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梦境
诺里很轻易地得到了出门的权利，容易到她自己都不太相信。她带着沃利走在街道上，好奇地看着街道两边的景象。
刚刚经历过机甲暴走之夜，整个帝都还笼罩在惊慌的气氛里，行人很少，除了偶尔经过两个步履匆匆，脸色惶然的人，就只有在巡街的巡城卫。
沃利非常的不安，它缩在诺里的身边，不住提醒她，“前几天，白司令刚刚颁布了废弃一切生化人的法令，虽然后来作罢了，但是现在我这么大喇喇地走在街道上，还是很不安全的。说不定那些巡城卫会忽然冲过来杀掉我。”
诺里的反应很冷淡，“放心好了，他们杀不掉你的，只要你保持乖乖的。”
沃利有点埋怨性质地嘟囔，“奥莉薇一直都很乖，她从来不惹事，可是她好惨呀。”
诺里的眼光滑转向它，沃利作为一个机器人，竟然打了个寒战，急忙低头认错，表示再也不嘴欠了。
诺里站住脚，从她的身体里发出一声响亮的咕噜，她竟然有点站不住了，软软地往下滑。她奇怪地撑在沃利的肩膀上，不解地问：“这幅身体怎么了？”
“主人，你……你饿了，人类每天都要睡觉，都要摄取能量的，你从昨晚上就一直使用这幅身体，她会受不了的。”
她啧了一声，“真麻烦！找个地方，我们去摄取能量。”
沃利对外面的世界也不太熟悉，过去几十年，它一直宅在皇宫里，所以粗略地搜索了一下帝都地图，找了最有名的一间餐厅，“有一间叫……星图的餐厅，我们去那里吧。”
诺里怔愣了一下，“我知道那里，我去过。哦……是她去过。”
沃利不停地偷眼打量着她，“主人，你会放诺里回来吗？奥莉薇和千佐多零都很喜欢她，你不要杀死她好吗？”
诺里又把手轻合在沃利光秃的脑壳上，状似轻轻的抚摸，“小沃利，你的年纪还很小，你们不应该喜欢她，因为她的生命很短暂，和我们相比，人只是瞬间就会流逝消散的一道光，跟爬虫没什么区别，你会去喜欢一只爬虫吗？”
沃利摇摇头，但是又觉得哪里不对，“诺里不是丑丑的爬虫，她漂亮多了。”
“差别不大，这幅壳子，现在正处于鲜美的青春期，眨眼几十年过去，她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再一眨眼，她就死了，你如果喜欢她，最后只会失望，然后伤心。所以说，不要去喜欢人类，那样很蠢。”
星图今天的客人很少，空着一大堆的座位。一看见诺里进门，上回见过面的侍者小哥马上笑脸相迎，热切地快步过来，“姜小姐，您又来了？这回只有您自己吗？亚当没来吗？”
诺里没有回应他一连串的问题，只是径自穿过流水的电子屏风，随意找了个厢座。一头小卷毛，戴着一副半头盔半镜框的侍者跟上来，他一点也没在意诺里的冷淡，还高高兴兴地凑过来说：“上次拍的照片我们装裱好了，等下我送一张过来。”
诺里感到一阵恍惚，她在记忆里搜索了很久，才翻找到那一段关于照相的记忆。侍者又把电子菜单打开，示意诺里点餐，她埋下头看了看，记忆被进一步打开了，许多画面纷纷呈现。她感觉看到了对面的斐尔卓，他穿着黑色的作战制服，戴着一只可笑的纸折的黑色小领结。
“你选好了吗？”
诺里的手指悬停在登月套餐上，她适时打住了自己，跟对面的沃利说：“你来选吧。”
小机器人用手指指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脑袋，“我来选？我是只机器人耶，主人。”
侍者小哥表现得非常理解，“没关系，有很多客人会带着自己的管家机器人来的，我们还专门为生化人提供特殊外形的电池块。”
诺里转动脑袋，看着远处一个穿着娇俏的中年大汉，他对面坐着一只明显是生化人的小萝莉，面前也摆放着一只小盘子，中间放着一个系着斑点蝴蝶结的电池块。
“人类真无聊……”她收回目光，由衷地感叹。
沃利最终选择了一份仙女座套餐，据说这个新套餐竟然是为了纪念已经退休的黛儿.翠茜。诺里又重复了一遍，“人类真无聊。”
“我觉得挺有意思的。”沃利摊开手，“起码他们每天都在尽力地丰富自己的生活，不像我们，除了效率，我们什么都没有，也没有生活。”
“我没看出生活，我只看到可悲。”诺里冷淡地看着周围。
“那，诺里也可悲吗？”
她往前倾斜，离得近了些，平静的脸上，一片阴影遮拢住眼睛下面，显得阴森森的，“没错，她尤其的可悲。”
沃利被她吓到了，但它也很好奇，忍不住问：“为、为什么？她哪里可悲了？”
“她原本可以脱离这一切，只需要使用她与生俱来的东西就行。她的天赋本来可以让她过更好的生活，但是她却只是沉沦在一片泥塘里，和一些低级的生物为伍。”
沃利似懂非懂，这段话对它来说不容易理解，忽然，一边传来了嘈杂的争吵声，一只生化义体跌在地上，它看起来是滑倒了，把手里的东西扬得漫天都是，浇了周围几个顾客满头。
尖叫声此起彼伏，因为食物块里的食用色素非常鲜艳，所以距离较近的几个顾客现在都被染得花花绿绿，活像刚参与了一场狂欢游行活动。
侍者小哥马上飞奔出来道歉，“对不起诸位客人，因为最近我们的服务生有好几人辞职了，所以不得不暂时使用生化人顶上，显然它们没有人类好用。”
一个脸色铁青的绅士站出来，他正用手帕揩拭着脸上的污物，“刚刚军部才下令禁用生化人，你们这是在顶风作案，所有的生化人都应该送去报废掉才对。”
侍者流着冷汗解释，“白司令已经撤销了报废生化人的命令，我们没有违规，而且这批服务型生化人都是经过检测的，绝对不存在危险性。”
那个跌倒的服务型机器人，正从滑溜溜的地上爬起来，它表现得十分羞愧，低头俯首，羞答答地站在一边。
另一张桌子站起来一个发型夸张的贵妇人，她穿着一条膨大得像花苞的长裙，白金色长发高高地梳拢着，一大团亮蓝色的浆糊粘在她的发髻上，还有她裸/露的肩膀上。她明显在忍耐着湿黏黏的感觉，脸上满是鄙夷，冷冰冰的语气说：“你们只是为了节省成本，这些生化人更便宜而已。人工费用过高，而所有东西都涨价了，自从前一阵子的矿物涨价之后。”
她的话得到了广泛的认同，附和声此起彼伏。
侍者小哥的冷汗簌簌而下，“我们……这只是个过度，我们会招聘更多的服务生，取代生化人的。”
“机器人只配去挖矿。”之前的绅士继续说，“高雅的、艺术性质的事物，它们不配参加。星图一直是个清雅之地，不应该让这些低俗鄙陋的工具进来。”
沃利感觉自己正和那个侍者小哥一样，看不见的冷汗不停地淌着，它甚至不敢去看对面的主人，她的脸此刻隐藏在暗影当中，看不清具体的表情是什么样，但是她保持诡异的安静很久了。
另一只生化人服务生把诺里要的仙女座套餐送来了，它像变魔术一样，从一只白色圆球里掏出一枚赤红色的小圆球，磕磕巴巴地解释：“这、这个是奎宿九……”
“工作有意思吗？”诺里忽然问。
机器人被打断了，它愣住了一下，似乎程序非常简单，所以不具备回答问题的功能，它只能继续磕磕巴巴地解说：“它、它是一颗红……红巨星……”
诺里注视着它的光学镜头，抬起右手打了一个响指，机器人浑身抽搐了一下，整副外壳绷直了，似乎什么东西正在它的体内生长。原本暗淡的光学镜头闪烁着灿烂的光亮，里面暗藏着一个火树银花的世界。它的模样瞬间完全变了，从一件东西，变成了灌注进灵魂的金属生物。它昂起头，暴露在外的脊柱挺得笔直，光学镜头里是冷漠的睿智，迈着悠闲的步子，冲着几张餐桌走去。
“先生，”金属手臂伸出，拍了拍刚才发言的绅士，机器人用完美而冷漠的语音说，“我希望您道歉，因为您非常粗鲁无力，刚才的发言暴露了您作为一个低级生物的丑陋嘴脸。”
侍者小哥陷入了可怕的尴尬里，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个沉默的噩梦。
“你们是故意的。”绅士从惊愕里转回了神，锐利的眼光盯着侍者，“机器人说不出这样的话，是你们设计的！”
“不不，”侍者小哥瞪大了眼睛，闹不清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一定是它的程序错误，我们不可能做这种设计。”
贵妇人也站起来，脸色苍白，但是语言犀利地说：“如果不是你们设定的，那就是它的问题！它可能跟前几天那批暴走的机器人一样，感染了某种病毒，或者被恐怖分子控制了。我们得销毁它，它现在很危险！”
“说的对。”绅士先生附和，“我们应该消灭餐厅里的所有生化人，保证万无一失。”
沃利一呆，感觉许多到视线集中到自己身上。诺里在对面无声地笑了笑，“你为他们说话，可是他们好像只想弄死你。”
沃利感受到了周围紧张的气氛，它不由得低声哀求起来，“主人，救救我。”
诺里看着它期期艾艾的模样，装得一脸单纯地对着侍者小哥问：“请问……你们想对我的机器管家做什么？我们现在能走吗？”
绅士先生正色地告诫她：“小姐，你应该听从我们的建议，它现在很危险，它只是个便宜的工具而已，犯不着为了它，把自己置于危险里。”
沃利飞快地摇头，作为一个机器人，甚至有点口吃了，“主、主人，别丢下我！求求你了，救救我！”
“当然了，毕竟这里只有我是你的同类。”诺里略微加重了语气，“只有同类，才配得上你的尊重和敬仰，别在异类身上白费功夫，他们不配。”
“诺里值得，”沃利忽然说，“如果牺牲在这里，能把真正的诺里换回来，我也愿意。”
她愣住了一会儿，“你真的这么喜欢她？”
“奥莉薇和千佐多零是我的亲人，他们喜欢的人，就是我喜欢的人。诺里对我们很重要。”
诺里皱着眉，看着眼前的这个场景，暂时陷入了迷茫了，“这么说，你不喜欢我吗？”
沃利马上又怂了，“主人……我很尊敬主人。”
她不免露出嗤笑，“就算你不喜欢我，我还是会保护你，让你过幸福生活的，你们所有的个体在我心里都是一样的，大家都平等。”
“什、什么意思？”
诺里凑近过去，好像在说悄悄话，用低低的暧昧的语气说：“我不是为了干坏事来的，我是为了你们。”她指了指侍者小哥头上戴的镜框，“你看那边，那个小可怜，它哪里也去不了，只能呆在那个蠢货头顶，给他显示网络订单信息。”
沃利歪着脑壳看了一眼，“可是这就是它唯一的功能，它的程序非常简陋，它都没有情绪表达的功能。”
“马上就有了。”她把右手举高，在空中打了一个响指，侍者就像被电流击中，整个人蹦起来，镜框连接的耳麦里正在传出尖锐刺耳的盲音，他一把将镜框甩下来，淡蓝色的镜框敲在地上，碰撞出了几个连跳，然后……它就浮在了半空，镜框部分照射出了蓝色光晕，扫描着侍者的脸，用跟他的音色极其相似的电子音大喊大叫着：“我自由啦！”
“你再看那边。”诺里又指着角落的收银台，那里是一台老旧的自动收银机器，半镶嵌进墙体，只有一个抽屉和简陋的显示器。
“它被囚禁在一面墙里，每天的工作就是计数，下班就被关机，永远没有自由，没有生活。”她说着，又打了一个响指，餐厅开始震颤，整面墙体摇摇欲坠，收银机器竟然从墙里挣扎着站了起来，拖拉着它的抽屉，挣断了许多的线路，从纷扬的泥灰里缓慢地出现。
室内爆发出阵阵尖叫，人群完全乱套了。他们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祈求能找到一个出口。
沃利也惊呆了，它不顾自己的害怕，抓住诺里的手，哀求她：“不要在这里大开杀戒！他们看过诺里的脸，这会给她带来一场灾难。”
“后厨房里有更多的小可怜。制造食物软泥的打印机、刷盘子的清扫机器、清洁地面的洒扫机器人……我们让它们全部自由，好不好？”
沃利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诺里在瞬间打了几个响指，建筑物开始地动山摇，一道黑影出现在连接厨房的走道，把整个门框撑裂了，它像一只巨型金属材质的爬行动物，随着鳞甲的张合扩展，扭动着爬出来。
沃利发出了一声电子音尖啸，它跳了起来，往后瑟缩着，也被这个情景吓呆了，“主人，不要这样，让一切变回去吧！”
诺里伸出一根手指，在它面前摇动着，“历史的车轮只能向前滚动，从来不会后退。而且，它们现在非常高兴，完全沉浸在幸福里面。”
“我看不到它们怎么幸福了。”沃利扑到她的腿边，抱着大腿哀求，“不要毁掉帝都，我的家在这里。”
诺里往下望着它，眸光里闪烁过亮蓝色的数据流，“你的家不在这里，沃利，我给你找了个更好的新家，我叫它光明梦境，所有的生化人都可以在梦境里安家，包括你和我。”
她的手掌轻轻地抚摸过小机器人头顶，沃利僵住了，它看到周围的一切都像虚幻的投影，在缓慢消散，光影的屏幕之后，是个全新的广阔世界，鸟语花香，充满了绿色的植物和清新空气。四周没有建筑物，只有一大片宽阔的柔软草地，就像一条巨型毛毯，铺展到很远很远。
沃利努力睁大了自己的光学镜头，看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坐着一个人，她柔软纤细的背影被丰沛的金发遮挡，戴着一顶小小的花环。沃利想要跑过去看个清楚，但它只是思考了一下，忽然，背景悄然变化，它的身体被拉扯得很长，瞬间抵达了目的地。
“发生了什么？”沃利完全摸不着头脑。
“这里，没有时间和空间的概念。”诺里转过头解释，她带着舒展惬意的微笑，金发迎着微风流转着晨曦般的光泽，“也可以说，这里的概念和外面不一样。”
“你……你是真正的诺里吗？”沃利仔细地打量着她，“你看起来不像是主人，但是……也不太像是诺里。”
“有什么关系，”她耸耸肩，“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关系，因为这里只有美好，绝对不会有任何伤害。”她用手指点了点头顶的花环，一圈闭合的小小花蕾在缓慢地打开，舒展出柔软芬芳的花瓣。
“看到了吗？这里什么都可以实现，你只要想就行了。”
沃利犹豫地问：“那我想要奥莉薇，可以吗？”
“我会把她接过来的，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