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
兰登跟上次一样，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诺里怀疑这间卧室兼工作室，甚至还有他未曾到过的地方，毕竟他只要一个角落就够了。
看到她的时候，兰登就像一只野生动物般全副警备，乌油油的眼珠在黑暗当中直视过来。诺里慢慢靠近，语气轻缓地说：“兰登叔叔，朱诺已经跟我说了你们之间的……一点误会，他还给我看了你的设计草图，我觉得这里面蕴含的想象创造简直太奇妙了，请你务必要继续下去，一定会完成一件超出想象的全新机甲原型机。”
兰登从黑暗阴影里面转出来，从佝偻的姿势站直了，终于暴露在光亮之下。幸而诺里也不是第一次看见他，不会再被吓一跳。
“我……完不成了，”兰登漏着风说，两腮的缺陷使他说话很费劲，“机甲不是我擅长的区域，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某一个突发灵感而已。”
“那这个突发的灵感简直是神迹，”诺里衷心地说，“应该继续下去，中途放弃太暴殄天物了。而且，你有什么着急的呢？完全可以慢慢地，悠闲地完成。”
兰登有些颓然，“一开始确实进展很快，开始细致到构思细节，艰难的地方就越来越多。说到底，原型机并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我倒是很想帮你，但是……”诺里适时打住，她调出一张店铺的图片，“我有一间位于学院电子街的维修商店，刚刚继承的，它的原主人……刚刚过世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拟定一个口头协议，暂且由兰登先生你来经营。这样你就可以离开兰斯蒂诺宅院几天，专心研究新机型的设计。也可以做一些维修经营活动，慢慢地与世界重新对接。”
对于这个提议，兰登显得手足无措，“为什么？为什么给我？”
诺里低下头，嗫嚅了一会儿，仰起头说：“因为我要去做一件事，有可能无法活着回来。需要一个人来好好对待这家店铺，它曾经是武士单先生的心肝宝贝，既然他把店给我了，我一定要保护好它。兰登先生，你是个优秀的职业机械师，你一定明白这种寄托的情思有多么沉重。”
他静默了半天，忽然问出个与话题无关的问题，“丘英还好吗？”
“他一直过着艰难贫瘠的荒野生活，但是自由自在。”诺里注意到兰登听见这些，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他和比尔特师兄并肩参军的时候，我只能望着他们的背影，向往羡慕。他们在死亡星云激战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还是只能通过卫星电视羡慕向往地看着他们。他们毅然决定退役的时候，我还是连门也出不去的废物……我的这一辈子已经废了，”兰登十分平淡地说，“现在还有什么好在意的？”
他的衰颓的情绪使诺里有些诧异，“我不同意这种说法。军部的十勋团机甲、佣兵团的外骨骼装甲，还有兰斯蒂诺的陆行船，这些是并列称雄的。十勋团的机甲设计来源博杂，几台量产原型机主要由丘英老师和比尔特老师设计。佣兵团的外骨骼装甲是由松公、文公设计制作的。至于陆行船，完全是兰登叔叔你一手创造的。甚至你手上的这些原型机图纸，我敢说一经实现，完全可以吊打十勋团现在半数的机甲。您当然是一个伟大的机械师，一点外貌上的残缺也是瑕不掩瑜啊！”
兰登脸涨得通红，在过去四十年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收获如此高的赞许。他把自己那张描画满了符咒似的纹案的脸又埋进黑暗里，“我会替你看管着店铺的，你无需如此奉承我。”
“我奉承您，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陆行船上的防护光网，愿意详细说说吗？”
从花里胡哨的兰斯蒂诺家出来，诺里长出一口气，从行程规划上又勾掉了一行。提米科玛在边上欢欣雀跃，“太好了！要开始最刺激的环节了，主人！”
“先等一下。”诺里打了一个视讯给斯坦，那边很快接通了。斯坦以为会看到一个憔悴垮塌的诺里，结果她模样整洁，神情肃穆，斯坦一愣，问：“有什么事？”
“我能买一点翠晶吗？按照市价，黑市的也可以。”
斯坦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我有急用。”诺里说了这一句，就又抿起嘴唇，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
“拜托，告诉我你要翠晶与武士单的事情无关。”
“还真的无关。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情。”
斯坦叹气，“我有一点，可以以个人名义赠送给你，但是不能违规买卖于你，明白吗？”
“呃，好的，不过你有切割压模机器一起赠送给我吗？武士单的那一台不能用于翠晶加工。”
“……你可以来佣兵占地据点的工厂，但是最近的在中部大平原上。”
“没问题。”诺里一口答应，也不管那边仍然在通话的斯坦大叫着“等一下！你打算怎么过来？”
她低下头，看着屏幕上星星眼闪闪发亮的提米科玛，“好了，现在可以正式开始最刺激的环节了。”
“嗨，靓仔。”
异人番听到这句问候，机械地扭过脸去。与其说是听到，用收音器接收到这句形容更好。他看到——或者应该说，他的光学镜头接收到一个英挺又高挑的影子斜倚在墙边，桑蜂紫没有穿着平时仿佛寡妇装的黑色连身长衣服，而是规矩地穿着一年级制服，身后背着长条形的盒子，表面上看不出里面是一柄乐器还是一把狙击□□。
异人番的脑壳咔哒咔哒地扭转过来，“鉴于现在的地点是学院，你应该称呼我学长。”
桑蜂紫马上改口，“好的，靓仔学长。”
因为生化人没有无奈或者尴尬的情绪表达，所以现在异人番的脸壳上是一片平静。他的发声器发出说话声：“你有什么事？”
桑蜂紫把领带拉扯掉，因为举止稍显粗暴，制服的前襟被扯开一角，露出十分丰满的圆滑弧度，她逼上前一步，用低哑的嗓音说：“切磋一下学习成果。”
生化人的下巴咔一声滑落了几公分，保持一个吃惊的僵硬表情，“你一个血肉之躯，为什么要跟生化人切磋？如果我控制不得当……”
她伸出一根指头，堵住对面冰冷的嘴唇，“谁弄坏谁还不一定呢，我是钢铁之躯。”
一声巨响，前门轰然倒地，苍白色的天光泄露进前厅，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狄朗.麦克顿和缪兹张大嘴巴，愕然看着撞坏了大门，跌跌撞撞叠在一起走进来的两个人。
他们现在基本是一个人。桑蜂紫在上，骑在异人番的胯上，她的大把黑色长发像一道流云薄布飞泻而下，一缕缕围绕包裹着两个人。生化人虽然能轻而易举扛起她的体重，却经不住过于热情的拥吻，近乎粗暴的啄吻像是攻击，把他抵在电视墙上。
缪兹看看电视里正在上演的血肉横飞的战斗，再看看旁边两个人的缠斗，觉得电视节目一点意思也没有。狄朗无法忍受地站起来，“这里是公共空间，如果你们……”
“啊眼睛！我的眼睛！！”走出门的金琳琅看见眼前的一切，立马伸出两根手指，戳中自己的眼珠子。他疼得上蹿下跳，掐着自己的脖子，哭天抢地，“为什么？连生化人都在撒狗粮了，而我依然单身？”
桑蜂紫从异人番的脸壳上拔起嘴，抽空瞥了金琳琅一眼，“反正你也自娱自乐惯了，有个对象只会影响你的手速。”
异人番悄声把自己歪掉的脸壳扶正，一本正经说：“作为指挥官，他的手速也不怎么快，飞行器和机甲操作都是低空飞过。”
“嘤嘤嘤……”金琳琅咬着小手帕，两颗巨大的泪泡在眼窝里翻滚着，显得两只眼睛奇大，“队长、队长嫌弃我了。”他抽噎着，用小碎步连连后退。
桑蜂紫骑在生化人身上，歪着脑袋打量把自己藏在门后的金琳琅，“真奇怪，金氏怎么会出了这样的一个指挥官？”
“这个问题我已经问了自己无数次了。”异人番回答她，“但是连金琉也回答不出来，可能这就是小概率事件的奇妙之处。”
桑蜂紫驾驶着生化人，转进他的房间。异人番住在一间看起来像高级维修间的白色盒子里，一只矗立在地上的维生仓就是他的床。到处灯光闪烁，白惨惨很晃眼。
“哇，”桑蜂紫发出惊叹，“他们没教你单独付电费账单真是善良。”
“嘿，钢铁之躯。”异人番呼叫了她一声，然后将自己身上的战斗服轻轻向两边剥开，露出当中的一条铁线，他的躯体没有包裹塑胶皮肤，曝露着金属和碳纤维的组件。“你和我一样吗？”
桑蜂紫的眼光轻缓地追随着他的动作，露出一个热切的笑容，“那我得仔细看看，好好比较一下。”
40分钟后，桑蜂紫躺在一堆散落的零件当中，她的脸颊两边还浮现着两团玫红色的轻云。
“帮我去救橘乔。”
异人番的光学镜头连续闪烁了几下，处理器忙乱地分析目前的处境。他的四肢分别搁在四个方向，连接关节的金属锁链松脱出一大截，如同毛线团散开在地上。桑蜂紫就像小猫，被线绳缠绕包裹在中间。
“你希望我做中间人，还是和你一起卖命？”
桑蜂紫爬起身，“中间人？你手上有人吗？有多少？”
异人番也想坐起来，但是他的躯壳被金属线绳缠绕着束缚在地上，又躺了回去，“如果你坚持，我可以攒一只生化人小队。”
桑蜂紫眯起眼，“你所说的生化人小队，是属于军部吗？”
“是的，”他大方地承认了，“但我不属于军部。我是自由生化人。”
桑蜂紫再次出现在客厅里，缪兹和狄朗依旧在看电视，他们的视线也立马从屏幕上移开，看向衣冠不整的桑蜂紫。
“你们得维修一下异人番，我可能把他拆坏了。”桑蜂紫对着电视屏幕，当做镜子把自己糊掉的口红印迹擦掉。
狄朗已经忍受不了了，“我会把账单寄给你，他的零件很贵。”
桑蜂紫支起身体，签了一张支票，“那我先包个月。”
狄朗骂了一句脏话。
“你为什么不去黑狱？”缪兹奇怪地问，“反正你不缺信用点数，你们那个黑狱里什么没有？”
这个问题似乎把桑蜂紫问住了，“……里面确实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异人番。”
一片巨大的阴影，像是乌云遮盖住整片平原地带。随着阴影逐渐降落，能够看出那是一座小型堡垒城池。它是由无数块方正的基础模块组建成，铁灰色的边缘正中各有一条显眼光带。
迦洛莱.客从驾驶舱出来，漫步而下，经过漫长的方块阶梯，一直走到一座临时搭建的小高台上。下边站了两个人用注目礼欢迎他。一个是跟他同样浑身蓝色的瑞亚人，不过颜色浅一些，就只是苍白的皮肤微微发青；另一个则是个普通人类。
混血儿耶尔迦是个有点单薄的青年，充满文秀之气，比迦洛莱消瘦多了。他有点紧张，没等迦洛莱走到最底层台阶，就急忙说：“我们现在就开始修复，我看这次的消耗很少……比上次少多了。”
迦洛莱点点头，径自往旁边的建筑物里走去。身后的人类旁吉追上来，询问：“这次行动顺利吗？彻底捣毁了基因牧场周围的群系结构？”
迦洛莱没大意趣地点头，“那里什么都没有了，根本称不上打扫战场，那群学院学生毁坏得很彻底。”
“那找到橘乔了吗？有什么消息？”
“没有。整个小组全体失踪，绝不可能是自然危害造成的，他们被绑架了。”
旁吉皱起眉，“有胆绑架橘氏成员，会是哪方势力？”
“我没兴趣知道。”迦洛莱冷着脸，“有关橘氏的事我都没兴趣知道，这几年我看遍了橘晴的手段，她还有什么花样玩不出来？”
“但是……”旁吉又追上来几步，“这几天因为橘乔小组消失，整个帝都风起云涌，一点也不太平，我们作为……”
“我们作为瑞亚族驻扎中心人族的联盟代表，应该远离这些是非。”迦洛莱打断了旁吉的话。
旁吉一愣，有点失落，“你有很大的希望可以回去，我已经没有了。”
迦洛莱站住脚，歪过脸，“所以，你现在决定要参与中心人勾心斗角的政治活动，还要占有一席之地？”
“西北方向有少量遗落的光纹粒子。”后面举着探测器的耶尔迦忽然说。
“可能是机体破损处掉落的。”旁吉转头说。
耶尔迦疑惑地摇摇头，“不太可能，除非撞击山体。”
“我去看看。”旁吉抓过探测器，夹在腋下，上了一辆小飞艇。他观察着探测器上闪烁的光标，行驶出十分钟，到达与光标重合的位置。
裸露的砂岩光秃秃的，变异的植被稀少地铺在地上，他慢慢寻着方向，发现引起探测器鸣叫的是一小块，只能堪堪用两根手指捏起来的颗粒。旁吉不得不疑惑且警戒起来，他用铁钳夹起来那颗东西，略微观察了一下，这看起来像经过大量损毁后剩余下来的光纹粒子，放在此处十分异常。
他把颗粒装进一只小盒子里，又乘上飞艇回到基地。
耶尔迦已经把维修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了，看见旁吉，顺口问他：“发现什么了？”
旁吉摇摇小盒子，“奇怪，化得像穿越宇宙飞过来的，我们替换部件的频率很高，没有磨损这么严重的粒子块。”
“给我看看。”耶尔迦显得很感兴趣，他戴上防护镜框，小心打开盒子，夹出那一小片的颗粒，放在显影灯下，“你说得对，这不像是我们本地产物，它是外来的。”
“难道有其他瑞亚人来过。”旁吉过于惊骇，“会是谁？来干什么？”
“这不好说，未必是瑞亚人。光凭借这颗东西，我们无法判断事情的始末。”耶尔迦将颗粒放在一边，揉了一下眉心，“我们在这里驻扎过久了，也许应该离开，寻找一个新的临时营地。”
“军部不允许我们离开帝都过远，只能在附近临时驻扎”旁吉是个比较悲观的人，对眼前的形式不太看好。
与此同时，帝都的国家学院内，诺里正通过视讯器的扬声器收听这一段对话。斐尔卓打开门走进来，看见她整装待发，不禁很诧异，“你干什么呢？”
“做准备。”诺里很简单地解说了一句，拿出四枚金属环，“我想到了一个主意。”
斐尔卓毫不意外，“你总是有主意。”
“但这回是个好主意。”
斐尔卓点点头，“我很有兴趣，听听你的那个好主意。”
诺里扬扬手里的金属环，分别套在他的四肢上，与旁边的提米科玛说：“连接上了吗？”
“没错，已经对接虚拟神经网。”提米科玛的电子屏上现在是一副复杂的网格图，“随时可以开始动作录制，需要最后确认一遍记忆模板吗？”
“不用了，这个库并不大，你不会出错的。”
斐尔卓到现在还是莫名其妙，“你愿意跟我解释一下，你们究竟在干什么吗？”
“很简单，现在套在你手脚上的是四枚记录行动的记忆手环，它能拷贝你的攻击套路，和面对攻击时不同反应模式。”
斐尔卓开始懂了，“所以，拷贝完后，你再戴回去，就能像我一样应对攻击？”
“理论上来说，是这样的。”
斐尔卓挑挑眉，“那你有多少把握，能挡得住橘吉的攻击，不被打得半死？”
“这取决于我们接下来几天的工作顺利与否。”
“我们没有几天时间了。”斐尔卓还是很担忧，“搏击对战考试就在三天之后，中间还有几场笔试，你能来得及完成吗？”
提米科玛插话进来，“实际上来不来得及并不在于主人，而是我们。只要你提供足够多的参考动作，被我捕捉下来，动作库就能越早完成。”
“那开始吧，还等什么。”斐尔卓的眼光又转回诺里身上，“真的能行吗？你对这套设备有多少信心？”
诺里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指头。
“只有30%？”
“在整套应对方案里，记忆手环是基础，加上其他配合设备，我觉得获胜几率超过60%。”
“获胜？我还有一个问题，”他把细细的金属环捏在手指间，“橘吉她不瞎，她也不傻，她看见你戴着这东西，就会明白它是关键，那么她就会抢过去捏碎它。你打算怎么应对这种状况呢？”
“除了存储功能，其实它也是一件武器。”诺里对着提米科玛打了个响指，“打开突触端。”
斐尔卓感到金属环上响起一声轻微的咔嚓声，表面弹射出几个细小的凸起。
“它可以变成电击装置，当对方触摸外表面时触发。”
斐尔卓看着手里的东西，忽然一把抓住，电光在他掌心劈啪作响，他的脸色毫无变化，“橘吉不怕这个东西。”
“我就说，应该改成神经毒素！”提米科玛举着自己的钳形双手。
“细节部分我们可以稍后再讨论，现在先采集动作库信息。”诺里对着提米科玛吩咐了一句，她又瞄了一眼视讯器，才终于专注于新的信息库，这几天来的工作使内置信息库十分混乱，要不是提米科玛帮助她管理，诺里甚至要寻找很久才能翻到自己想要看到的。
“我要怎么……”婓尔卓一时有点无从下手，“就假装前面有个敌人吗？我一个人对空比划吗？”
“如果你想要一个虚拟敌人，那很容易。”提米科玛移动过来，捧着一只新的黑色宽边护目镜，“换上这个，一切就像玩游戏一样简单。”
斐尔卓摘下自己的护目镜，暴露出苍白色的眼珠，当中含着一点漆黑的瞳仁，“你们还虚拟了橘吉的模样做实验对手吗？”
“我还没有那么刻薄。”诺里耸耸肩，“其实，因为时间太紧张了，我们直接复制了学院内部的高年级课程软体，你将要使用的就是三年级的课程内容。”
斐尔卓捧着眼镜，把它扣在自己脸上，“你肯定不会跟姜尚要，所以这是你们偷的？”
提米科玛十分荣耀地拍拍自己前胸，“是我偷的，非常容易，简直如入无人之地。”
斐尔卓隔着黑色镜片看了它几眼，与诺里说：“你们两个，是谁在影响谁？你让它变得不择手段？还是它让你变得任意妄为？”
“呃——也许我们是互相成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