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的好老师
婓尔卓和千佐多零大清早来到柳诗家,喊诺里去上班,主要还是确认她经过昨天的事后,没有被毒株感染。
诺里看起来精神不错,早上还顺利地起床了,她挺好奇,问他们两个:“昨晚你们住在哪里?”
“住在天街的澡堂里。”千佐多零抢答说。
“哦——”诺里恍然,“我想要去租个房子,到时候你们就不用住在澡堂子了。我想白茗可能也一直住在澡堂子里,我们这个西联邦小分队应该找个地方住。”
“再说吧。”婓尔卓带过了这个话题,“快点走吧,8点钟要上课了。”
诺里还是很心虚,“你、你真的觉得我能当一个老师吗?我从来没当过。”
“丘英给你当老师之前,他也没当过老师啊。”
“那怎么能一样,他之前就在小学会上课,而且那时候他都退役了,是个将官,我还是个学员呢。”
“可以的,诺里,你可以的。不要胡思乱想,按照你的意愿做就行了。”
诺里拿上自己的工具箱,换了件短小的斗篷披风,出门前又犹豫地问了问:“我看起来怎么样?像是一个老师吗?”
“老师不是靠穿什么。”婓尔卓把她拉出门,塞进飞行器里,“丘英每天穿得破破烂烂,也不耽误他做个好老师呀。”
苏络介绍的这间学校,全名叫做广场苑信息科技小学,苏柏也在这上学。诺里到了前门,看见有来接待的人,是个中年女人,穿得一身黑色,像参加葬礼一样。她一脸严肃,一丝笑意都没有,颧骨高高耸起,拉得老长的脸上蔓延着寒霜。
“你好,我是纪律监督组长戴荞,请跟我到办公室办理一些基本手续。”她用枯瘦得像鸡爪的手,跟诺里握了握,继续拉长着脸朝建筑物走。
看见她一点热情也没有的迎接,诺里又仰起头,观察着前方青黑色庄严压抑的建筑,当时一点也不想进去了。她犹豫地在原地转了半圈,用眼光可怜兮兮示意着后面,还站在飞行器边的婓尔卓,弄得他像第一天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一样。
婓尔卓挥挥手,示意她进去。看见她磨磨蹭蹭地用脚尖划拉着地面,只好走过去,“你在干嘛呢?别告诉我你认生啊。”
诺里压低了声音,凑到他耳边说:“我觉得这不是一个好主意,我肯定会弄砸的,还是别去了。”
婓尔卓仔细观察了她一番,忽然笃定地说:“你害怕了。”
“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怕这么点小事?”诺里提高了声音,“教教小朋友有什么难的?就算是怕……我也是怕误人子弟。”
“不怕的话,那你去啊。”婓尔卓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两边,推着她转了个圈,又转向学校前门,“你不是说要仔细深入地了解东联邦吗?去学校接触他们的幼崽,不正是一个了解的好机会吗?”
“对,你说的对。”她很不情愿地点头同意,“那我、我要去了。”
“嗯,别光是说,迈开脚往前走。”
千佐多零感觉到她的犹豫和不安,走近过来,“我和你一起去吧,我可以陪着你。”
“呃——”诺里还没说话,婓尔卓先替她问,“你以什么身份进去呢?新老师的随行保镖吗?”
“有什么不行的?”
“哪里都不行。”诺里终于下定决心,自己往前走了两步,然后转身对他们两个说,“我要去上班了,你们两个,今天去找出租的地方。”她掏了掏口袋,掏出几张纸钞,交给婓尔卓,“这里是不能花星币的,如果有矿币可以去银行兑换。钱给你,不够可以去柳诗家那条街道的街尾,找一个叫王善才的卖货郎,跟他借一些。”
两个人默默点头。
诺里忽然感觉这个瞬间很古怪,她皱起眉,歪着头打量着眼前的场景。婓尔卓也奇怪地问她:“还有什么问题吗?”
“你说这……这不算是三、三人行,对吧?”
“……”被她跳脱的思维模式惊到了,婓尔卓默然地看着她,“那你是希望算,还是不算呢?”
“当然是不!”诺里回答得很坚决,“我的出身很复杂,身上都是秘密,生活在阴谋论里,家族都是怪胎,但是至少……有一个方面是简洁明了的吧?至少,我的感情非常简单,对不对?”
“……”婓尔卓被她问得懵了,看向旁边的千佐多零,“你……你来回答。”
千佐多零的脑回路简单多了,他马上点头,“对,非常简单,我们之间就是简单的三人行关系。”
诺里连退了两步,一时间有点接受不了地侧转身体。
千佐多零转头问:“我说错了吗?”
婓尔卓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问诺里:“你希望他说错了吗?”
她用两手捧着自己的脑袋,“谢谢,谢谢你们给了我去学校上课的勇气,因为此时此刻,没有比待在这更闹心的事了。”
戴荞带着诺里去到了教室办公室,一进门,诺里就惊奇地看见了袁飞白,正站在桌子后面。
“怎么哪里都有你?我去哪都能看见你。”
面对她的质疑,袁飞白非常坦荡,“防身技能课一直都是巡逻小队的成员轮流来上的,今天轮到我了,有什么疑问吗?”
“没有疑问。”诺里把脚收回来,站直了身体,低声问,“你来……不会是为了监视我吧?”
“我没有这么无聊,我要去上课了,你带哪个班?”
诺里一愣,看着戴荞,“我带哪个班?”
“一年级丁班,”戴荞那张冷淡的脸上,浮现出淡薄的嫌弃,“不是个尖子班,不过学生挺乖的,容易管。”
袁飞白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希望你能认真点,那些是活生生的小孩子,你不是在玩儿吧?”
诺里看着他,呵呵了两声,“我肯定比你认真,小朋友看见你那张高冷的脸,都吓萎了吧。”
十分钟后,她站在小教室里,看着下面坐得整整齐齐,寂然无声的小朋友,觉得自己有点萎了。很多双眼睛,闪烁着懵懂又纯净的光,同时集中到诺里身上,看得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觉得自己手脚有点多余,不知道往哪摆好。
戴荞指着一个小姑娘,替诺里介绍:“这是班长阿妙,你有什么弄不明白的,都可以问她。”
阿妙是个清秀的小女孩儿,有一双黑亮的大眼睛,梳着双马尾,满脸写着聪慧内敛。
戴荞又把课本递给诺里,“上一个老师被抽调走了,走得比较匆忙,没有什么时间给你习惯,你看着教吧。”
诺里一愣,“这么随便?是为了减少我的压力吗?”
戴荞呵呵了两声,“我是不知道你跟苏络的关系有多近,不过之前,她没有推荐过亲戚朋友。”
诺里一愣,“什么意思?我和苏络也不是亲戚朋友的关系。”
戴荞摇摇手,表示不想听了,“你们之间怎样和我无关,没有试用期,没有考察,你的任务就是把这学期对付过去。”
诺里无语地目送她离开,然后只能转身面对着下面几十双眼睛。她随手翻了翻课本,发现有用的东西不多,都是一些原理和概念。
“几个月的时间,就学习这么一点东西……”她有点奇怪,把课本放下,看着下面群星闪烁般的眼珠子,清了清喉咙,“呃……你们可以称呼我……娜丽老师,现在,有什么问题吗?”
寂静了一会儿后,一只小手颤巍巍举起来,诺里看过去,发现是苏柏,拿出自己极大的耐心问:“你想要问啥呀?小苏柏?”
苏柏身高比较矮,坐在第二排,睁着懵懂的眼睛,拖着两个小揪揪,小心翼翼地问:“娜丽老师,你也会像前两个老师一样,过几天收到维修中心的邀请,就会走了吗?”
“……”诺里有点闹心地看着苏柏,“我不走,你不会想要老师发誓给你听吧?”
阿妙站起来,恭恭敬敬地问:“老师,昨天的作业已经收上来了,您要看吗?”
“作业?”诺里对这个词非常陌生,自己念叨了两遍,“行、行吧,给我看看。”
阿妙弯低,从桌底搬出来一叠厚厚的作业本,像座小山一样压在阿妙的两条细弱手臂上。
诺里被吓了一跳,连退了两步,“我是知道你们的纸张便宜,也不能这么可劲儿地用吧。”
阿妙费劲地把作业本的小山,放到诺里面前的台面上。呼哧呼哧喘着气,“老师,除了诸风,别人都上交了。”
“诸风是谁?”
阿妙指了指最后一排角落里的人,那是个小男孩儿,面相非常阴郁,脸色苍白,瘦弱得像个小姑娘。
诺里当时就有点头大,“完蛋,我最不会哄小朋友了。”
下午5点钟,学校放学,工作结束,诺里感觉自己比干了一天的外勤工作还累。她刚一出了学校大门,就看见斐尔卓和千佐多零两个,分别靠在小飞行器的两边,之间相距了3米远,各自撇过脸,像是两个陌生人。
诺里走过去,“你们……在干什么?”
“接你下班。”千佐多零回答得很自然,顺口问她,“当老师有意思吗?”
“这不是有没有意思的问题,这就像是大白天做噩梦,我从来不知道,学校是这么可怕的地方。”
她的回答让斐尔卓好奇起来,“具体是哪里可怕?”
“每天都要写作业。”诺里瞪大了眼睛,用一副惊恐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
斐尔卓等了半天,发现没有后文了,“就因为这个?”
千佐多零也很奇怪,“不管是东联邦,还是西联邦,所有的学生,都要写作业吧。”
“我没有写过。”诺里开始怀疑自己了,“丘英老师从来不留作业。”
“要是所有学生都是夏娃,那确实都不需要写作业。”斐尔卓无奈地说,“可是就算是夏娃,小时候也需要严格的教导,不然现在就是个比肩十所圣杰的变态,随时准备灭世。”
“……”现在轮到诺里无奈了,“你要是想要说教,或者损我,指名道姓也没问题,毕竟我不是橘吉,听到两句不顺耳的话,就要把对方脑袋拧下来。”
千佐多零忽然转移了话题,“我们租了一间小屋,还租了一辆旧的飞行器,你可以不用住在别人家,借用别人的飞行器了。”
“这么快?”诺里有点狐疑,“你们租在哪里?”
“就在学校附近,路程就十分钟。”
到了小屋的门口,诺里发现他们两个又站住了,尤其是千佐多零,一副期待的表情,指着门里的方向,“我们帮你布置了房间。”
诺里更加怀疑了,“你们?还会布置房间?”
斐尔卓马上解释,“是他,他自己布置的。”
“买东西的时候,你不是也去了吗?是我们两个一起挑的。”
诺里开始有了一些不好的预感,斐尔卓基本上算是一个钢铁直男,千佐多零是他的复制体,在他性格的基础上,更加的不谙世故和脱线一些。他们两个挑的东西,实在很难想象。
果然,穿过小客厅,进入长条走廊尽头的那间小房间,诺里霎时间就被闪瞎了。
到处都是粉红色,窗帘、床单、地毯……全是鲜亮娇嫩的粉红色。诺里感觉自己要窒息在眼前的一大片粉绒毛里了。
千佐多零走到粉色的单人小桌前,指着上面新式的绘图台,连那个也是粉色的。“我们给你买了个新的,你喜欢吗?”
“我……”诺里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千佐多零又按动了侧面的按钮,“这一款还有炫彩灯光模式,按动两下可以切换闪烁的节奏。”
整个绘图台的底座,就像藏了个灯球,开始不停旋转,亮粉色、橙红色的光从镂空的花纹里散射出来。诺里抬起手遮挡住自己的眼睛,无言地面对着眼前诡异的场景。
“旁边这个按钮,按了之后,喷口就会有泡泡喷出来……”
“可以了,不要按了。”诺里关掉开关,转头问斐尔卓,“你真的去挑了这个东西?”
他的眼珠因为心虚,转向一边,“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挑。”
两天之后,诺里就接到了校长石青砚的邀请,要她到校长室谈谈。
“完了,肯定是我哪里闯祸了。”
阿妙很不解老师的慌张,“可能只是校长请您去聊一聊工作呢?”
诺里摇摇头,“我的直觉一向比较准,而且,我了解自己的运气,我一直都很背。”
“校长是个和蔼的人,他从来不骂人。”阿妙安慰她,“而且丁班的老师这个位置,本来就没有人想来,他不会说重话赶走你的,那样就又需要找人来替班了。”
诺里有点为她的早熟诧异,不过也很奇怪,“苏络告诉我老师的待遇不错,有很多津贴,为什么没人想来?”
“因为对于机械师来说,最好的归宿是巡逻小队的随队外勤,其次是维修中心。大部分选择来学校的机械师,都是暂时等待机会,一旦收到维修中心的邀请,马上就走了。”
“……这些不是你们要操心的东西,不要这么世故嘛。”诺里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
石青砚校长确实看起来慈眉善目的,他身形有点圆滚滚,心宽体胖的样子。诺里有些拘谨地坐到他书桌的对面,看到他迟疑了一下,终于开口了:“娜丽,这几天学生们都很喜欢你,我不想批评你的教育方式,但是现在有家长投诉你,我不得不跟你谈谈了。”
诺里坐直了身体,“不会吧,我也没干什么呀。”
“你上课不按照课本讲,不留作业,还天天带着学生打游戏,家长投诉你也不奇怪啊。”
诺里歪着头,有点想不通,“因为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每天要留那么多抄写的功课?动不动就要写一百遍,公式是工具,是拿来使用的,抄那么多遍,写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呢?”
石青砚还是不接受她的解释,“娜丽老师,你可以不留作业,那你不能天天带着学生打游戏啊。”
“机械师要做的书面工作很少,大部分都是需要操作的。你不觉得他们的动手能力都很弱吗?单单是参照图形,拼一个异构矩阵模型,都要弄半天,这肯定不对啊。以后真的参加巡逻小队,当外勤了,开着飞行器去现场维修,都要花半天。我没有带着他们打游戏,我是带他们一起做上机操作,模拟驾驶。”
石青砚也很头大,“娜丽老师,我要跟家长交代的呀。你能不能为我想一想。”
“我为您着想了,您想要怎么办吧?要我出面,跟家长解释?”
他在日历上圈出了一个日期,“最好的解释,就是成绩。你有没有信心,让一年级丁班的学生,在模拟考上拿个好成绩?”
诺里皱起眉,“拿个好成绩,我就是好老师了?”
石青砚点头。
“不管怎么拿到的?”
他犹豫了一下,“起码表面上看起来,要实至名归。”
诺里因为诧异,做出一个后仰的动作,“这个……对我来说很容易啊。”
“那我拭目以待了。”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诺里站在阳光下,感觉迷茫而疑惑。她漫无目的地左看看右看看,忽然听到了一阵熟悉的哭喊声。
拨开了一层层围观的人,诺里挤进圈子中间,看见坐在中间哭的是自己班级的学生,是那个叫麦冬的小男孩。
“怎么了怎么了?”诺里艰难地挤到前头,蹲下来,看见麦冬一只手抓住一只好像小机器人的玩具,正在哭天抹泪。
发现对面的人是娜丽老师,麦冬委屈地抽噎,“我的共生体……它好像死了……”
诺里一愣,“刚才发生了什么?”
阿妙气喘吁吁地跟着挤进来,“刚才三年级踢球的时候打中麦冬了,他的共生体帮他挡了一球。”
诺里松了口气,“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受伤了呢。”
“可是……麦麦坏掉了,它没有声音,也不会动了。”
诺里耐心地安慰他,“共生体没有那么容易坏的,共生体是为了保护主人,你现在却正好弄反了,如果需要你保护它,那你要共生体干什么?”
麦冬手上的机器人举高了一些,它的方形小脑壳偏向一边,两只光学镜头熄灭了,一半的身体有些变形。
“可是,它受了很重的伤,我听说很多的共生体都是因为损坏太严重,最后死掉的。”
“它跟我们人类不一样,对我们来说很严重的伤,对机器人来说不是的。”诺里干巴巴地解释了半天,不见什么效果,把孩子从地上拉起来,“来来,老师是个机械师,三两下就修理好了,你还不相信老师吗?”
麦冬将信将疑地看着她,“可是,每次共生体送去维修中心检修,都蛮贵的。老师你一个人,真的能修好吗?”
诺里傲娇地哼了一声,“不要什么东西都崇拜权威,作为一个机械师,更加要学会挑衅权威。”
她带着麦冬和阿妙到办公室,把摔散架的小机器人放在桌面上,然后连接了光网,迅速扫描了一遍它的整体结构,发现不过是几个传感器需要更换,外壳损坏严重,但机能保持完整。
她勾动手指,几只蝴蝶形状的编织者,从她的袖子和斗篷底下钻出来,翩翩舞动着降落在小机器人胸前,伸出细长的金属口器,挑开碎裂的外壳,切断元器件的连接,用细密的足把零件衔出。
诺里打开工具箱,翻找到几个备用传感器。她链接到编织者,金色的眼珠浮现出蓝色电光,眼前的视距变得超短,超近距离地贴在小机器人的电路板上。
诺里操纵着编织者,把新的零器件焊接回去。前后不过十几分钟,这只叫麦麦的小机器人又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
“好了好了。”诺里从光网断开,“我就说很简单吧,不过你的共生体功能实在简陋……”说到一半,诺里忽然想起来对方是个心理脆弱的小孩,急忙换了个说法,“我的意思是,你的共生体能开发的地方还很多,可以多多思考,多多尝试。”
对面的阿妙和麦冬都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瞪着诺里。
她被看得很奇怪,“怎么了?共生体修好了不高兴吗?”
“老、老师能手搓共生体……”麦冬像只比目鱼一样,两只眼珠鼓突突的,一副吓呆了的样子,他张开着嘴,舌尖伸出来,胡言乱语了一会儿,“老师是墨显神在人间的投影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