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头的风景
“老师再见。”
收到了很多甜腻腻的告别，诺里看着小朋友像被放飞的雏鸟，一窝蜂地从学校飞走了。唯一一个不合群的，就是那个阴郁的诸风，他跟往常一样，独自挎着小背包，一声不响地慢慢走开。
他肯定有自己的故事。
诺里看着他高冷的背影，默默地想象。
沿着石子小路，走了十分钟，一拐过街角，就是他们的临时居所——一幢带小阳台的圆顶小房子。
进入门厅，穿过一条狭小走道，就是敞开式的小客厅和厨房，几个人围着餐桌，正在谈论什么东西。
现在轮到白茗说话，“经过一些天的考察，我发现他们的警惕性很低，最繁华的天街甚至连个巡查小组都没有，完全没有维持秩序的人。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在天街的某个人群聚集点下手，比如在大澡堂里投放毒气弹，那么会产生大量伤亡。”
诺里停住了脚步，“我在外面上班，你们在家里计划恐怖袭击？”
白茗摇摇头，“我只是闲着没事，随便想想。”
“我看你是在偷偷想计划B！”
白茗站起来，“那你答应我的事怎么样了？你说要替我解决白蒐吩咐我做的事，现在有进展了吗？”
“我……”诺里有点闹心，“我还没想到，但是……我能帮你解决白蒐，行吗？”
“也行，怎么解决，你说。”
诺里退了一步，“你是认真的？”
“我不认真，回去他就会弄死我，你说呢？”
“你看啊，现在杀伤力最大的武器就在你手里，有没有可能……直接带回帝都，拿去威胁白蒐呢？”
白茗肯定地点点头，“有道理。所以，如果白蒐用我的兄弟姐妹威胁我，为了赢他，我应该先自灭满门，他就威胁不到我了，是吗？”
诺里低下头，“我再想想，再想想……”
千佐多零从桌边转过脸来，“为什么不行？这样他确实威胁不到你了。”
白茗慢慢转移眼光，看着他，“所以说，为了不让虫族再进犯我们，应该把蓝星炸掉吗？”
“又不是让你炸掉山尖庄园，只是干掉白蒐。”
“好啊，我雇佣你，多少钱你愿意去刺杀白蒐？”
千佐多零竟然认真想了想，“事成之后，白氏总价值的两成。事先偿付三分之一定金，失败不退。”
诺里瞪着他：“你很缺钱吗？”
“现在不缺，但是我没有了十所圣杰的支持，以后可能会缺。”
“缺钱也不能干这种买卖！”诺里严肃地说，“会死的！”
“死倒不会，大不了换身体。”
诺里气得不轻，“你在说什么？要不要听听自己说的？白荨呢？白荨你告诉他……”她停住，环顾了一圈，“白荨人呢？”
“哦，他出去表演去了。”白茗淡淡地解释。
“什么？表演什么？”
在天街的中央广场上，诺里找到了在表演的白荨，他正穿着华丽，戴着顶高礼帽，丝质长衫，银色半遮面的面具，举着三把银亮飞刀。
对面，是个木质的转盘，一个穿华丽表演装的小姐姐被捆缚四肢，绑在转盘上。两个助手合力转动了大转盘，小姐姐飞速地旋转起来。
白荨举着飞刀，四下里展示了一番，然后，他忽然动作，快如闪电，飙出一刀，刺中了转盘。
四下里响起惊呼，然后就是喝彩。飞刀插在小姐姐的脖颈边，距离皮肤仅仅几公分。
白荨没有停顿，又接连发射了两刀，分别刺中左肩上方一寸，和腰侧旁一寸。叫好声喧嚣鼎沸，配合四周华灯溢彩，正好是表演的高潮。
被鼓掌浪潮淹没，诺里对着身边一个跳起老高的小朋友嘟囔：“你知道他是个盲人吗？”
结束表演后，白荨换回自己的衣服，从后门溜走。诺里就守在门边等他。
“你为什么？该不会是为了钱吧？”想到这一点，诺里感觉更加复杂，简直是不忍，“如果让别人知道，曾经白氏最好的狙击手，为了讨生活，在广场上卖艺……我不是成了罪人吗？”
白荨笑得很放松，“你可以去学校当老师，可以在街上摆摊，我为什么不能卖艺？”
“这不一样。”
“而且我喜欢，我喜欢这个地方，也喜欢这里的氛围。”
“真的？”诺里不太相信，“我接触过几个姓白的人，除了白茗长期干脏活儿，所以比较大大咧咧；白萌是个小透明，成天畏畏缩缩。其余的人全都一样的高傲，怎么说呢……像是天鹅和隼的杂交，高贵又凶狠。”
她形容得非常形象，白荨又被逗笑了。他用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面对着繁华的街道和广场，“看”遍擦身而过的行人，回应他们和善的笑。
“没想到，我还能走这么远……在焚化炉里的那一刻，我以为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已经输干净了，什么都不剩下，生命还有什么延续的意义呢？没想到，后面还有一段风景。”
诺里严肃了很多，“风景一直都有，从来不会消失。我以前也有过类似的心情，但是最终，我还是挺过来了，我没有选择最坏的那条路。”
白荨调侃地说：“据我所知，你不是主动选择的，你只是没死成。”
“对……我很庆幸当初事情是那样的走向，我才能看到现在的风景。”
“我一直很好奇，诺里，你是不是也跟那些第二姓氏的贵族一样，需要一些更高级的快乐？就像我们白氏的小孩，普通的帝都居民，或者那些城外聚居地的小孩，有块糖吃，就能高兴好一阵子。但是白氏的后裔，他们要得到最新式的武器、功能最全的护目镜、成千上万的星币，才能得到相等的快乐。别人家的小孩听到一句妈妈爱你，就很幸福了。白氏的小孩连爱都不相信，他们要听到白蒐的夸赞，听到自己是小组第一名才会幸福。”
诺里思考了一下，回答：“那我需要比姓白的小孩更高级的快乐，我要自由自在，随心所欲，只有这样，我才能觉得幸福。”
白荨点点头，“那难怪了，你总是很难开心。”
“也别那么忧郁嘛，虽然长期的开心很难，短期地高兴一下，还是可以的。就比如现在，我们好好享受眼前的热闹，就很好了。”
“你说的对。”白荨又“看”向远方，用浑浊的眼睛，捕捉着虚空里的幻影，用目光描画着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东西。
当夜，诺里被一阵响动惊醒了，她困倦地爬起来，听到客厅里传来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是什么倾倒了。刚刚打开门，就看见光裸上身的千佐多零，猛一下从房间蹦出来。随后是白茗，捉着长枪，警觉地窜进客厅，幽暗的空间瞬间变得通明敞亮，两个矮小的身形暴露在窗边。
“等一下。”诺里叫停了那两个状如饿虎扑食的人，“我好像认识他们。”
她走近，仔细看看两个小朋友，一个是麦冬，一个是诸风。
“很好。”她脸色淡然地点点头，“大半夜地翻老师家的窗户，为啥呀？”
麦冬羞愧地埋下头，不做声。诸风悄悄抬起头，左右看看，看到了衣冠不整的千佐多零，和满脸疤痕的白茗，吓得打个寒战。
诺里一手叉腰，站得笔直，一手指着他们两个，姿势像个茶壶，“来来来，今天必须跟我说说，你们要干什么？”
麦冬颤巍巍举起手，示意自己要说话。
诺里看着他，“直接说，说过多少遍了，不要举手，有话直接说。”
“我……我有一件事，想要拜托老师。”
诺里被气笑了，“有什么事不能明天到学校说，非要现在？”
诸风往前了一步，“因为不方便白天说。”
诺里一怔，下意识看着白茗和千佐多零。白茗的瞌睡瞬间被吓醒了，她瞪大眼睛，看了看眼前的两个幼童，然后转向诺里，一副惊悚的表情，“你、你可真刑啊，我单知道贵族多牲口，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就连畜生最多的橘氏，黑狱里也有最低年龄限制的！”
“你说什么东西？”诺里急得摇手，“我没有，我不是，别瞎说。”
斐尔卓和金莱是最后出现的，金莱不慌不忙，看了一眼现场，就啥也没说，打算继续回去睡觉。
“老师，你是不是能救活死掉的共生体？”麦冬急切地喊出声。
金莱站住了脚，又转回来。诺里若有所思，“你的共生体不是好好的吗？难道是……”她的眼光转向旁边的诸风，大概明白了，“是你的共生体它……”
“它死了。”诸风的表情竟然有一些沧桑，10岁的小孩，有超越年纪的成熟。“一年前，北方古生物区的菌株刚刚开始入侵，城北玉壶区一天内沦陷，我的共生体那个时候死掉了，因为它救了我。”
这是个难题，诺里思考了一会儿，最终同意了，“我可以试试……”
金莱马上劝她，“没这个必要吧，他们东联邦竭尽努力这么多年了，都攻克不了这个难题，你何必呢？”
“我只是试试，又不是要攻克它。”
金莱眨眨眼，去看斐尔卓，“你来劝，你说的话肯定有用。”
斐尔卓明白，在语言上跟她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她就算口头上承诺不干了，谜题放在那里，还是会不停地引诱她。
“你打算怎么试？”
诺里的眼珠子转动了一圈，“从五莲那里开始，她不是有一只死掉之后，变异的共生体吗？”
“不不不……”金莱和白茗连声地拒绝，脸色跟世界末日在眼前一样。
千佐多零对他们商量的事完全不感兴趣，在一边玩自己的手指，看着比诸风还幼稚。
斐尔卓又问：“你打算怎么研究五莲的共生体呢？毕竟几天之前，你被御圣庭展示的东西吓跑了。”
“我……我想再去空明环岛看看。”
他嗯了一声，“所以你的胆子是个变量吗？根据眼前的情境不同，不断变化？”
“我……我现在不怕了，我更想知道，怎么能让共生体复活。而且，如果我们真的有办法，你不觉得这是一个转机吗？所有一切迎刃而解了！”
于是第二天，校长石青砚就接到了娜丽老师的请假条，表示今天要请假一整天。石青砚马上烦恼起来，“才说她两句，今天就撂挑子了，新来的老师有点脆弱啊。”
戴荞正在办公桌对面，也表示不满，“她这样能当老师吗？今天一天丁班怎么办？”
“咦？”石青砚卷起请假条，发现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她找了一个代班的临时老师。”
戴荞依然很不满，“她当我们这里的老师谁都能当吗？也不知道从哪里找的什么人，就弄过来代她的班。万一是个小流氓怎么办？”
负责带班的白茗，一脸不爽地看着下面静悄悄的一群小朋友，她自带冷气，抱着双臂站在上面，硕大的护目镜反射着冷色的弧光。
小朋友们基本上安静如鸡，一个个喘气都不敢太大声。
性格最大大咧咧的黄连举起手，忽然又想起来娜丽老师曾经说过的，不需要举手才能发言，所以直接说：“老师，你是我们的新老师吗？那……娜丽老师哪去了？”
白茗不情愿地回答：“你们的娜丽老师今天有点事情，我替她一天，你们最好给我表现得乖乖的，不然我就不就不客气了，我可不像她那么温柔。”
黄连又忍不住说：“娜丽老师也不温柔啊，不过她蛮活泼的，和老师你对比很明显。”
白茗走近了一步，逼近瘦得像火柴棒一样的黄连对视，“小家伙，你有没有因为这张破嘴挨过打呀？没有的话，你们东联邦还挺文明开化的。”
黄连马上双手捂住嘴。
白茗转了半圈，扬声对着全班宣布，“我没当过老师，不过我见过很多训练幼崽……呃，训练童军的过程，你们乖一点，我就不照搬，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
黄连又举起手来。
白茗眉头树立，“你怎么有这么多的问题？你妈有没有说过你很烦？”
黄连可怜巴巴地放下手，“我妈妈去了天上，她不能再说我了。”
白茗有点内疚，“对不起，我收回刚才的话。”
黄连马上又振作起来，“不过她再有两天就从天上区回来了。”
“……你！”白茗咬牙切齿，觉得自己被一个幼崽摆了一道。
诺里再次上到空明环岛，不出所料的，袁飞白又先来了。他看了一眼诺里驾驶的老旧款式飞行器，啧啧两声，“两天没见，你怎么混得落魄了？”
诺里站住脚，“两天没见，你怎么从高冷的驾驶员变成欠欠的惹人嫌了？”
双方互相试探，互相攻击了一顿，彼此都没有破防。袁飞白又好奇地问：“我这么欠，是因为有把我保护自己不挨打，你是因为啥？”
诺里呵呵两声，“我有把握挨打之前先下手为强，你要不要试试？”
“西联邦的人都是这样，全身上下嘴最硬，你是这样，黑杰克也是如此。”
诺里接到了他的暗示，收敛了一下嚣张的表情，“我承认，刚才我的声音有点大，所以，黑杰克过得还好吗？”
“挺好啊，我们善待俘虏，他吃好喝好，东区话学得飞快，快赶上你的东区话水平了。”
“我的……我是因为从小家长就有口音，实际上东区话是我的第一语言。”
“你又来干什么？”
诺里压低了声音，“我想问问，五莲的那只变异的共生体，现在藏在哪里？我能不能去看看？”
袁飞白打量着她的表情，“你问阿莲？它现在是个高危险分子，已经被秘密看押了，你不能去。”
“所以我现在要去见御先生，要他给我一个特别通行证？”
“你真的很想去？”
诺里点点头，“你们藏起来也没有用，为什么不让我看看呢？也许我能研究出一点有用信息呢。”
一只清扫用的机器人滑行过来，停在两个人侧面，用电子音说：“御先生想要客人进去。”然后它转向诺里，“欢迎你，客人。”
诺里跟着它，一路进入了昨天去过的建筑，还是在开阔的大厅里，中央保持着一线射落下来的光晕。御圣庭今天坐在光圈外，独自窝在一把靠墙的座椅里，蒙着一层朦胧的阴影。
诺里走过去，直奔主题，“你应该知道我是谁了吧？还需要我再自我介绍吗？”
“你是谁呀？”御圣庭偏过脸来，“你不是流浪机械师娜丽吗？”
“我不是，我是代表西联邦的白司令，来谈换回两个驾驶员的事的。”
“真的吗？那信物给我看看。”
诺里一愣，“信物？”
“不然呢？如果随便一个流民来，号称自己是代表西联邦的谈判官，那我不是丢人了？”
“……有啊。”她掏出家主的电纹签章，展示给对方看，“我是姜氏家主，这个可以证明了吧？”
御圣庭有点惊讶，“大家族的家主，这么年轻？”
诺里看见他的反应，有点不自然地解释：“这个……当初是一个误会，但是这不是重点，我今天来，是想真诚地谈一谈，什么条件，您愿意放了两个驾驶员？”
御圣庭也摆出一副真诚的表情，“那你留下来吧，永远在东联邦做娜丽老师，行吗？”
“……黑杰克送给你了。”诺里掉头就走，她大步走了两步，变成了小碎步，然后又兜了回来。
“别这样嘛，我们不能再真诚一点吗？”
御圣庭微笑着问：“你想要怎么样呢？”
“复活共生体！我知道你们很想要这个。如果我找到了办法，就用复活共生体的办法交换驾驶员，怎么样？”
御圣庭的笑容没有变，更调侃了一些，“白蒐怎么可能找你来谈判呢？你是个很糟糕的谈判家。”
“那起码我真诚啊，其实今天白茗和金莱也想来的，但是我拒绝了，想来想去，还是我自己来谈得更顺利。”
“既然你都做好了准备，那你打算怎么研究复活共生体的办法呢？”
“我只需要您配合两点：让我随意进出羁押阿莲的地方；让我能再进入谜题回廊，和几个怪……前辈谈谈。”
御圣庭大方地同意了，“可以，但是在此期间，你不能离开，我会派人帮助你。”
“是派人看着我吧……只要不是袁飞白就行。”
“袁飞白是个很可靠的帮手，因为他聪敏沉稳，所以经常来帮助我。”
诺里不太情愿，“如果他愿意在我附近的时候，保持安静，那也可以。”
袁飞白正从大门走进来，正巧听到了诺里的话，随口说：“我要是一直保持安静，你不会感觉很无聊吗？”
“你进来干什么？”
袁飞白露出标准的和善浅笑，“我来带你去走廊，不然你又会像上次那样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