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道谜题
穿过石板小路,再穿过长满草地的前庭,出现了一处都是环形图案的小花园,几块浮起的微型小岛,像星图上的标记,规划成一幅简易的古旧地图。在主体建筑前,镶嵌在墙上的机器人忽然出声:“请出示机械师凭证。”
诺里愣住,“我是有凭证,但是这里恐怕不承认联邦发的证件。我倒是也有一张星盟的机械师执照,是当时雷损他们替我买的,但是……”
“他让你修什么?”袁飞白看不下去了,绕到她前面问。
“哦?”诺里若有所思,把修复成功的那一套卡牌拿出来。机器人使用光学镜头扫描过,“通过机械师认证,请进。”
“原来这次维修就是考验本身……”诺里收起卡牌,从拱形的大门走进建筑物内部,空旷的大厅中央,一丛阳光下落,穿过天窗,形成一片明亮的圆斑,御圣庭就站在光明中间,他的灰白色短发都被照射成了金黄,明晃晃的一片影子,
像张画片被贴在那里。
诺里警觉多了,慢慢地走上去,“您的东西,我送过来了,您想验验货吗?”
御圣庭笑看着她,“门卫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她默默不语,看着光明当中的领袖。
他伸出手,手掌朝上,示意诺里把卡牌交给他。但是诺里没有动作,她勾动手指,卡牌从她的口袋里飞出来,被两旁的两只编织者衔在金属口器中,它们扇动着迷幻的彩色薄翼,把卡牌衔到御圣庭面前。
光明通透的卡片,在阳光下散射着刺目的光辉,上面的图画纷纷变换,演绎着故事片段,像是在空中播放一段默片。
他满意地点点头,“你修复得非常好,可以说是我见过的修复得最细致的那一种。”
“你找过很多人来修复它们吗?”
“我有很多张。”御圣庭把手伸进披风口袋,掏出了一叠同样的卡片,“这些都是荒陆期之前的古董,我还有许多同时期的东西,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
诺里用复杂的眼光打量着他,“你不先问问我的名字吗?还是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
“我知道你,夏娃。”
她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瞪过去。婓尔卓比她先动作,他把诺里拉到身后,整个人遮挡住她,和御圣庭对视着,气氛一时比较紧张。
但御圣庭显得还挺放松,“我知道你,是因为当年西联邦公布了夏娃计划的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我还珍藏了一张当时的海报呢。”
诺里连连摆手,“我不想看,不用拿出来了。”然后她转过身,跟婓尔卓小声嘀咕,“为什么那时候偏偏选了这幅躯壳?”
御圣庭看着她身后的两个人,“所以,你能帮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是谁吗?我小的时候听说,为了保护夏娃的安全,西联邦也制造了一个叫做亚当的生化人,他们谁是?”
诺里把手指覆盖在眼睛上,“御先生,我们能跳过尴尬的部分,直接说您的目的吗?”
“可以,我想邀请你加入我们东联邦的机械师团队。我们正面临着古生物区感染潮的侵袭,现在正是关乎存亡的时候,我们急需各类人才。”
“你没搞错吧?我是一个第二姓氏。”诺里蒙住了,“既然他们都称呼你是领袖,那你肯定知道,帝都的第二姓氏是个什么德行。他们巴不得你的东联邦赶快完蛋!”
“我还没说完条件呢。”御圣庭不疾不徐,继续摆出邀请的条件,“经过了一些天的体验,你应该挺喜欢我们的氛围吧?起码我收到的消息,是你喜欢这里的生活。”
“那么请问一下,您是从谁那里收集到的消息呢?”
他朝着某个方向打了个响指,机器人赛先生走过来。
“哦,我懂了。”诺里看着走近的赛先生,点点头。
“这是我的共生体。”御圣庭介绍说,“也是他向我举荐你的,他对你有高度的评价,说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机械师。还很有同情心,关心弱者,看中公平,这些都是我们需要的品质。”
“您的这些赞许让我受宠若惊,但是我也不能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叛逃西联邦吧?我的家在帝都!我的家人都在那里!实话实说,这次我就是为了那两个被逮住的驾驶员来的,我想带我们的人回家。”
御圣庭却胸有成竹,他从光明当中往前迈出了一步,让自己走到光线的边缘,整个人一半沉浸入阴影里,“之前我发出邀请的机械师,大多都用类似的话术拒绝了我,但是我拿出了诚意之后,他们都同意留下来了。”
诺里吞咽了一下唾液,惶恐地问:“您说的诚意,是指武力威胁吗?”
“当然不是。”御圣庭畅快地笑了,“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看看我们的谜题走廊,我们有从古至今,最终极的十道谜题。”
婓尔卓拦住她,“他明显在哄骗你!他说的很诱人,但是我一个字也不信。”
诺里拧起眉,纠结地看着他,“有一点你说对了,他说的真的很诱人。”
婓尔卓有点崩溃,“你不能留在这!我得带你回家。”
诺里抓住他的一条手臂,轻轻地荡了两下,撒娇一样,“我肯定会跟你回家的,但是我想去看看他说的人类最终极的十道谜题。”
“……那只是个噱头。”
“他不会的,御圣庭是东联邦的领袖!他不会只是用个噱头骗人的,不然那些机械师也不会选择留下来了。”
婓尔卓细细地看着她,看到她眼里渴求的光,最终又软化下来了,“好吧,但是你要保证,保持冷静,不准冲动,不准让行动先于思考。”
“我保证!”她举起手指发誓。
“现在我知道谁是亚当了。”御圣庭全程参观了他们之间的互动,“那,另外一个是谁?”
千佐多零把粗大的面具摘掉,露出下面和斐尔卓十分相似的面孔,不过只在一些细微处稍稍有点区分。
御圣庭意外地挑了挑眉,“嗯,看起来情况还挺复杂。”
他说的谜题走廊,在环岛的一个角落,穿过另一个小花园,一直走到人工建筑深处,是个螺形涡旋向内的回廊。御圣庭走在前方,在小路径上出现了第一个人,他穿着破烂,披着一层满是沙土的斗篷,就好像多年以来一直风餐夜宿地坐在这条小径上,已经和环境融成一体了。
诺里小心地绕过路中间的人,悄声地问御圣庭:“这是谁呀?”
“替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祁岩峰先生,他是个……学者、药剂师,他年纪很大了,你可能不认识他。”
诺里确实不认识他,不过有点耳熟,她问旁边的婓尔卓:“你认识吗?”
他皱起眉,一脸的不敢置信,“如果是我知道的那个祁岩峰,他是帝都的初代缔造者之一,是他建立了现在卫生系统的雏形。”
诺里没有太震惊,还调侃地说:“我看现在的帝都,卫生系统也不怎么样啊。”但是她转到了正面,看到地上坐着的人,根本算不上一个人,他的大部分都石化了,表皮变得又干又硬,还有些龟裂的痕迹。但是,他却听闻声响,缓慢地转过头,看向了诺里几个人的方向,用奇怪的口音问:“有人来了吗?御先生。”
“你的后裔来了,你有很多年没见过西联邦的人了吧?”
祁岩峰的兴趣不大,他一直盯着墙壁上的文字看,诺里循着他的目光,看向被风化得瘢痕点点的石墙,上面的文字她看不懂,但有点像东区文字。
“你们谁看得懂上面写的是什么?”
婓尔卓走上前一步,辨认了半天,“是古文字,好像写的是……强力愈合。”
诺里呆了呆,“什么意思?这上面写着怎么样制造出像你们这样的……愈合能力的战士吗?”
祁岩峰回答她:“你说的也没错,但是不只是那样。这种能力不是专以人为载体的。”
“听不懂。”诺里眨眨眼,“所以,这个终极的十道谜题,就是伦理学上的辩论吗?比如我思故我在?”
祁岩峰摇了摇头,他揭开自己身上破烂的披风,露出下面已经石化的灰色皮肉,但是坚硬的岩石表面不是平滑的,而是疙疙瘩瘩,遍布着一块块涡旋形状的凸起。
诺里退了一步,“他的……那些凸起好像动了。”
婓尔卓把她又往后拦了拦,“热闹不怎么好看吧?我们走吧。”
“从生物学的角度,我已经死了,但是我的思想还在,所以伦理学的角度,我还活着。这些强力愈合细胞,就是我多年的研究成果,它们不需要附着在别的生命上,可以独立存活,是不是非常神奇?”
诺里又退了一步,“神不神奇我不知道,但是我有点想吐了……”
“当然了,这么伟大的成就,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达到的,还要我的亲密伙伴一起才行。”
“所以,像您这样的变态,还不止一个吗?”诺里不停地吐槽。
祁岩峰艰难地从坐姿站起来了,他石化的部分抖索下来很多的尘土,关节的结构已经脆得变形,发出奇怪的嘎啦啦的声响,“我想邀请几位一起看看我们的万物培养皿,也是十道谜题当中的一题。”
“不不不,不用这么客气了吧!”诺里连连地摇手,但是马上,她就看见了一个从转角走来的人,乍一看那是个金光闪闪的人,从头到脚穿戴满了金饰,布满了尖利的箭簇和荆棘。诺里直勾勾地盯着他,因为她认识这个人。
“你、你是那个传闻里的皇室御用机械师,你叫……什么来着?”
“奥雷斯塔。”他用浓浓的电子音腔调回答,随后他微扬起头,在咽喉的位置,是个机械扬声器,连接着他的金属喉管,复杂的管道在塑胶质的皮肉组织里穿梭着,伴随机器的呼吸声,他的人工肺部扩张,气囊在胸腔里鼓胀收缩,发出微小的机械运作声。
“对,奥雷斯塔……你还记得你创造出来的东西吗?还有你的那几个学徒和你弟弟?你还记得丘英.谢尔士,比尔特.O.莱文,还有兰登,和十所圣杰吗?”诺里的声音忍不住在微微颤抖,这句话承载的历史可太多了。
对方陷入了短暂的回忆,他仰起头,混沌的眼珠子瞪着天上,暂时翻越了此处的谜题小径,检视着自己本身。
“应该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他们还活着吗?”
诺里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崇敬还是轻蔑。奥雷斯塔在她的心里一直是个单薄的符号,只存在于丘英讲的故事里,但是,现在他本人出现在面前,而且半个世纪来一直迷失在世界的一个角落,他抛弃了自己创造和教育的一切,任由世界在身后倾覆,看也不看,只盯着一面墙上的古怪文字。
“十所圣杰死了,而且他很早就死了,他被盗用了身份,他的人类身份被偷走了!”诺里难免激动起来,“外面的世界几经轮转,早就变了模样!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
奥雷斯塔撩起金色的兜帽,把自己那张变了模样的面孔完全暴露,他不能再称为一个人了,每一块组织都是无机物组成,玻璃般透明坚硬的外壳下,能透视到不停咬合转动的齿轮,整齐排列的传感器,微型信号灯……他用光学镜头看着诺里,仿佛透过她的皮囊,去看灵魂层面的东西。
“你是个人吗?”他的表情疑惑极了,光学镜头围绕着诺里,前后左右地扫描。
“……你是在骂人吗?”诺里一头雾水,只能茫然地看着他。
“你有生物的特征,但是……你还有独特的微波传送核心,你的一半跟我很像。”
“我跟你不像。我们之间唯一的关联,就是丘英是我的启蒙老师,他塑造了我,让我们机械师的那一重身份血脉相连。”
“对不起。”奥雷斯塔没有表情,歪了歪脑袋,显得呆呆的,“我改装自己的时候,没有安装情感模拟模块,所以现在无法和你做感情上的交流,我什么都感受不到。”
“为什么?”
他又歪着脑壳,不解地问:“你的为什么,问的是哪一部分?我为什么没安装情感模块?还是我为什么要改装自己?”
“都有!不过我最想问的是:你为什么把自己变成一个怪物,放弃人类身份拥有的一切东西?!”
因为奥雷斯塔什么都感受不到了,所以也可以直面她的质问,一点儿感情负担都没有,“为了知识,为了答案,为了这个世界最终极的谜底。”
诺里想要笑,但是她笑不出来,看着眼前这个人,他和自己的有很多相似、相近的地方,所以,看到他沦落成这个模样,对诺里来说显得格外残酷。
“你连人都不想做了,就为了这块石墙上写的东西?如果,这顶上的涂鸦就是几个世纪前的几个小孩儿随手画的呢?一切都是个笑话,那怎么办?”
“你喜欢什么?”奥雷斯塔机械性地问,“你喜欢植物吗?”他撩开自己的披风,露出下面满是尘霜的老旧装甲,表面的纤维都烂掉了,原本是皮肤的地方,现在显示出一片新鲜的粉红色。他的小臂很古怪,软绵绵的好像没有骨骼和筋肉,在露出的部分,很快,一层毛茸茸的绿色植被生长出来,有点像茅蒿菜,表面布满绒毛,叶片卷曲着,不断抽长,最终,变成郁郁葱葱的一小片。
他折下了一条鲜嫩的草茎,递给诺里。看见她下意识要接过来,婓尔卓先她一步把草茎拍掉了。
奥雷斯塔也没有感觉被冒犯,他三两下摩擦过小臂,把那些绿色植物揉搓掉。“我就是万物培养皿,理论上来说,我可以用自身培养出一切我所知道的生物。”
诺里感觉惊悚至极,她连连地后退,想要离他远点,结果直接撞进婓尔卓怀里,这下他更加肯定自己开始时候的判断没错了,“我就说没什么好看的,你为什么非得来看,这跟一场畸形秀有什么不一样?”
诺里慢慢转过头,“有必要,我们应该来看看。”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走到御圣庭面前,严肃了很多,“还有什么惊喜?全拿出来吧。这里还有谁?还有什么经天纬地的大人物。”
一边说着,她一边快速地朝着漩涡形状的小径里面疾行,墙壁上的刻字不时变化,她看见微缩景观、永恒等式、灵魂复制、闪点存档……很多个幽魂般的人形物体,徘徊在这条路上,他们都跟奥雷斯塔和祁岩峰差不多,仅仅保存着一个人形的轮廓,但本质上已经是一件东西了,也可以说,是某个伟大人物投落在人间的最后缩影,在以一种独特的留恋方式,游离在生和死边界,不肯离去。
御圣庭落后了半步,跟在她身后,“我的本意不是想吓你,我想要和你分享我们最高级最神圣的知识,还有秘密。我很有诚意,希望你能留下。我从来没有强迫过这些人,他们全部是自愿的。”
“我相信你没有强迫他们,”诺里停住脚步,看向东联邦的领袖,“但是这不代表他们前进的方向是正确的。你看看这些人!甚至不能称作人了,怪不得,我一踏上这座岛,提米科玛就说,这里只有三个半人,整条走廊加起来只有祁岩峰能算是半个人!他们已经失去人性了,还沉浸在对某种技能的极端探索里,这样诞生的科技不是为人服务的,很可能是用来豢养,甚至摧毁人类的!”
御圣庭没有急着反驳她,而是又抛出了一个富有诱惑的鱼饵,“我想邀请你看看我的共生体,也是我的机甲——紫薇星斗号。我们的共生体就是这些学者研究的成果,事实证明我们的选择是正确的。你们的十字勋章战斗团的机甲一进入我们的领地,遭遇战开始没几分钟就落败了,东联邦的机甲更强,这是进化的选择。生存是手段,是必须的技能,是不分善恶的。”
诺里望着他,这次,她笃定地摇摇头,“我不看。虽然我很想,但是我不去看,我不想跟您亲手建立起来的文明扯上关系,因为不久之前,我才刚刚从另外一个恶魔手里逃生,他跟你一样,自信自己无比强大,能把所有一切控制在手心里。他也给自己的同类创造了一个新世界,他把那个世界当成天堂,但是对于我们普通人,那是一个虚拟的地狱世界。你跟他太像了……”
从御圣庭院出来,袁飞白还等在门口,他观察到诺里惨白的脸色,就明白她差不多都知道了。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当初我们没告发你了吗?”他解释着说,“因为我们把你的出现,当成一个契机。我和炎阳,还有恐九都觉得,御先生走进了歧路,他有点疯魔了,但是我们没有好办法……”
诺里摆摆手,不想他继续说下去,“你太高看我了!我阻止不了他,他不是有点疯魔,他是完完全全走火入魔了!”
“他想要开战!”袁飞白扯住她,因为拉得太用力,直接把诺里扯得一个趔趄。她身后的千佐多零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从喉咙里翻滚着咕噜声,冲着袁飞白冲过去,但是这一次,对方准备充分,袁飞白迅疾的一个闪身,躲过了冲击,捞中了千佐多零后颈,一个挺举把他掼在地上,溅起草屑星星点点。
千佐多零还在吼叫,他用了一个诡异的姿势,没有蓄力,直接直挺挺地树立起来了,两只大手抓住袁飞白的喉间,把他举高高。他的这一系列动作,把袁飞白也弄蒙了,高声叫唤诺里:“停下!他是什么东西?”
诺里与他们隔了几步,无奈地对着千佐多零说:“不要弄出人命了,他也不是什么坏人。”
千佐多零看了看她,转回头把人放回地上,然后自己退回到原先的位置。袁飞白还心有余悸,瞪着诺里后面的千佐多零,“那个是什么?你的机器人保镖吗?所以你这个有恃无恐、总想作死的破脾气,其实就是因为总有两个超强的保镖机器人陪在身边吗?”
“……呵呵,”诺里不想搭理他。
“我知道,你也不想开战,你和我们是站在同一个阵营的,我们应该合作。”
“你想怎么样合作?”
“很简单,你帮我们劝服御先生,我们帮你搞定白蒐。”
诺里的眼光很复杂,“恐怕你还不了解现在事态是怎么样的,也不了解白蒐的决心有多坚定。他一定要摧毁东联邦,就像你们的御先生宁愿冒着毁灭整个种族的风险,也非要研究那些近乎神迹的科技。”
“至少我在努力,你呢?你想要努力吗?”
诺里看着他认真的眉眼,却忽然感觉心虚,她回答不出来肯定的答案,她突然意识到,这辈子至此,还没有承受过这么重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