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荣之路
迎接新的一天，是第一缕照射进入下水道的阳光。
火柴姬从自己的狭窄窝棚里爬出来，伸了个懒腰，将自己营养不良而瘦骨嶙峋的腰身拉伸开，一根根肋骨透过浅棕色的粗糙皮肤隆起。她的棕色乱发缓慢散落下肩膀，像厚厚的兜帽一样起到了保暖的作用。
她的家在圆形下水道小公园的一角，捡来的油毡布支起一个小窝棚，上层铺着鲜艳的红色隔水塑料，还有几块白色的斑点，远看更像蘑菇的伞盖。火柴姬每天都会到上层四处捡拾，她的眼神很不错，能在巨大的垃圾场里捡到许多亮晶晶的东西，有晶石碎片、破裂的磁盘、还有一些由海潮冲击上岸的奇怪贝壳。
每次捧着一堆亮晶晶的奇怪东西回到家里，居住在旁边的蜗牛爷爷都会念叨她：“离海边远点，那里不安全。也不要随便捡贝壳回来，谁知道会不会是携带感染细菌的变异生物。”
火柴姬从记事起就住在这里，蜗牛爷爷是后来客，他当初一副落魄相，拖着巨大的行囊独自来到这个小公园，见到已经住了多年的火柴姬，吓了一跳。
“你……你是个自然人吗？”
那时候火柴姬还只有七八岁 ，歪着头，懵懂地看着他，“什么是自然人？”
蜗牛爷爷叹了口气，“我忘记了，这个地方确实……我是想问你，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例如和动物类似的变异？你不是变异种吗？我听说下水道这个鬼地方，全部是变异种和混血种。”
火柴姬又歪着头看着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那，你是什么呢？”
“我……”他先是有些恼火，但是很快的，整个人像是漏气了，由着沉重的行囊带动身体往后倾斜，人也瘫在地上。“对……你说对了，我……我是变异种。”
火柴姬根本不明白他嘴里说的变异种是什么意思，不过接下来，她看见了他的变化，随着年月累计，那些行囊逐渐生长在他的背上，他的脊椎也逐渐变形，夜里会分泌出一些黏黏的黄绿色液体，干涸后缓慢失去透明的性质，成为外壳的一部分。不出几年，他就彻底蜕变成了一只人形蜗牛，露出小半个上身，趴在公园的一角，只能小幅度扭动身体。
“公园？”第一次听到火柴姬这么称呼这个地方，他分外惊愕地问，“你把这个鬼地方叫做公园？”
火柴姬抱膝坐在自己的小窝棚里，没有感到什么不妥，“我看过公园的样子，就是这样的，有景观和植物。”
他噎住似的，瞪着眼前早就看得腻味的一切，这里很狭窄，圆柱形的空间铺着苍森色的地砖，上方有厚重的穹顶，镂空着一点细细空洞，阳光就是从这几个空洞落下来。但蜗牛总是怀疑一缕缕浓稠的橘色光线究竟是不是阳光，那些看起来更像是某种人造光线。
至于她说的景观和植物，是青森色石壁上的雕刻花纹，已经非常陈旧了，被潮湿的空气蛀蚀得模糊不清。当中有个干涸的喷泉装饰，用同样苍青色的石头雕刻了一只奇怪的动物，以前水泉还没有干涸时，会从它张开的嘴巴里喷涌出来。现在，只剩下一只空张着嘴的石刻雕像。
“我要出门了。”火柴姬用一把湿湿的青苔搓了搓脸，兴冲冲从墙壁上的管道入口钻进去。她行动极其灵巧，光裸的脚和手掌一样运用自如，很快就顺着倾斜的坡道爬行到分岔路口。
管道里的世界非常复杂，四通八达，她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和经历，没有丝毫的停顿，一路迅速前进。起先管道里还比较狭窄，后来逐渐宽阔，慢慢变得空旷宽敞，窒闷的气氛也变了，沉寂变得嘈嘈切切，流动的风在空间中徘徊，能够感觉到上面的世界接近了。
她从一个圆形金属盖底下钻出来，拍了拍自己身上粘上的湿黏液体。上面的世界确实热闹多了，但是环境更加糟糕一些。费劲地将沉重的井盖挪回原处，火柴姬马上观察着斜前方的小店铺，却失望地发现，今天对方也没有开张，理发店的灯牌熄灭着，被洞开的前门还歪斜着掩上，主人仍旧没有回来。
她马上就蔫头耷脑起来，佝偻着走到屋檐下，下意识避开头顶滴落的小雨。
“你又来了，火柴姬？”
听见明朗的声音呼叫自己，她一抬头，发现是灰鳍，他居住得离小公园不太远，只需要爬行过两截金属管道，转两个弯。灰鳍就是蜗牛爷爷说过的变异种，他体侧有鳍，颈子两侧有腮，脑壳又扁又宽，在尾椎部还有一根蜕化得不太明显的光滑尾巴。
灰鳍比火柴姬更加喜欢到上层来，不过他有正事干，他会通过交易，换来食物和各种调料，基本上对下水道的生活调剂，贡献最大的就是灰鳍。
“我想来看看落水洞之光回来了没有。”
灰鳍皱起自己两眼之间的皮肤，宽扁的脸上露出不耐的表情，“你老是去看他干什么？他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是个空有外表的小白脸。”
火柴姬一点也没有感到尴尬或者心虚，地方地点头应和着，“没错呀，他就是整个下城区最好看的人。”
灰鳍极其的无语，“小白脸并不是什么夸奖的词语，当然，空有外表也不是。”
“他会去哪里了呢？他从来没有出门过这么久不回来。”
灰鳍轻叹，“他被捉走了，你不知道前天忽然爆发的灭绝生化人事件吗？”
这件事有点超出了她的认知，火柴姬拧着眉头不解地问，“什么是生化人？”
“我们这里没有，那是个稀罕玩意儿，贵族经常用的。”灰鳍简单笼统地解释了一下，实际上也只是依照着他心里的模糊印象。
“他是生化人？”
“呃……”灰鳍挠了挠自己光秃秃的灰色颅顶，“他不是，但是他窝藏了一个，你懂吗？他违反了……上面的意志。”
火柴姬抬头看着上面，但是重重拥挤逼仄的建筑物、横斜切割的屋檐、浓重的如同絮状物的雾气都把视野弄得极其糟糕，“上面？上面还有什么？这里不是已经很上面了吗？”
他捂着自己扁扁的脸，但是只能捂住中央的一条，两边的滚圆眼珠还是露在外面。“傻子，这里倒确实比下水道要往上面，但是上面远远还有很多……很多人，很多的建筑房屋，很多街区。我们其实在很底层的地方。”
她懵懂地仰望着上空，仅仅思考了几秒钟，欢快地说：“等我们有时间了，可以继续往上走哇，我们可以去看看，上面还有多少人，还有多少层嘛。”
灰鳍瞪大了眼睛，但虽然他惊愕地猛瞪着自己两旁的两只圆眼珠，却并没有多少显著增大的效果，他的表现实在太搞笑了，“不！不不，你以为你是谁呀？你不可能走出下城区的，你哪里也去不了！知道吗？！”
她歪着头，继续睁着懵懂的大眼睛，看着他。
灰鳍彻底被打败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为什么要我认识你？是不是上天在惩罚我？惩罚我以前过的太潇洒了……”
“为什么为什么？”火柴姬被他谜语人的姿态弄得焦急地跳脚，“我从下水道爬到哪里去都行，从来没人管我去哪里，为什么不能去上面？”
“那不是单纯地往上爬！”灰鳍崩溃地揪扯着自己体侧的鳍，“那里……那里不在下城区的范围里！那里是别人的底盘！！算了……”他又捂住自己的脸，“你不可能弄懂，总之不要想那么多，不要跑得太远了，下水道不好吗？你不是挺喜欢下水道的吗？”
火柴姬想了想，她指着斜上方的某个地方，那里正是一团柔和温暖的太阳，“蜗牛爷爷说他去过太阳，我也想去看看。”
“那是不可能的。”灰鳍也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上空，“太阳是不可能上得去的，他骗你。”
“蜗牛爷爷从来不骗人。”
“你怎么知道？”灰鳍摊开手，“他讲的都是些遥远的东西，是你这个下水道的拾荒者永远不可能到达的地方，永远也不可能弄明白。”
这句是贬损的意思，她倒是懂了，立马变了脸色，“我不想说了，今天不想再跟灰鳍说话了！”
“行，行吧，”灰鳍连连摇手，“从现在开始我保持沉默，行了吧？”
火柴姬刚想要给他一个原谅性质的笑，忽然从上方垂直砸落下来一件巨物，连带的恐怖效应波及到周围的十几米范围，砸毁了大片拥挤的建筑物，巨响传递到了整个落水洞，溅起的烟尘刹时间弥漫整个贫民窟。
两个人从地上爬起来，已经是两分钟后，火柴姬差不多被震得半聋了，她看见被砸毁的废墟中屹立着一个立方体，材质非常陌生，但肯定很坚韧，因为这个小方块从高处坠落，却没有损伤一个边角，接着，一面的立板倾泻着落下，从里面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人形的生物。
他外貌十分奇特，像个骨骼外翻的怪物，高大却苍白，裸着上半身，穿着件紧窄的白色长裤，背上装置着鼓鼓囊囊的包裹。
那个怪物跑了两步之后，竟然大喊着人的语言，并且是十分标准的帝都官话，“这是哪里？我在哪里？你们有没有能告诉我的？”
很快，从他原本藏身的集装箱里又飞出一只奇怪的圆球，看起来像是一只电子宠物，但白色圆球在空中展开，变形成为一只简易音响的模样，扬声器中播放着一段电子音合成的语言：“下面是来自上城区橘氏家族的一段录音：自此时起，需要征收此处土地及范围内建筑物，收归公用，如有疑问，可致电询问联邦安委会……”
它将语音重复了两遍，失去功能之后，就像死掉的鸟一头扎进泥里，失去了全部的活力。
与此同时，橘吉和橘乔两个人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小树林里，看着面前一排形状奇异，颜色焦黑的树木。
黑树林是个尚且算作安全的地点，但继续深入到感染密林，就危险了。向西北方向张望，就能望见夜雾岭，半遮半掩在环境般的紫色雾气里。
“怎么回事?”橘乔莫名其妙地抓着自己橘红的短发，“应该就是在这里呀，人跑到哪去了？”
橘吉纠正她，“应该说，是投落点哪去了。显然，这里没有投落物，一定是他们把定位搞错了，该死！”
真正的涉事人，橘涂长老现在反而最平静，她闭着眼睛靠在树干上，缓慢地将眼皮睁开，“放轻松。说实话，我已经习惯了橘氏的办事作风，脱线也是特点当中的一个，弄错投落地点没什么可惊讶的。”
“那现在我们怎么办？”橘乔无助地转向她询问。
“你们是引路人，你们负责这次行动。”橘涂靠着树干说，“你们告诉我，现在怎么办？”
要不然把行动取消了吧？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是橘乔当然没有蠢成那样。橘吉代替她回答：“两个选择，一：我们重新定位，直接去投落点。二：你在这等着，我们去把赖索找来。”
橘乔全身心地无声叫喊着：选一吧！快选一！
橘涂看了看她们两个，忽然说了一句无关主题的话：“你们是不是从来都直奔主题？你们有享受过过程吗？有停下来看看途中的风景吗？”
橘吉也回答得相当直接，“那是什么玩意？”
“我才是主角，你们都得听我的，没错吧？而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着急的东西了，就算赖索也不是那么重要了。”橘涂站了起来，将轻机枪从背后取下，轻轻端在身前，“我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享受玩的过程。”
两个人懵懵地跟在后面，橘乔压低了声音，与旁边的橘吉用气音交流，“她不是来找死的吗？要怎么玩，才能把自己玩死？”
“嗨！”橘涂冲着远处挥动着手臂，那里站着两个人影，穿着略显得臃肿的雨披，将深蓝色的面具往上掀开顶在头上。
橘吉有点傻眼，“她们两个，为什么会在这？”
之笼和之路并列站在前方的树底，看见橘涂带着两个人，兴奋地更加猛烈地挥动手臂。
橘涂显然和她们相识，甚至蛮熟的，她轻轻拥抱了她们两个，“收到了我的烟花信号？”
“当然，幸亏我们还有人放哨，要不然就错过了。”之笼眉开眼笑地回答，她举了举手里的长矛，“现在就出发了吗？狩猎点在哪里？”
“等一下！”橘吉插进几个人中间，拧起眉，“她们两个在这干什么？难道你还找了别的领路人？为什么？”
橘涂大大方方回答她：“只有你们两个是不行的，你们会死在我前面。”
橘吉马上就怒了，“不可能！我又不是橘乔。”
“嘿！”橘乔也马上抗议起来，“你想质疑就质疑好了，但是不要人身攻击。”
之路性格更加平和，这在整个橘氏家族里也是个很难得的属性，“我们是橘涂长老的朋友，我们单纯喜欢和她一起狩猎，想送她最后一程，不行吗？”
“也不是不行，”橘吉缓和了一些，但是她又戏谑地将视讯器上的地图量给对方看，“但是投落点向西南方偏移了15度，落在下城区了，你们要进城吗？这似乎违反祖训，被除名了就不能返回帝都。”
之路和之笼望着橘涂，她微微笑着眨眨眼，“嗯，确实有点复杂……不过下城区算是帝都吗？”
“当然。”橘吉觉得她就是在狡辩，“上城区、下城区、中城区都属于帝都。”
“我反对。”之笼举起手，“下城区的居民没有户籍，大群没有户籍的人的聚居地，这不就跟我们没有区别嘛，所以下城区不属于城内。”
橘涂给她鼓了鼓掌，“说得很好，我赞同。”
橘吉惊愕得鼓起了眼睛，“你、你是不是把几点可怜的智力点数，全部点在狡辩上了？”
橘乔转过头，看着她，呐呐说：“我也觉得有道理。”
“你闭嘴。”橘吉闹心地看了看眼前的情景，“好吧，你们两个可以跟着来，但是今天的消息不能外传，对外不能提起。”
“你可以放心，”橘涂笑着回答，“她们两个不可能回橘氏，而我，注定要死在这次路途的终点了。你担心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