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表演
“她说了吗？”白蒐跟随着特遣小队，和部分来自灰盒子的狱卒，一起走在狭长黑暗的走廊上。
灰盒子的典狱长，赛桑.多罗罗紧张得微微颤抖，极尽恭敬地回答：“还没有，但是如果您给我足够的准许，让我使用特殊手段的话，我敢肯定，她马上就会把所有秘密吐干净。”
白蒐沉默着思考了一下子，“不，我不想这么做。”
赛桑略略感到吃惊，“那么您是想……”
“把白莙叫过来，他来办这件事更好。”白蒐停顿在幽暗的走道中间，他的深邃面孔隐在阴影当中，让人辨识不清表情。
十分钟后，白莙被叫到了灰盒子，白蒐看到他的表情不算好，甚至有点不满和嫌弃，“你上次的任务办得不怎么样，姜诺里好像一点也没有青睐于你。”
白莙将自己丢进硬邦邦的座椅里，满不在乎这种幅度会不会跌痛自己，他的姿势也很放浪，双腿随意撇开，半躺半坐着，哼了一声回答：“是呀，那毕竟是一个吃过见过的家主，连亚当都随时小心陪侍在边上，她怎么会看得上我？”
“如果你连这点作用都发挥不了，我还能指望你干什么？”白蒐用指尖一下下敲打着座椅扶手，发出规律的打击，“不如卖进黑狱换钱吧，你这张脸蛋还是能值点钱的吧？”
白莙没有被吓到，还懒洋洋地哼唧了一声，“算了吧，您可能不了解现在的市场价了，黑狱喜欢买单纯的幼雏，我这种千帆过尽的类型是不值钱的。”
白蒐皱起眉，看来终于厌倦了和他闲聊，“这次这个你必须要拿下，不准失败。”
白莙略微坐正了一些，装出一副感兴趣的模样，实则瞳孔里流露着浓稠的厌恶和惫懒，“是吗？这次是什么类型？单纯少妇？放荡寡妇？还是无知少女？该不会是男的吧？”
“……她是东零区来的驾驶员，非常无知，竟然敢孤身潜入机甲部行刺我。简直就是个胆大包天的智障！！”
“听起来……似乎是个简单任务。”白莙慢吞吞地站起来，斜倚在墙边，像条没骨头的泥鳅竖着戳在地上。
“没错，非常简单，对你来说手到擒来，所以不允许失败，这次再不行，我就不客气了。”
白莙没有感受到威胁似的，挥了挥手转过身，随后又慢慢扭转回来，“对了，你想要她的什么？秘密吗？东零区的机甲类型？数量？”
白蒐摇摇头，“不，我只要你展现和善，要她相信我们是可以合作，可以展开谈话的。”
白莙拧着眉心“哇”了一声，“这可不容易，毕竟我再费劲地表演，她一看你那张活阎王般的脸，马上就露馅了。”
白蒐不耐烦地抬起金属手杖，敲击了一下地面，“快去！”
白莙耸了耸肩，走出房间，看见赛桑那张灰暗的棕色面孔，他在前方带领着方向，一路上都很沉默，将要到达时，才忽然用沙哑的声音说：“如果你不行，可以换我来，我只要几分钟，就会让她哀嚎着吐出所有秘密。”
白莙抬起头阴阴地笑了起来，“很可惜，白司令不需要她的秘密，要的是她的喜爱。这就涉及我的专业了，毕竟我专擅讨人喜欢。”
赛桑对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声。
白莙一进入囚室，就看见了中央捆缚在刑架上的五莲，她披散着黑发，脑袋下垂，完全埋进了长发中。他围绕着刑架走了一圈，最后在面对着刑架的座位上坐下。
由于他没有掩饰自己的行动，衣料摩擦声和金属座椅承重的吱呀声惊动了五莲。她从混沌的昏迷当中逐渐醒来，注意到对面一道视线正观察着自己，马上警觉起来，打起了全部精神，像一只将要开战的动物，扬起惊怒的视线，恶狠狠瞪着他。
白莙扬起了灿烂的笑容，他的气质刹那间就转变了，从懒散肆意变得纯粹清澈。他从座椅起身，刚接近了一步，五莲就如临大敌地绷紧了身体，齿关也咬紧了。结果他却解开了捆缚她的绳索，把她从刑架上放了下来。
五莲得了自由，先是警惕地看着他，“你想干什么？先礼后兵吗？”
“白司令已经了解过了你的背景，他想跟你谈一谈，但是在这之前，他希望你能平静下来，不要带着偏见。”
五莲眨眨眼，“他了解过我的背景了？那他也知道我是来取他狗命的了？”
“……我们之间有误会，我们的矛盾不是不可调和的。”
“哼。”五莲冷笑一声，“我们的矛盾就是不可调和的，他不会同意东联邦的独立，我们也不可能继续苟且在你们的领导下，你告诉我，这怎么调和？”
白莙也笑了起来，不过他单纯感到有趣，“首先，我们要以谈话开始，隔空谩骂永远不会有结果。”
上次与白蒐的碰面，并没有什么好结果，她当场就别捉住，当时她以为自己的性命就到这里了。可真是想不到，还会有第二次见面，并且竟然是在这种情景下。
五莲跟在白莙身后，从秘密通道进入了白蒐的会议室中。看见自己痛恨入骨的那个家伙，正高高端坐在上方的王族座椅里，眼光冷淡地看着自己。
白莙伸手示意她首先进入，他的眼睛里满是鼓励和兴味的浅笑，让五莲感觉怪怪的。
白蒐冷淡的声音从上方投落，“早已经听闻了东联邦的驾驶员小队莅临帝都，没想到你们露面的地点和方式还挺特别的。”
五莲直走到会议室中央，她站在下方，眼光凌厉地朝上方仰视着，“您可太高看我了，我只是整个刺杀行动的一个先头军而已，正式篇章马上就开始了。”
白蒐并没有明显的情绪变化，依旧淡定，“你们的领袖是怎么想的？竟然让珍贵的驾驶员来执行危险的刺杀任务！暴殄天物！我们的驾驶员一个个都娇惯得要上天了。”
五莲一呆，没想到话题会转向到这里，“通过与你们一部分下属和青年的接触，他们嘴里的军部，可没有你说的这么温柔。”
白蒐与白莙交换了一个眼神，“你说的包括夏味吗？那个被你拷贝了外貌的倒霉蛋？”
五莲明显心虚了起来，“没、没错！她就是个单纯的倒霉蛋，我们无意中弄到了她的脸部拓补数据，所以弄了个伪装。”
白蒐幽幽地哼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是打算冒充夏味来刺杀我，以此挑起军部和指联会的内斗呢。”
五莲沉默下来，她虽然很冲动，但多少还是有自知之明，她知道自己说的更多，只是被迫透露更多的信息。
“我打算进行一次与东联邦使团的会面，加上碰巧正在蓝星做客的瑞亚族，我们开展一次三方会谈怎么样？”
五莲又愣住，“三方会谈？你认真的吗？我是来杀你的，你却要三方会谈？”
“你杀了我，于你们的目的有什么用吗？下一任继任的白司令，也未必会变更对待东联邦的政策。倒不如我们坐下来深入聊一下。”
她真的开始迷惑了，“你想聊一聊？不可能！你若肯软化态度，早就谈了。玉无极在十勋团任职多年，他了解你，你就是顽固不化的暴君！”
面对一个几乎指着自己鼻子叫骂的小女孩，白蒐忽然感到一丝熟悉感，他甩甩头，把类似的记忆驱赶出脑袋，他努力沉静下情绪，无奈地说：“既然你们不愿意参加三方会谈，那我们只能遗憾地告别了。白莙，把东联邦的小朋友安全送回他们的驻地。”
“你、你要送我走？”五莲完全茫然了，“为什么？你不是个暴君吗？怎么可能肯放我走呢？”
他摊开手，一副无奈的样子，“我不会用无用的语言，去辩解什么。毕竟都是你自己的所见，你自己的判断。我只能表达我的态度：你可以走了。”
五莲从军部的正门出来，整个人还沉浸在做梦般的错乱知觉里。她仰着头看了看天上不见天光的灰白，眼光转到中央广场圆形的空间，这里正经历着苦痛的磨难，挖掘与修复的建筑工人，艰难缓慢地完成着对机甲部大厦的修建。他们散落在大厦的残骸上，像是工蚁在切割搬运巨大的食物残渣。
白莙打开自己白鸟小飞艇的侧门，示意五莲上来，“你要出城的话，路程还很远，我得送你回去。”
“用这个？”她绕着飞艇，走了小半圈，“这个东西能在荒地里穿行吗？”
“当然，不要怀疑我的驾驶技术。”他俏皮地眨眨眼，“难不成你想看看我的驾照吗？”
“好啊”没想到她会这么回答，一时间教白莙愣住，他犹豫着将视讯器上的公民户籍页面打开，里面一栏显示着他的机动驾驶员C级证明。
五莲认真地看了看，她将安全带系紧，一边随口安慰他，“别难过，我们有自己的驾驶考试，所以天网上我也只有一张C级证明。”
“？”白莙感觉她无意中侮辱了自己，但是没有证据。
白鸟号小飞艇悠闲地前进着，行驶在破碎空荡的上城区航道上，下面是萧索的战后遗殇。白莙轻叹着说：“你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如果不是现在这个凄惨的节点，帝都还是有不少好玩的地方。”
五莲感到很好笑，“我可不是来玩的，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行刺的。”
他唔了一声，“说真的，勇气可嘉，但是太不明智了。你根本不了解联邦政府，也不了解白司令。干嘛要白白地牺牲呢？”
五莲十分迷惑，“你怎么回事？我要来刺杀你们的领袖！你竟然这么平静，甚至在调侃这事！”
白莙呵呵了两声，正要回答什么，却被一股忽然而至的力量打断了，原本飞速前进的飞艇被什么东西拦截在半空，看不见的网在某个片段闪烁过暗淡的光纹，巨大的惯性使两个人飞起来撞击在前方的玻璃窗上，防弹玻璃被撞裂了，整只飞艇从空中坠落下来，稀里哗啦地跌在地上。
街角闯出两个蒙着头脸的影子，一个人从变形的飞艇侧面猛力扯开门，将埋头挂在驾驶位上的白莙揪扯出来。他受了点伤，额头撞破了，流下来鲜红的血印。另一人将另一侧的门扯掉，但是却没有找到五莲，他懵了一下，到处地张望，最后在座椅下面的狭窄空间里找到了蜷缩的她。
白莙昏迷了几秒钟，才悠悠转醒，低声地抱怨着：“你们做得太过了……没有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吧？”
揪扯着他的人露出不满的情绪，他将头上遮着的黑色布袋扯开，露出下面的面孔，低低的声音吼他：“闭嘴，我们完全是奉命办事！就是这么安排的！！”
“呵呵，”白莙举高了双手，没去管流下眼睛的血迹，“我没意见，反正不小心把人撞死了，也不是我的失误。”
“闭嘴！人快醒了！”另一个人低吼着警告了那边的两人，果然，在他的话后，臂弯里的五莲也嘤咛着醒过来了。
在她完全清醒之前，刺耳的呵斥先占据了听觉，“老实点，值钱的东西交出来！”
五莲感觉自己的世界还在震荡，她神魂恍惚地抬起头，看见一个套着黑色布袋的人，正钳制着自己双手，几乎是把她压在变形的飞艇顶盖。
白莙马上转变的态度，哀求着说：“不要动她！她只是个外来的流浪机械师。有什么冲我来！”
抓着他的人也被他精湛的演技和灵活切换的状态惊到了，凝滞了一下子，重新进入凶狠的模式，“你有钱吗？我搜过了，你什么都没有！”
五莲的听觉还有些混沌，她听见另一边传来凌乱的打击声，间或夹杂着白莙的痛叫，大约持续了几分钟，一股力量冲过来挟起了自己，踉踉跄跄地朝着一侧的狭窄通道奔跑。
“坚持住……马上就没事了，只要跑出下城区的范围，我们就没事了。”他不停地在耳边安慰五莲，大约是嫌这样行动速度过慢，他直接将人打横抱起来，竭尽全力地狂奔了一段。
五莲睁开眼睛，看见白莙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当中，他挨过一顿揍，但并不觉得狼狈，反而……呈现一幅异常凄美的战损风，头顶的血还在点滴坠落着，坠在他枫红色唇边，又顺着嘴角的窝陷溢出，仿佛轻含着一缕凄艳。
“站住！打劫！”
“……”白莙犹疑着停下脚步，眼前的景象教他完全蒙了。
两个蒙着黑色头套，举着撬棍的人，拦截在通道的前端，这两个完全是陌生的，也没有特遣小队的气息，白莙一时莫名其妙。
他将五莲放下来，让她倚靠着墙壁。自己走近了几步，低声说：“第一轮刚刚才演完，这也太快了吧？而且你们不能换个花样吗？”
对面的人沉默着，几秒种后，用一拳回应了他。这是实打实的一拳重击，正面击打在白莙的下颌，将他整个人掀飞出去，弹击在墙上，砰一声坠落地上，躺成僵硬的一长条。
另一个人紧接着上来，举起撬棍猛击了两下，一棍打在后肩，一棍打在枕骨。
“行了！你们要打死他吗？”五莲无奈地阻止他们。
宫南烟和恐九将头罩拉下来，露出一副不屑的嗤笑。
恐九比较直接，“这是个什么玩意？”
五莲走近了一些，从上方看着昏迷的白莙，“只是个小喽啰，白蒐放他出来，让我放松戒心。”
“就凭他？”宫南烟也无法相信，“西联邦就只会耍这类的拙劣技巧吗？”
“现在我们怎么办？”五莲转向恐九，“就这么回去吗？”
恐九的眼光集中到趴着的白莙身上，“他想要玩，我们就陪他玩，看看他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可是你们已经露过面了。”五莲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我们不擅长演戏，玉无极对于他们又过于熟悉了，我不建议让事情继续发展。”
宫南烟自己把头罩戴了回去，“不用担心，我们只是随便玩一下，小小地试探试探这个小家伙。”
被称作小家伙的白莙，埋着脸闷咳了两声，从昏迷当中醒来。他迷茫地从湿黏黏的泥里把自己拔出来，吃力地抬起上半身，就看到了五莲和那两个蒙着脸的劫匪。
他想起来自己的身份，想起来自己正在一场重要的戏剧当中。
“别……别动她，有本事冲我来……”
幸亏白莙现在视线还是一团模糊，不然就看见了对面五莲无语凝噎的神情了。她有些敬佩对方的敬业态度，他站都站不稳了，依然时刻铭记自己的任务。
宫南烟来了兴趣，他冲旁边的恐九使了个眼色，将撬杠一下下击打在手心，发出闷闷的声响，有意将步子踩得歪斜，整个人一股痞气，“小子，你挺狂嘛，信不信我们……”
白莙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打量对方为什么忽然停顿，却捕捉到了一阵杂乱的响声，从远处极快地到了跟前。紧接着，他被撞倒了，对方的力量非常巨大。随即他就意识到，对方并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而是一支洪流。
五莲差点尖叫出来，眼睁睁看着己方的三个人被冲散，那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狂奔过来的人群，将他们完全淹没了。当她稍稍仔细去看狂奔的人潮时，又惊恐地感慨，那些究竟是不是人，还有待商榷。
他们穿着过分破旧，有的甚至就披着麻袋，大部分头发稀疏蓬乱，裸/露着生疮的头皮。保持着完整人形的已经不多了，大部分被动物取代了一些器官，异化程度或深或浅，不尽相同。
宫南烟和恐九更加愕然，他们被冲撞得逐渐远离了五莲的方向，从小巷里被推了出去。他刚刚大声吼叫了两声五莲的名字，就被震耳欲聋的人群惊叫遮掩住了。他们过于惊恐，跟受惊狂奔的兽群没有区别。
恐九想要攀到高处张望一下宫南烟的位置，他也不管身边的这个……或者这只生物是什么，攀折着对方硕大盘结的犄角骑到高处，忽然听到从远方传来一声怪异的呼号，那是从喉咙里发出的，经由声带振动，连带着整个街区空间发生激烈共振，使他失神了一个瞬间。
身下的那只牛形生物受到极大的惊吓，也跟着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一发力将恐九甩开。他被巨大力量扬起来，落进了一个黑洞洞的狭窄空间，马上被恶臭包裹住，向下一路坠落。
“队长！”宫南烟眼睁睁看着他坠落下水道，焦急地想要从洪流当中挣脱出来，但是却又不放心将五莲单独留在后面，他扭转身体四处张望，惊见在队伍后方，一个人形生物以飞快的速度追击上来，他浑身苍白，壮硕精实，奔跑时浑身发力导致肌肉高耸隆起，真的很恐怖。
那个东西原本离得还有十来米，忽然蹲低发力，一个勇猛飞跃，从天而降砸进了人群中。他伸手捞住一个，嘶吼着问：“你是谁？我在哪？”
被他捏住的变异人软绵绵像根小草，呜咽几声就昏死过去。他一把抛开，捞中了宫南烟，接着大吼问：“你是谁？我在哪？”
“……这个问题，我也想问。”
“咦？”赖索歪过脸，凝视着手掌里攥的这个人，“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一把将对方的头罩扯掉，露出下面的真实面貌，登时惊喜地说，“虽然你长得也跟我不一样，但是起码是个人的形状。”
宫南烟也回瞪着他那张满是骷髅面纹的脸，“……尼玛你才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