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士兵
“你要的东西我全部带来了。”白蒂拎着一只大背囊进门,他整装待发,看来马上就要启程了。“我应该不能去送你了,白蒐要求我马上出发。”
白茗瘫在床上,望着头顶的天棚,看来是在发呆。
他先从背包里抓出一件破烂的白色麻布披风,抓在手里真的很像块抹布。然后又掏出来一副又大又丑的黑色护目镜,白蒂语重心长地交代:“你不能再用现在的眼镜了,那个不是一般平民用的东西,甚至帝都以外都很少见。你得学会用这种便宜货,还有,要小心保管,你离开家,也不会有后勤部门全天候地为你提供备用品。”
白茗看也没看,随手接过来,搁在自己身上。
白蒂叹了口气,“最重要的是,在外面要低调行事,不能张狂,你需要时刻提醒自己是一个贫穷的流民,好吗?”
“我又不会演戏,况且我怎么知道流民什么样?”
“那就说自己是从一个小地方来的,但是不要说自己是帝都居民,也不要提到家族。”白蒂的语气空前严肃,“你要把这段日子平静地过去,不要再提醒白蒐你的存在了,懂吗?如果你暴露了自己……当然,我觉得北方哨所的人是不会相信的,他们应该会把你当疯子,或者冒充第二姓氏的罪犯上报,总之,如果你犯蠢暴露了自己,消息传到白蒐的耳朵里,你的麻烦就大了。”
“说得好像现在没有麻烦一样。”白茗一翻身从床上轱辘下来,把那件破抹布一样的披风罩在身上,“现在外面真的流行这种穿着?”
“那不叫流行,他们只能穿这个。”对于她目前的状态,白蒂依然非常担心,“你也不能联系我,最好连视讯器也别带,避免一切会暴露的因素。”
“别担心,毕竟除了白蒐,谁也不能把我怎么样。而白蒐还远在千里之外,就算他要收拾我,起码得等到我回来。”
时间回到眼前,白茗不得不把精神从回忆里抽出来,全神贯注眼前的事情,因为实在太刺激了。
一团硝烟,伴随着火光,在她眼前炸开,鸣枪瞬间的炙亮逼得她撇开头去,这一枪击中了疾跑上来的狼头,正中脑袋,爆出一大团脑浆。
萝丝躲闪不及,被喷了一身,她发出尖细的叫声,不过被烈风刮走了大半。
伊尔米提驱车跟在队尾,大声呵斥着掉队的几个人,让他们快跑跟上。前面摔倒过的坎达已经吓破了胆,干脆趴在地上不起来。伊尔米提愤愤地把人捞上魔轮,坎达被脸朝下横放在伊尔米提腿上,随着剧烈的颠簸,他也在被抛上抛下。但是跑在坎达两个身位前的女孩儿就没这么幸运了,她被一只壮硕的冰原野狼扑倒,撕咬着拖行了十来米。最后是花野乱枪打中狼颈部,拐了弯转回去把她捡拾起来。
花野显然不是医疗官,面对着滋啦啦冒着鲜血的伤病员手足无措,他只能像把手绢塞进口袋一样,粗鲁地把人塞进驾驶台下面狭窄的空间。
基多一个人扛着嘉吉尔领先跑在队伍前方,他是整个实习小队里最强健的人了。剩下的几头未受伤掉队的白狼依旧跟在侧翼,伺机冲散整支队伍。基多掏出枪来回击了几枪,但没有打中,萝丝在后面尖叫着:“我们不行了!最多坚持一小会儿!基多想想办法。”
白茗跟着萝丝后面,为了面前的僵局闹心不已,一旦连串的人倒下,就会带动队列崩溃,不知道先遣兵团的人能否控制住慌乱的场面,到时候自己露馅的风险就大大提高了。但是几秒钟后,她又嗅见了一丝异样的气味,不得不放慢了脚步。
后面的人也是莫什的学员,以为她跑不动了,拥着她往前,还不住地安慰:“再坚持一下,不要放弃!”
白茗看见了一个轮廓,在前方百米之外,起先她以为是块巨型冰岩,但后来她知道那是个活物。粗略地在心里估算了一下那个东西的大小,白茗果断地停下脚步。
打头的风川狭也停车,他举起右拳示意整个队伍停下,狼群想要趁这个缝隙扑进队伍,但是同时,它们也感受到了什么,毛发树立,伏低身体冲虚空嘶嚎,继而受到惊吓似的,狼狈地一哄而散。
“那个是什么东西?”萝丝崩溃地冲着一旁的花野吼着。
大块头花野现在也表现得极其紧张,他额头边缘的青筋都一根根浮凸出来了,站着茫茫冰川上面,一滴冷汗顺着怒瞪的眼眶边缘滑落。
“那是……那是……”花野的大眼珠子越瞪越大,好像马上就要滚出眼眶,他巨大的身体轻微战栗着,表情极端惊悚地说,“是,是小鸡!!”
萝丝霎时放下双手,警戒的架势松散下来,木着一张脸问:“啥玩意儿?”
“是小鸡!是小鸡啊!!”花野不是在闹着玩,他真的很惊恐,而且看得出来他极尽全力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后退,不要挪动,好像只要稍稍松脱了控制就要马上拔腿狂奔。
“嘘——”伊尔米提把食指放在唇前,警示花野不要出声。眼前的白色影子朦朦胧胧地轻微起伏着,盯了一会儿又不像是生物了,更像是一块浮冰,漂在极远的水面。
花野无声地摆出“哇”的造型,正在做沉默的呐喊,他的下颌颤动着张合,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前方,整个人就像通了电一样在原地抽搐。
风川狭仍然举着拳头,他孤身一个在前,浑身绷紧,如同石像。大约过了十分钟,那个模糊的巨大影子逐渐散去,让开了通路。风川狭的拳头放下来,伊尔米提也长出一口气,浑身松弛下来。花野直接哇啦地喊叫出声,然后他开始大口呼吸,连续不停呼气呼出,把腮部高高地鼓起来。
萝丝脚一软坐倒在地上,“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问题白茗也很想知道,隔得太远了,她只能穿透浓重的黎明的雾气,看见一大团浅色的东西,它……它们复杂扭曲,不成形状,仿佛一坨油漆颜料,在混杂流淌。
“继续前进。”风川狭向整个队伍发布命令。直到天空大亮,苍白色完全撕破了暗夜,整个队伍终于到了大本营——先遣兵团冰原哨所。
白茗看到的第一眼就愣住了,她没见过这么简陋的营地,他们住的地方像个窝棚,一半是掘开冰层,简单搭建了一层龙骨,浇筑了一遍;一半是地上部分,用一层薄岩层般的东西累积成的顶层。先遣兵团应该已经进驻几年了,为什么基地还这么破旧?
伊尔米提看了一眼已经累到极致,马上就垮掉的队伍,面无表情地说:“半个小时之内把临时帐篷支好,给你们20分钟整理内务,然后,我要全员在这里集合,我有一些规矩要告诉你们。”
除了基多之外,所有人都垮着脸,坎达甚至哭出声来,他坐在地上,仰着脸,形象全无:“我死定了!我受了重伤!我活不成了……”
白茗歪着头瞅着他,“只是个小伤口,死不了的。”
坎达举起手,上面血迹斑斑,有一道被岩石或者冰刺划开的细长伤口,“你没看见当时的情景,我离那个畜生那么近,我觉得当时已经死了,它的尖牙马上就要插在我的胳膊里!”
萝丝蹲下来,皱着眉看了看他的伤口,与基多说:“他得进医疗舱。”
基多皱眉打量了一下周围环境,“你觉得这里有吗?”
“起码他得缝针。”
基多又看了坎达几眼,虽然他觉得没有必要帮助这个陌生人,但是看到萝丝热忱的态度,他还是说:“我们有医疗箱,你要是愿意救他……”
“让我来吧。”嘉吉尔自告奋勇,“我用过医疗箱,上次我们小组出外勤那回,我还帮了缪慈呢。”
伤员大概有五六个,伤得最重的是一个被咬中的女学员,叫玛丽梅,她长得很小巧,小圆脸上分布着一些浅色斑点,梳着一条大辫子。现在因为失血和惊恐,整个人都蔫了,脸色白得吓人。
嘉吉尔用方盒子一样的缝合工具在她的伤口两边钉起来,用细小的钉扣把翻卷开的伤口并拢。完成这个过程,他舒了口气,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好了,这样应该就行了。”
基多担忧地看了看周围的情景,“我们得开始把帐篷搭好,萝丝,你和薇薇安、玛丽梅、婕辙用一个帐篷,你行吗?”
萝丝明白他担忧的原因,除了婕辙是莫什的同学,其余几个要么是伤员,要么没经过什么训练,身体也孱弱,自己可能很难带得动。不过萝丝心里却挺高兴,她点点头,“没问题,我才不想跟那些北方来的小混混凑在一起。我更愿意和这些南方小可爱一组。”
基多把折叠收拢的行李卷塞给她,连带帐篷骨架和一大张油毡,“快去!动作快点,我不想看见你第一天就受罚。”
几个人自觉地搬起零零散散的行李包裹,找了个平坦的地方。
婕辙是个少言寡语的小个头,五官轮廓硬朗,带几分男相。她一看就是个坚忍沉稳的性格,可靠得很,萝丝也十分信任她。几个人在萝丝的指挥下快速高效地将骨架树立起来,沉默的气氛主要是因为几个人都极端疲惫,现在基本是靠着本能和毅力在活动。
泰迪垂头丧气地坐倒在地上,因为精疲力尽,教他感觉感染的眼窝里更疼了,浑浊的姜黄色眼珠子滞涩地转动了两圈,他看向前边撅着腰正在打开帐篷卷的霍克,“伙计,你还有那个东西吗?”
霍克有一头编得乱糟糟的褐色小辫子,他身形雄壮,牙齿很不整齐,正面看里出外进的。听见泰迪的问话,没好气地啐他,“给我滚过来干活!你挺悠闲的呀。”
“给你。”萨尔西抛出一个脏兮兮的小瓶子,砸在泰迪的脚趾尖上,“只剩这几片,悠着点。”
泰迪摸起瓶子,从里头掏出一枚白色药丸,含在舌头底下。他的那片舌头不是正常的肉红色,而是青黄里泛着乌黑颜色,像熏过的腊肉干。
萨尔西嘀咕,“你就把那颗坏了的眼珠摘了吧,维纳老爹的事情你还记得吗?他有一颗坏牙,跟我们的坏牙不一样,他是因为喝多了,摘了一片有虫卵的树叶嚼烂吞下去,结果就有一团小东西钻进他的牙齿坏洞里,折磨了他五个月。最后族长带着我,还有几个医疗官一起绑住他,活生生地把坏牙夹碎了拔出来,才治好了他的疯病。”
泰迪更加颓丧,“但我又不是因为外来种感染,我这是普通的感染。”
“止痛药也很贵。”萨尔西把瓶子收回来,摇了摇,发出轻响,“你负担不起。”
霍克哈哈笑着,拍拍泰迪安慰他,“你是不是怕没了眼珠子,就剩个空荡的大窟窿在眼眶上?别怕,我有个旧的义眼,是我爷爷用过的。等你把坏眼抠掉,我就送给你。”
泰迪挣扎着站起来,“我们又不是来干活的,我们就为了那几个零碎的军饷,根本不值得当牛做马。”他放眼打量了周围一圈,发现了自己需要的目标,冷笑一声慢慢走过去。
白茗用余光瞥见一个萝丝口中的北方小混混过来了,这个人她还有印象,就是刚上飞艇的时候,那群来找茬的流民里的一个。他看着瘦得像一副骷髅,没想要还挺能坚持,现在还能到处溜达没有倒下。
“你!就是你!”他遥指着白茗,又勾了勾手指,“你过来。”
萝丝上来,把白茗扯到身后,“瘦皮猴,别没事找事。”
“你们几个,先把我们的帐篷支好。”泰迪仰着上身,以一个快要失去平衡的姿势戳在原地,下巴抬得极高,一只白眼朝上翻着,另一只坏眼却翻不上去,正在快速地上下颤动着。
“我看你挺欠打。”萝丝撸起袖口就要上去,白茗拉住她,低声问:
“你打算干什么?”
萝丝愤怒地喷着哈气,“当然是干一架!这就是生存之道,薇薇安,你不懂,只有干一仗才能站稳自己的一席之地,这就是军营里的规矩。”
白茗努力不让自己气得笑出来,“这是谁说的?你们学院里教的吗?”
“放心。”萝丝拍拍她,“那个瘦皮猴,我能打十个。”
“不不。”白茗又头疼地扯住她,“如果你现在为了出气上去,兵团的人发现,只会罚你们两个一顿。”她把萝丝扯回原地,示意她等在这看热闹,自己冲着泰迪的方向走上前几步。
泰迪莫名其妙地看着那个陌生的小妞走过来,她大概离着有五步远,忽然平地跌倒,指着泰迪哀厉地说:“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们明明都是流民,难道还要分个南北派系吗?”
泰迪莫名其妙,一时说不出话来。但是她的喊叫引来不少周围人的眼光,白茗如同戏精附体,暗暗咬破了舌尖,喷出一串血渍,滴在嘴角,仿佛刚才挨了一顿暴打。她捂着胸口在地上翻滚了两圈,瘫软地支撑起上半身,颤抖地又指向泰迪,“我们是同一个阶层,为什么要相互倾轧?你想要什么?要从我这里找点尊严吗?”
“我……你……”泰迪完全蒙了,没想到对面一直很沉默的小妞原来这么活泼。
他们的吵闹声终于把伊尔米提引出来了,他一脸的不耐烦,从营房快步出来,看到了地上的白茗微一愣,然后眼光转向对面的泰迪,冷声问:“怎么回事?”
我也很想知道。泰迪在心里暗想,他这个人口才并不怎么好,所以一时根本讲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结果白茗又抢先一步爬起来,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迹,抹得下巴呈一道血红,身上那件白色的麻布条披风也滚得满是灰尘,看起来凄惨极了。她踉跄着到伊尔米提边上,一声不吭,仿佛受了很大委屈,扁着嘴埋着头,像个小可怜。
伊尔米提冲着泰迪扬了扬下巴,“你挺有个性呀,跟我过来。”
观看过整个过程的萝丝等人已经惊呆了,她冲着白茗竖起大拇指,低声说:“你这招不错呀!这就是你们南方聚居地的传统手艺吗?”
其实白茗现在只有心痛,主要是对于自己目前狼狈状态的心痛,幸亏白氏的人肯定是看不见这一幕的,不然她就只想自我了断。
伊尔米提一脚将泰迪踹进营房,他的小身板承受不及,整个人扑倒,呈一片粘在地上。
风川狭正在确认巡逻排班的名单,瞥了一眼地上的人,用眼光询问伊尔米提发生了什么。
“他惹事。”伊尔米提简明地说了一句,然后指了指窗口外,“好像是南北两边流民的矛盾,你懂的。北方的兵役更重,但是南边的税赋更多,然后双方都不平衡,都觉得自己吃亏。”
风川狭抬头瞥了一眼,看见伊尔米提指的小组,中间的那个满身灰扑扑的家伙,应该就是受欺负的小可怜,她带着副丑丑的粗大护目镜,跟那张小脸一点也不搭配,脸上面无表情,一片麻木。
泰迪被摔得不轻,加上一直没有休息过,半天才缓过劲,就看见两条腿冲着自己一步步逼近,他抬起头,见团长风川狭伫立跟前,抱着两臂冷冷望着自己,不禁吞了吞唾沫。
“你很闲?有劲无处发泄?”
泰迪一愣,然后连连摇头。
“没关系。”风川狭蹲下来,挨近了一些,“我们欢迎有追求的实习士兵,对于你想要学习更多格斗技巧的态度,我们特别欣赏。”
“??”泰迪觉得眼前的事情发展非常魔幻,所以失语症又发作了。
风川狭冲着高壮的花野打了声口哨,“交给你了,好好教教这位小朋友。”
花野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一把将人薅起来,跟握着一根稻草似的。
泰迪满脸绝望,被巨汉掐在手里,小脑袋里充满了疑惑,这一天的经历就像一只小风车在脑袋里超负荷旋转。
诺里坐在姜氏客厅里的小桌子前,面前的矮桌摆满了杯具,这个画面就很有内涵,仿佛正在内涵她目前的境况——是个悲剧。
爱丽丝和法斯宾娜都带着细框眼镜,捧着个简易笔电,作报告一样排队要诺里签字。
“……下面是房产过户,”爱丽丝将合同交给诺里过目,“除了我们居住的主屋,还有东部临海灰区的几幢老房子,和北方古生物区的一座遗弃堡垒。”
诺里有点诧异,“姜氏的房产分布……挺特别的。”
“尚仔以前热爱冒险旅行。”法斯宾娜露出怀念往事的表情,“他以前可活泼外向了,喜欢热闹,经常独自展开长途旅行,是个冒险家。”
诺里呵呵两声,“看他现在的行事作风,还是个冒险家。”
黑卿小跑着进屋,急急忙忙地把一份电子文件塞到诺里面前,“绝道假面号的所有权转移和驾驶授权,先签这个,不然黑杰克就无法使用机甲。”
诺里绝望地接过来,看了两眼,头疼地问:“你的意思是,绝道假面号是我的了?”
“是的。”黑卿点点头,示意她签快点。
“这一切一定是个噩梦……”诺里摸着自己的额心,“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拿着整个家族玩吗?”
“是家主……前任家主的决议。”黑卿摊摊手,“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现在只能继续往前。”
“可是……根本没有这种必要。就算他不来这一招,我也没事的……”诺里头痛不已,“他现在人在哪里?我想见见他。”
“尚仔没交代过他的去向。”爱丽丝说,“不过,我查看过他的定的票,他买了一张飞去乐园水星的三天套票,现在应该泡在泳池里玩水。”
诺里尽量让自己冷静,“我想要先和他谈谈,这些……文件放一放再说。”
法斯宾娜赶快挤过来,“先把姜氏公共基金账户的过户文件签了吧,不然今天的饭都做不了,这个月的内勤人员的月薪也该发了。”
诺里捧着自己的脑袋,闹心地站起来,拨了个视讯申请,但是没有接通,屏幕上显示的是中断。
“哦,你想用星际电话吗?”法斯宾娜反应过来,“水星乐园是可以星际通讯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