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极使命
橘吉很少见地,在傍晚时分来到学院街的酒吧,她觉得自己并不是急需喝一杯,缓和一下这刺激的一天,反而是过于迷茫,不知道应该到哪去。
同样观看了执行过程,只是没有跑到前排的橘乔靠近过来,两个人不发一言,默契地各自要了一杯酒。
橘乔点了一根电子眼,吐出一圈蓝色烟雾,朦胧地遮掩住她的表情,“你怎么不说话?”
橘吉露出淡淡厌恶的表情,“你也不应该说话,免得我忍不住暴揍你。”
橘乔幽幽地笑了,“你不是恨我,是恨自己的无能。”
橘吉恶狠狠地瞪着她,但随即恨意落空了,好像她说的确实蛮有道理,“晴姐有告诉过你,你的背景来历吗?”
“我看见了。”橘乔平淡地回答,但她没有说是自己偷偷跑去查看的,“无所谓吧,橘荔长老不可能承认我的,她不会给我一个信用点数,无端端去找她只会挨一顿揍。”
橘吉默默听着不说话,把橘乔指尖夹着的电子烟取过来,自己吸了一口。
“对了,我为什么从来没听说你的身份来历?你去档案库里查过自己吗?”
橘吉也幽幽地笑了,“我是属于整个家族的。她们在制造我之前,就达成了共识,要专门制造一个不属于任何派系,完全脱离于族内争斗之外的后裔,所以在整个家族的遗传细胞库随机抽取一份,没有人知道是取自谁的。然后从黑狱中随机调取一个倒霉蛋,取完了细胞就毙掉,最后用两份未知的细胞制作出了我。我没有档案。”
橘乔沉默了很久,似乎想等沉重感消失一些,“……你真的相信所谓的终极使命能成功?你真的要为了那个玩意儿牺牲所有吗?”
橘吉抬起手腕,薄薄的皮肤下血管清晰可见,“当然,我必须相信,它就刻在骨髓里,融在血液里。”
橘乔狠狠抽了一口手里的电子烟,将最后的一点烟油吸尽,她在微微地颤抖,红褐色短发在这些日子里长长了一些,披散在脸庞,竟显出一些娇弱感。“曾经我怀疑过晴姐,我觉得她可能并不相信,一切只是为了攫取权利,她只是想要权利。但是……面对面看见十所圣杰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晴姐不是单纯的野心家,她从始至终都完全相信基因里携带的终极使命,因为她选择和皇室合作,不单为了在白蒐和十所圣杰之间左右逢源,追逐利益,而是因为她追求的终极使命,完全和十所圣杰追求的新世界相吻合。”
这个说法橘吉第一次听说,一时非常惊奇,她侧过头,“新世界?什么新世界?”
“生化义体。他想用生化义体完全代替活人。”
橘吉理解了片刻,“就是说,他想要灭绝人类?怪不得,这确实和我们的终极使命一致。不过,我们要的更多。”
“所以晴姐也在利用十所圣杰,她要的是帮助他完成所愿,然后比他存活得更久,在他完成的基础上继续努力。”橘乔停顿一下,深深吸了口气,“问题是,这个过程中,我们该何去何从?晴姐会怎么使用我们?像她使用橘09一样吗?”
大概是明白了对方的用意,橘吉的眼光在前方的小舞台上移转,不时瞟过几个酒客和穿着清凉的跳舞生化人。“你跟我说这些没有用的,我的橘氏遗传基因只会让我不惜一切地达成最终使命,不会惧怕任何牺牲,也没有害怕的感觉。”
“那你为什么要费劲地救我?”
橘吉看了她几眼,露出迷茫表情,“我不知道,可能,我不想独自一个人经历这些吧。”
“你确实不可能抵抗基因里携带的使命,但是你也有感情!就像你对元开西,你有一大把信用点数,完全可以整天泡在黑狱里花天酒地。但是你没有,跟别的橘氏成员都不一样,你只喜欢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然人,你是很重感情的。”
橘吉又开始沉默不语,她流出一个近乎是苦笑的表情,“不要再费尽心思地说服我了,你心里应该明白,只要晴姐还在当家,只要橘氏依然壮大,你的那些小心思不过就是做梦而已。”
“我也有橘氏的遗传基因,我也受终极使命的控制,但是我的基因不纯,所以受到的影响抵不过自身的求生本能。”橘乔转到她的正面,看着她的眼睛,“你明白吗?理论上只要求生本能够强,或者对于某种感情的渴求足够强烈,是能打败我们基因里的枷锁的!”
“呵呵,”橘吉不以为然地笑起来,“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怎么过去几个世纪也没有一个成功案例呢?”
机甲部内部车间,中央的平台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一副残骸。因为破碎得太过严重,究竟是完整的生化义体还是只剩了一部分,也没有人知道了。异人番的脑壳放置在平台的顶端,往下依次排列着脊椎、胸肋、残破的人造脏器、无数五颜六色的传感器……
白芪站在边上,皱着眉看着这一摊破烂,无奈地说:“很难完全修复,必须要更换义体。”
白蒐的眼光极冷,“不用了。”
“不用了?什么叫不用了?”
“我觉得生化义体小队没什么用,可以裁撤掉。”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打算复活异人番了?”
“复活?你觉得异人番是活的吗?”白蒐随意地从平台上捡起一块碎片,对着顶光看了看,“我不需要活着的特工,我只想要纯粹的工具,你来制造,我要一个机器人小队,而不是满腹自我意志小心思的生化人。”
白芪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但是异人番也是国家学院的学生,恐怕姜尚会有意见。”
白蒐的眼光瞥过来,“姜尚凭什么有意见?异人番首先是军部的财产,其次才是学院的学生,我们随时可以取消他的人格权限,只要失去了户籍,他也就不可能留在学院里。”
白芪还想要说点什么,但他看到白蒐的脸色,终究什么也没说。
“剩余的碎片呢?”
“斐尔卓正在运送去军部主机库房。”
白蒐穿越小车间,到了相邻的仓库,看见斐尔卓带领着几个特工,正在搬运一袋袋的零件残骸。白蒐守在门口,静静地盯着眼前的情景。斐尔卓感受到他的注视,默默地停下动作,垂手立在一边。
“昨晚遇袭时,你在哪里?”
“……我跑出大厅,追踪袭击的恐怖分子了。”
“是吗?追到了吗?怎么我一直没看见你?”
“……”
“你是以姜氏家臣的身份出席,不是应该把保护姜氏家主的安全放在首位吗?”
“……”
“现在你是A级特工亚当?还是姜氏的家臣斐尔卓?”
“……”
“或者你是那个小妞的裙下之臣?”
“我是A级特工亚当,我也只能是亚当。”
“我要把姜氏从那个小妞手里拿过来也行吗?”
斐尔卓低下头,“愿如您所愿。”
“帮我查查她,我想知道为什么姜尚要冒着巨大风险,把家主的位置给她。”
斐尔卓埋着头答:“据我所知,因为姜诺里确实是姜尚唯一的后裔。”
“姜尚不在乎这个,没有姜诺里之前,他已经做好准备把位置留给黑主或者黑杰克了,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斐尔卓极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姜尚这个人很难捉摸,有时候就是在玩,可能没有什么目的性。”
“哦?”白蒐懒散地咦了一声,落在斐尔卓头顶的眼光却极冷,“你自己相信这套说辞吗?在一个大家族家主的位置坐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如你所说?这个小妞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能使你和姜尚变得异于平常。告诉我,是什么?”
斐尔卓的神经紧绷起来,他知道现在必须马上给白蒐一个满意的答复,如果不能将他的疑虑平息下来,他一定会追究到底,很可能会牵扯出很严重的结果。
“……姜尚觉得,姜诺里可能有驾驶血源本初号的能力,她未来可以进入十勋团。”
白蒐猛转过头,“姜尚凭什么这么觉得?”
“我不知道,但他确实很笃定。”
白蒐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说:“我要跟她谈谈,单独的。”
斐尔卓惊得一跳,马上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与诺里反复强调要她收敛起来,千万不要用传统技能狂怼白蒐。
此时的诺里正在清洗车间,对面站着不停吐苦水的三个人。瑟琳维亚身为最活泼,话最多的一个,代表其余的人发言:“这个活儿也太折磨了,你没看见你的那位兰登先生分配给我们的是什么概念图,简直就是天书!”
诺里挠挠头,“你带来了吗?给我看看。”
朵李尔从视讯器里调出电子稿,传了其中一张到诺里的邮箱,“如果只是根据粗略草图整理三维图纸,我们是可以。但是这……这只是一个理念,直接从这样的‘画作’里提取出能够投入制造的三维图?这是不可能的!”
诺里打开接受到的文件,被一大团的黑色线条惊到了,她确实体会到了为什么朵李尔要用画作这个词来形容。兰登的笔迹比较狂野,和丘英老师的文雅风格完全不同,他不太讲究美感,是个实用派。这张概念图和诺里上次看到的相比,还是系统了一些,从一个大棱锥分化成为三个部分。她放大了局部,发现每个锥体的构造都不相同,它们分别兼具了不同的作用,相连接处是一环细小的楔形结构,看起来很难能承受住巨大棱锥的质量。
“看见了吧?”见诺里沉吟不语,瑟琳维亚以为她充分理解了难度,“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确实弄坏了驾驶舱,欠了你一笔巨款,但是你也不能这么折磨我们啊!”
“呃……把它当成一件价值65万星币的设计方案,那肯定不容易完成。”
瑟琳维亚翻了个白眼,“你是打算用65万买断我们终身吗?我们现在能选择还钱吗?”
朵李尔比较理智,低声说:“我觉得还钱的话,跟被买断终身也差不多吧,我一辈子也挣不到65万。”
一直保持沉默的佐伯发表了一下意见,“你真的觉得兰登的设计能够实现?虽然我承认,这个概念确实巧妙,但是距离现实制造还是太遥远了,中间有很多关卡需要突破,很可能被某个难以实现的环节卡死,我觉得……并不值得花费这么巨大的精力和金钱。”
“我……我并不强求设计能实现。”诺里看见对面三个人像傻了一样,呆滞地看着她,“实际上,我只是希望兰登能从自闭里走出来,他在兰斯蒂诺家族的生活比较艰难,朱诺想要把他送进疗养院,但一旦那样做,很可能会毁掉一个机械师,我希望我的主意能奏效。”
瑟琳维亚用震惊的表情竖起大拇指,“花了260万,竟然就为了哄一个自闭症患者开心,真大方!”
朵李尔抓到了重点,“所以,不需要我们攻坚克难地完成图纸绘制,只要……哄着兰登就行了?”
“如果你们能哄得住的话。”诺里颇为无奈,“兰登不傻,他很聪明,如果你们敷衍他,他一定会知道的。我可以将其中难以实现的环节提交给永动之芯,当做研究课题,召集几个高年级的机械师一起完成。”
佐伯还是难以理解她的行为动机,“你为什么对这个兰登这么看重?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是个有才华又身世可怜的机械师吗?”
“他和我有些关联,但是非常复杂。”诺里当然不可能说出她和丘英的关系,所以只能点到为止了。她一转头,看见镜桐站在门口,脸色复杂地往里张望,当时心里一跳,走到门口。
“今天没有损坏任何东西。”
“你跟我来。”镜桐摇摇手指,示意她跟出来。“下面我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要会装傻,不要显得太精明;但是要恭敬,要绝对恭敬。”
“?”诺里跟随他快步前进,一直到了走廊尽头,“发生什么了?”
“白司令要见你,现在。”
“……要见我的哪一重身份?学院学生?姜氏家主?还是欠了他260万星币的借债人?”
“我不知道,但是你最好全部做好准备。”
诺里站住脚步,不肯再走了,“跟我说一点关键信息,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
“白蒐找了婓尔卓,他肯定已经反应过来昨晚不对劲的地方了,婓尔卓做得并不严谨,白蒐想不到才不对。”
“那他……他找我干什么呀?我对昨晚的事真的不知情。”
“但是昨晚皇宫中的夜宴,婓尔卓是以姜氏家臣的身份,和你一起出席的,你觉得白蒐会相信你那套说辞吗?”
“所以……他是来找我兴师问罪的?”
镜桐站在她面前,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眼睛,异常严肃,“诺里,这次恐怕比你想象得要严重,他不是兴师问罪,而是有兴趣探究你本人。”
纵使诺里已经见过白蒐几次了,她依然带着一种恐惧,好像猎物能嗅到狩猎者的味道,他坐在专属于自己的王座上,四周的一切包括王座,都极尽华丽。
“亚当不愿意跟我提起你,就好像你是专属于他一个人的玩具似的。”白蒐盯着自己食指上的硕大宝石戒指,“但我真的非常好奇,你究竟有什么魅力,竟然将亚当这样完美的人造物迷得团团转。”
诺里当时就压制不住自己吐糟的欲望了,“可能是因为我把婓尔卓当成是个人,而不是人造物吧。而我对待他如此赤诚,完全区别于其他的第二姓氏纨绔子弟们,可能也是因为他把我看做是人,而不是玩具。”
白蒐发出轻轻的笑声,又凉薄又轻蔑,“你怎么跟姜尚一点也不一样,你真的是他的血脉吗?”
“真遗憾,”诺里丝毫没停顿,紧接着说,“您一点也不了解姜尚。”
白蒐终于变了脸色,但只有一瞬,马上,他变回了平时那个白蒐,淡然地问:“以一个女儿的身份,你告诉我,姜尚的真实面目是什么?”
诺里思考了一番,“我并不认同女儿这个身份,抱歉不能回答您。但以一个家臣的身份,我可以说,姜尚是一个完美的家主,因为他不把人当做工具,他拥有感情和爱,所以所有家臣都付出终身的忠诚。”
白蒐显得极其好奇,“仔细说说,他是怎么让你们感觉到……爱的。”
诺里抿了下嘴,“这无法用语言说明,先生,难道您没有这个东西吗?真可惜。”
白蒐再次黑了脸,没有人!没有人能接二连三地顶撞他,这次他选择直奔主题,“婓尔卓说,你有能力去驾驶血缘本初号,这是真的吗?”
诺里现在略微放下心了,她大约知道婓尔卓对白蒐说了什么,她的心里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现不怎么样,简直是一直在作死,但是心里却在雀跃,感到一丝丝报仇的快意,“是的,但是……这没有什么神奇,不只一个人可以驾驶血源本初号。”
“什么?”白蒐有点蒙了,“还有谁可以?”
“理论上橘09就可以,就是您昨天处死的那个橘氏成员。众所周知,橘氏自己无法独立设计建造出机甲,只能盗取寄存在机甲部仓库里的血源本初号,虽然她是机甲部全体机械师共同的心血结晶,但橘氏手眼通天,光凭借几个机械师,是拦不住橘氏的。深渊初号就是血源本初号的变形而已。”
白蒐现在的脸色已经不是黑可以形容了,他已经很久没有将狂怒的表情摆在脸上过了,“众所周知?手眼通天?姜诺里,你还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
“是的我知道,正因为我明白,您是一个喜欢追求真理的开明领导人,所以我才更要尽我所能地让您了解真相,您还想知道什么吗?”
正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斐尔卓带着姜尚匆匆赶来,看见多日不见的姜尚,诺里和白蒐都很惊诧。他晒黑了一些,黑发也长长了,一缕缕披散着。
“多日不见甚是想念。”姜尚打了个可以说轻佻的招呼,他一点也不着急,轻快地走到诺里边上,对着上方的白蒐,“我的新继承人可能给您添麻烦了,因为她还是个不懂轻重的孩子。”
白蒐挑挑眉,“她可懂了,姜部长,因为到刚才为止她一直捡重话说。”
姜尚发出爽朗的笑声,换来白蒐像看神经病似的眼光,诺里来回转头打量着两个人,猜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情况。姜尚将两只手搭在诺里和斐尔卓的肩膀上,一脸开心表情,“我想要举办家主的订婚仪式,希望您能出席。”
这一招惊到了白蒐,他蹙眉沉默了一下,“你很急吗?”
“毕竟我每年要为族中那么多的成员交单身税,真是不胜其烦。能减少一个是一个。”
这句话说的倒是真的,光是管理宅院的女仆天团,每年的单身税就不少了。
见他把话题扯远了,白蒐也不想再跟他扯皮下去,懒懒地挥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诺里十分心虚,尤其是回想刚才自己冲动之下说的话,她瞄了眼周围环境,低声问:“我是不是搞砸了?”
“不,你做得很好。”姜尚恢复了平时淡然高冷的模样,“你的策略是正确的,要让他搞不清状况,最好的方式就是顶撞他。白蒐是个极端狡猾的人,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是宁愿不做的。所以他现在一定正在努力猜测我们是不是有了新的底牌。”
诺里还是不如他乐观,“但是……白蒐会怎么调查我们?他不可能一直光是坐在那张王座上,等着看我们行动吧?”
“要学会将军。”姜尚挑起一抹微笑,“他想要暗中调查我们,就需要特务小队,也即是说,他暂时就不能对斐尔卓动手;如果他想要先清理特务小队,就拿我们没辙。懂了吗诺里?不要光是害怕对手,也不要老是想同归于尽,要学会用招数。”
“但是为什么要用订婚刺激他?”
姜尚笑得很开心,“他不会允许我们联合的,必须要分割开我们,但他越是施压,越是打击我们,我们就越是会抱团、联合。所以他不得不选择,或者拉拢斐尔卓,逼他远离我们;或者对姜氏威逼利诱,逼我们远离亚当。”
诺里终于有些明白了,点点头。“现在我们做什么吗?还是观望他的行动?”
“永远要记住,先手有利,攻击是最好的防守。”几个人已经走出了军部大厦,姜尚迎着暗淡天光。对身后的诺里摆摆手,“我们的证据已经收集了不少了,可以慢慢放出一些了。”
“我知道了。”斐尔卓走在旁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