝算是教你们玩了个够。”
“我来我来!”夏味跃跃欲试,“我喜欢干这个,我来弄。”
朱诺马上反驳,丝毫不留情面,“你负责好制造就行了,不准下海乱来!”
夏味十分不满,“制造要诺里就行了,我是一个战斗力。”
千佐多零嗤笑一声,没有说话。
“我们的工作繁重,所以你确实需要留下来帮我。”诺里又翻了一页,打开一张新的图纸,上面复杂繁琐地画着一团黑线,她点击屏幕把图纸放大,那些黑线终于显露出形状结构……那是一艘……船的模样,整体像一只大鳌钳,两翼与主要舱体间连接着许多细密的神经样的东西。
夏味看了几眼,目瞪口呆,“这……这个,你是用什么连接?”
诺里收起画板,“主舱体用现成的虫尸,高温熔炼穿孔可以不崩裂甲壳。但是不管用什么粘合剂,都不可能替侧翼承重,所以最关键的是模块核心系统,转化神经连接,来拼接主舱体和侧翼。”
朱诺一脸茫然,“你是说真的吗?”
夏味鼓起脸,眉头紧锁,“可是……虽然你能使用迦洛莱的核心模块,但是要转化成这么复杂的神经连接……这和驾驶是两码事,你真的行吗?”
“我不知道。”诺里实话实说,“不过如果是手动排布粒子模块,那是个巨大的工程。肯定要软体自动排布。”
夏味哀嚎一声,“你又要到我的短处了,这个软体可比医疗舱复杂。”
“……如果提米科玛能修得好医疗舱,我觉得它也能够胜任核心模块的编写。”
“提米科玛?”夏味跳起来,尖声惊叫,“它能够修复医疗舱的软体?它不是一个管家机器人吗?”
诺里没说话,是朱诺继续解释,“它的基础程序是个管家AI,但是基础程序是指人格指令,经过很多升级,扩容的组件相当多。让它试一试,也比你在那里憋着瞎写强。”
夏味非常的不服气,“我又不是一个工程师,我做的是创作型的工作。”
朱诺又好气又好笑,“你应该跟金氏的工程师团队道歉,他们做的不是创作型的工作吗?还是你一直以为他们只是做复制加工的。你这是偏见,就因为你一直看不上软体工程师,所以现在才会有严重的短板。”
夏味第一次口头上受挫,哼一声站起来,“朱仔是个大坏蛋!”说完重重地踏着步子离开,姿势像只小怪兽。
“我……”朱诺尴尬地哑了火,“我觉得金莱欠我很多,这些完全应该是他受的罪。”
诺里笑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以及他们之间有趣的互动,但她的眼睛里却始终掩藏着一抹阴霾。
紧张的工期开始推进,几个人不分昼夜地工作。提米科玛没有教人失望,它用了几天时间修理好了医疗舱,随即就开始配合诺里的要求,编写模块的排布序列。
“主人,”提米科玛抬起电子屏,转向工作台上的诺里,“那个模块在哪呢?我怎么没看见?”
“应该在地下吧,其中的一个垃圾分拣室里。”诺里头也没转,她轻轻咳了两声,脸色显现出一些灰败。她披着一件古董一样的旧衣服,也是前任主人的遗产,样式非常繁琐。屋里温度比较高,空调开得很大,她却穿着长衣长裤,遮得严严实实的。
“哦……主人,该去医疗舱了。”提米科玛滑动过来,扬起圆滚滚的身体,亲密地蹭了蹭诺里。
“好,我自己去,你继续做。”诺里始终对待它并不太亲近,但是小机器人一点也不在意,总是黏着她。
为了方便行动,诺里整天坐在外骨骼装甲上面,她已经对这套设备非常熟悉,如同自己的肢体一样。医疗舱转移到了中央大厅里,是个黄彤彤的圆筒形状。尾端插着许多条巨大的插头,连接着简陋线路,一看就是上个时代的产物。
诺里打开舱门,艰难地扶着边缘躺进去,那条断腿就像一条巨大橡皮筋被她拖在身后。仰躺着,面前的玻璃屏上显示出一个操作界面。诺里点击了外伤治疗,然后等待着刺眼的蓝色光波淹没自己。
大概几分钟,光芒消失,屏幕上出现两行文字:外伤愈合程度30.3%,下面是一行红色警告:中度感染无法治疗,无法对接毒株库。
诺里心烦意乱,胡乱地关掉程序。她默默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与玻璃上反射的自己对望,看见一张被绝望攫取住的面孔。
我要死了。这个念头又一次浮现出来,这几天来,不知道多少次,伴随着一阵阵的绝望情绪,像一只正在收紧的巨大魔爪,攥住了她。
玻璃上传来轻轻的敲击声,诺里有点烦闷地打开了罩子,自己慢腾腾坐起身,看见千佐多零站在外面,脸上依然青着一大片,眼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过,自己的眼神究竟是什么样,就像……在用眼光轻缓地舔舐着她,教诺里不禁感到一阵阵的尴尬和瑟缩。
“就是这个东西吗?”他的手掌里放着方形的东西,铁铅色,像个小魔方。诺里接过来,被重量一坠,差点跌下来。她旋转着看了看,点点头,“我想就是这个。”
千佐多零看着古董医疗舱,他看不懂上面的说明文字,有点烦躁地问:“你的伤好了吗?”
“快好了……”诺里转移了话题,“墨囊做好了吗?你今天有看到过夏味吗?”
“你很着急?”千佐多零皱起眉,注意到她灰败的脸色和萎靡的神态,“你的外伤真的快好了?”
诺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看着远处,眼光茫然地穿过了建筑物,落在很远处。“我越来越难相信我们能回去了,我觉得希望在逐渐渺茫。”
“我们当然能回去。”他完全不会安慰人,只能把这句干巴巴的话反复地说,“我会带你回去的。”
诺里摆出个浅浅的微笑,但是她的笑意没有到达眼底,一层阴影笼罩着她。千佐多零看不懂这种情绪,他也没有问,只是皱着眉盯着她,又严肃又疑惑。
提米科玛从另一个房间滑动过来,兴冲冲地说:“主人,到了读日记的时间了!”它举着一只电子版,高举过头顶,金属手臂伸得老长。
诺里望着它滑过来,有点无语,自从它主动解锁了自己加密的语音日记库,就把这个日常活动当成了每日床头故事时间,一定要和自己一起倾听前任主人的语音日记,这本身不羞耻吗?
对于这个电子宠物一样的东西,千佐多零总是觉得很碍眼,他皱着眉头盯着它,眼光里满是嫌弃。
头顶上又回响起了悠扬的音乐,看来又到了每天固定的登基时间了。两人一机仰起头,望着高悬的顶棚,提米科玛现在可以大大方方地欠个身,张开两手,虔诚地说出那句“盛意恭迎,吾王登基”了。
诺里看着努力把自己圆筒形身体拗成鞠躬姿势的小机器人,跟千佐多零说:“你觉得它说的这个‘王’究竟是哪个?”
“你们不是听了这个王留下来的语音日记?日记里没说吗?”
“我的记忆越来越差了,有时候会忽然失去控制,再清醒时就随机置身在岛上的某一处地方。我怕自己会失神地走进海里淹死,所以叮嘱了机器人看着我,不要离开基地太远。不过……又有什么关系?时间现在对于我也没有多大的意义,又还有什么有意义的东西?”她这里停顿了许久,诺里还以为这天的录音已经结束了,“……那个机器人,最近也很异常,好像……好像它害怕我疯了,或者怕我不在了似的。真好笑,就算它有情绪,那也应该高兴才对,完成了监视的任务,它不是就能返回工厂,去做它原本的工作了?”
诺里斜眼看着边上的提米科玛,它正在安静专注地聆听,好像这个过程无比光荣重大。而里面透露出的怀疑猜忌,它却好像根本没放在心上。
“今天,我开始修改医疗舱的软体程序。本身我知道,这不会有什么结果,但是反正我现在无事可做。十几年前,我也不会相信有一天我能静下心来研究机器人的人格编码,但是现在,这座城已经相当的热闹了。不过它们大多数只是会动的人偶,程序过分简单,感情也很直白……”
诺里躺在帘帐下面,静静听着语音,和最初的几篇相比,声音逐渐苍老起来,带着一些茫然的情绪。诺里猜想着上个世纪里出现过什么伟大的人,能够自称为王,却被囚禁在这个世界边角的监牢里,郁郁而终,用孤零零的遗骸拥有一座孤城。
越往后面,日期逐渐混乱,可见她已经不能够清晰地记录当时的时间了。或者根本就活在一片混沌里,语气也十分奇怪,一会儿好像重回青春,话说得格外俏皮;一会儿又将一句话重复好几遍,说得颠颠倒倒。诺里拉到最后一页,打开了最后面的一个文件,这天的日记格外长,录了两个多小时。
“主人,我该去干活儿了。”提米科玛跳到地上,举着两只手对诺里说。
好像……好像它不太想听,故意走开了。诺里挠了挠脑袋,继续听扬声器里的声音文件。好像是一些窸窸窣窣的杂乱响动,她将音量调大,听见里面似乎是提米科玛的声音,带着哭音,有些遥远:
“……主人,你怎么啦主人……”
那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今天十分严肃,倒不显得平时那么苍老了,“今日不是登基的日子吗?朕的内阁文书官呢?”
“嘎?”这个傻愣住,好像死机了的声音显然是提米科玛,它磨磨唧唧半天,才小心地问,“陛下,您知道今天是几号吗?”
“嗯?朕当然知道,难道不是爱月13号么?来人,起驾去弦乐宫。”
“啊这,啊这……主人,现在我们不在皇宫里。距离艾蒂伦斯35年爱月也过去很久了。”提米科玛追赶在后面,声音出现了一些波动,“等等我呀,啊!主人!!”
听起来好像她摔倒了,带动了一些家具也翻倒在地。提米科玛滑行的声音急忙忙过去,一顿纷乱的响动之后,女人发出了一声吼叫声,“帝国的末日就要来了!革命在即!伟大的新时代启动了!”
提米科玛哭得不成样子,真难想象这竟然是一个机器人发出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女人转换了情绪,竟然笑意盎然,满是春情,“茱莉娅,你来了?”
“嘎……?”提米科玛抽噎着,不知道怎么应和才好。
“茱莉娅,你放心,我们开创的新纪元来了,你不用再怕了。”音乐又响起来,但是那一篇章的乐谱,现在听来带了一些悲壮感伤,伴随着很多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时有其他机器人经过,又走远,发出各式各样的声音。
诺里打开房间的门,看见提米科玛背对着门坐在走廊上,圆筒形的身体弯曲着,它一转脸,电子屏上一张涕泪连连的表情,大滴大滴的虚无的眼泪流淌过屏幕。
“……”诺里面对着这张表情,实在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