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世界,新世界
打开棺椁的瞬间,诺里就后悔了。
里面的是一具尸体,她忽然意识到。
虽然听到过裴光描述,共生体是自然人和生化人之间的过度。但是在诺里心里,共生体和机器人没有什么分别。但那里面的东西,和她之前见过的不一样……
浓烈的腐败味道从封闭空间里冲出,柔滑的部分和组织都已经腐烂了,剩下的金属骨架,也变得极其残破,能看出来,巽曾经受到过巨物的撞击,整个面部轮廓都变形了,原本端正的面孔被撕扯着,向两边歪斜。它甚至是一个少年的身形,消瘦单薄,骨架与人类极像。
诺里只觉得很绝望,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句尸骸是绝对没有可能复生的,好像想一想这种念头,也带有一种违背伦常的感觉。
她沉默了很久,又蹲下把棺盖盖回去,结果玻璃钢的盖子太重了,她一下没抬得起来。
白茗帮她,轻易地把盖子盖好了,好奇地问:“这么快就看好了?你用了两分钟,就找到复活共生体的办法了?”
“……”诺里难免有点尴尬,“我要回去想一想。”
诸风比较敏感,直接问她:“老师,你放弃了吗?”
“怎么可能?老师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放弃?”
诸风睁着单纯的眼睛,瞪着对面诺里,“可是,老师你的表情,有点为难。”
诺里不知道该怎么跟小朋友解释自己的心情和感觉,只能告诉他:“这件事确实很难,不过我们还是得努力。我相信努力之后……”看着诸风的表现,诺里停止了积极的演说。
诸风纳闷地问:“努力之后呢?一定会成功吗?”
“呃……”诺里僵住了。
旁边的白茗替她说:“实际上不会,以我的个人经历看,成功的那一次,总是在你最后一次尝试的下一次。”
“你在说什么东西?”诺里不满地拍了她一下,“你这是一个老师该说的话吗?”
白茗耸耸肩,“我顶多是个兼职代班一天的老师,严格说不算老师。还有,我在实话实说,帮助他少消耗时间和精力,做无用的努力。”
“这一天太漫长了……”诺里疲倦地说,“我去见了他们的领袖——一个很宅的疯子,还见了他收藏的手办研究员们,好不容易理解了他们的疯狂研究成果,刚想要通过这些研究成果,总结出来点有用的东西,就受到了打击,所以能不能有人上来关心我一下?”
白茗想要努力地表现自己的关心,“呃……一般在我们家,表达关心的方式就两种:直接给钱,和训练场对战。你喜欢哪一种?”
诺里摆摆手,“都不怎么样,顺便问一下:你有钱吗,现在?”
“我有星币。”白茗掏出来几枚金灿灿的钱币,“可惜在这用不了。”
回家的时候,白茗远远就看见,几个人围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在看什么。白茗停住脚步,警惕地说:“你藏一下,我先过去看看。”
诺里就不像她那么小心,大刺刺地说:“东联邦的人不像帝都里那么谨慎小心,时刻提防着别人,我觉得他们就是在看热闹。”
白茗对她的态度有点不满,“如果这个地方有热闹看,那就是我们几个,因为我们有毁掉这里的心思……”
“只有你有,好不好……”诺里嘟囔了一声,忽然感到有点晃神,她的神志难以集中,不自觉地要进入恍惚的镜界,嘴里也不自然地念叨,“什么味道啊?”
白茗嗅到了那种奇怪的味道,她慢慢走近,发现人群围观的是门口的小花坛,原本一片郁郁青青的颜色,现在却变成了诡异的赤红色,在夜色里飘荡起絮状的尘埃。
她的瞳孔极度收缩,霎时间可以看到极其微小的颗粒,那些红色的尘埃伴随着菌丝一样极为纤细的触手,随着飘荡,正在到处捕捉一切能抓住的东西,一旦附着在人的身体上,就会用丝状的触肢紧紧攀附住皮肤。
“让开让开!”白茗急急忙忙地把人群驱赶开,把自己的氧气面罩戴上,转身跟后面的诺里喊,“感染怎么蔓延到城里了?马上通知袁飞白他们几个!”
诺里艰难地从失神的状态里脱身出来,她迷迷糊糊的,也去摸氧气面罩,但是忽然间,她的感知变得很迟钝,动作缓慢,呼吸沉重,好像一层看不见的隔膜把她整个人封闭了,这种窒息让她有点想吐,不过几秒钟后,迟滞感过去了,白荨站在旁边,替她把面罩戴好了,用平静的声音提醒她:“有一块血瘢地衣掉在我们门口了,没关系,我们会尽快清理干净的。”
诺里暂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的脑袋迟钝地转着,“怎么会呢?地衣从哪来的?有别的生物衔着地衣,从天上丢下来的吗?不可能凭空生长出来,对不对?”
白荨迟疑了一下,“也不好说,没有人研究过,血瘢地衣能不能凭空长出来。”
“可是那不是从北方来的菌株吗?不是一路沿着冰川蔓延过来的吗?它们肯定需要一个载体对不对?”
白荨用混沌的白色眼珠,与诺里对视着,虽然他看不见东西,但是他的表情并不是呆滞,还很生动呢。“也许吧,你先回家,我和白茗清扫一下。”
袁飞白和炎阳来得很快,再次看见了诺里,袁飞白疲倦地说:“我也想说那句话了,怎么到哪去都能看见你?怎么哪里都有你?”
相比他的放松状态,诺里紧张多了,“需要封城吗?那些奇怪的生物,什么铁脊飞龙、岩鬼,它们会来吗?它们也是凭空长出来的吗?”
发现她好像吓得不轻,袁飞白安慰了几句,“不会的,没有那么严重,只有围观的几个人需要去医院检查。还有你们几个也是。这片区域会暂时封锁,等到地衣完全去除,就可以解封了。”
白茗摆摆手,“我们两个没事,不用查我们。”
“为什么?你的自信和勇气从哪来的?”
“从血源里来。”白荨继续解释,“沾了一点点毒株而已,你们不是查过斐尔卓他们两个吗?他们掉进感染区域里都没事,我们更没事了。”
袁飞白的眼光转到诺里身上,“同样都是从帝都来的,为什么他们几个都身强体健,只有你这么弱?”
诺里瞪大了眼,“因为我没有做过那么多改造,我是原装的。”
“你不是全换过吗?你说原来你是纯东区的长相,后来换的这具躯体呀。”旁边炎阳忍不住问。
诺里又不可置信地瞪着炎阳,“是呀,这具躯体是基因库里找的,又不是定制的,没有人问过我需要添加什么定制服务,需不需要免疫感染!”
炎阳被她质问得后退了一步,没等说什么,就接到了A小组那边传来的信息,恐九的语音留言十分严肃,炎阳在一边听完了,阴沉着脸回来,“又发现了一处被血瘢地衣侵染的区域,在天街。”
袁飞白皱起眉,“从来没有这种情况发生,除非……有人故意投毒。”
炎阳表现出震惊的样子,“凡是知道感染多么可怕的人,跑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投毒?怎么做到的?”
袁飞白又把眼光转到诺里身上,“近期来的陌生人,只有你们几个。”
“但是我们是为了黑杰克来的,我们没有理由这么干。”诺里也皱起眉,不安地思考,“我也会感染,也会得病啊,我这么干是图什么呢?”
炎阳马上否定了袁飞白的猜想,“确实不像他们干的,白天诺里还在到处找修复共生体的办法,她也没有时间啊。”
袁飞白又思考了一下,忽然转过头,“但是你被感染了,受到精神污染的程度,现在还未可知,你的思想不完全是你自己的,懂吗?可能毒菌占据了一部分。你有没有感觉经常失神,感官迟钝?”
诺里的心里咯噔一下,“就、就一下下,顶多失神几秒钟,我……这也不够干什么的啊,不是我不是我!!”
袁飞白逼近一步,白茗和白荨也上前了一步,双方面对面对峙着。白茗首先呛声:“她说不是她,没听见吗?走开!”
“我是为了她好,让我们带她去医院,看护几天。”
“是□□几天吧?不行!人留下,你们走。”
炎阳转换了一下思路,“要不然我留下,看着她,正好帮她研究修复共生体?”
袁飞白摇摇头,“我们正要开始忙了,你留下干嘛?偷懒啊?而且你根本看不住她,她全身上下都是心眼,耍弄你跟玩一样。”
“那……要不然你留下?”
这次换诺里不同意,“我们这住满了,没有房间给他。而且我不想从早到晚看见他的那张脸,光吵架都会耗干我所有的力气。”
“那不然,你说一种解决办法。”
诺里的眼珠转动着,忽然灵光一闪,“把提米科玛给你们,你们可以随时通过它联系我,就相当于看管着我了。这样我还能自由行动,还不会失联。”
炎阳不理解,“提米科玛是什么?”
在他们居住城里的这段时间,小机器人提米科玛一直停留在城外,看守着运输飞艇。诺里开着飞行器来接它的时候,小机器人当场表演了一幕热泪盈眶,它的电子屏上是一张哇哇大哭的卡通表情,搂着诺里的两条腿,呜呜咽咽,“主人……你终于来接我啦……哇,我好寂寞呀……”
炎阳瞪大了一双橙红色的猫眼,“这是你的共生体吗?我第一次,看见感情表达这么丰富的共生体,你是怎么做到的?”
诺里尝试把圆筒形状的小机器人拉起来,但是它太沉重了,弄得诺里气喘吁吁,“唔……我们之间的纠葛,可太复杂了。不过它不是我的共生体,它是我的管家机器人。”
提米科玛马上恢复了直立的姿势,一副骄傲的做派,用东区语言跟炎阳打招呼,“您好,我是型号最完美的管家机器人,曾经隶属于前朝皇室,服侍过先皇后罗□□尔。现在,我是学院派机械师、姜氏家主姜诺里的管家机器人。”
“……”虽然已经习惯了它类似人的那一面,也看过了提米科玛骄矜高傲的那一面,但是诺里还是被它装B的自我介绍给弄沉默了。
“嗯——”炎阳打量着眼前造型古典的圆筒,“它有什么功能?你说它能随时和你联系,通过什么联系啊?”
诺里还没说话,提米科玛马上摆了个造型,神气活现地展示自己,“我和主人当然不是用一般的通讯手段联系,我们是靠心灵感应!”
炎阳看向诺里,希望她能给自己翻译翻译。
“我们之间可以神经链接,所以如果我真的受到了精神污染,那提米科玛一定也会有些表现的。我把它放在你们那边,如果它看起来变态了,说明我差不多是感染严重了。”
提米科玛迅速地颓了,“主人,你形容得我们一点也不酷了……”
炎阳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也有些担心,“诺里,如果之前你就经常神经链接一个机器人……那你更容易受到精神污染,你懂吗?因为你的神经元经常锻炼,比较发达,加上你情绪上的敏感特性,你可是说是最容易被污染的那一类人了。我觉得,你最好和我回医院。”
“没有时间了。”诺里隔着飞艇的圆形小窗口,看着外面的晨光,“我不能在这里长住,必须尽快搞定所有事。如果不能在白司令规定的时间内,把黑杰克和白蒂弄回去,后果会非常严重。”
“你是不是还有内情没说?”炎阳也严肃起来,“你告诉我,还有什么坏消息?”
“我想,袁飞白大概猜到了,所以他没有问。那就是:白蒐比御圣庭更渴望开战!他想把东联邦彻底铲除!我们这支小队,根本不是来谈归还驾驶员的,我们是死士小分队,来自杀式袭击的!”
炎阳惊得呆住了,“不可能!你是一个家主哇!白蒐派出一个族长来自杀式袭击我们?!”
“是呀,我是个家主。但是我是他最讨厌的家族族长,他想要通过这次行动除掉我,和姜氏。现在你懂了?”
炎阳缓慢点点头,“所以你告诉我这些,意思是,想要联合我们一起对付白蒐?你想要留在东联邦对不对?”
“……你是怎么联想到这些的?”诺里对他的这些想法的产生,感觉匪夷所思,“我不能留下,但是我确实不希望看见双方打得你死我活,我希望我们能合作,看看有没有办法,和平解决这件事。”
炎阳叹气,“我们也是这样希望的,袁飞白还有恐九一起把你藏起来,没有上报,就是希望能从你身上找到突破点,不要让御先生和西联邦开战。”
“那你现在应该帮我呀,只要现在找到办法能复活共生体,拿这种方法换回两个驾驶员,然后让我们带着驾驶员离开,一切都解决了。”
少年人皱起眉,看起来非常为难,“你真的觉得能找到方法,复活已经死掉的共生体?我们的研究员已经努力了很多年了,都找不到办法。你为什么有这个信心?”
“说实话,我没什么信心,我只是……只是在极尽我的全力,看看能不能找到裴光和游恒他们都没发现的那个突破点,既然那么多研究员不顾自然规律,不顾人伦限制把我制造出来,那我总归应该有点作用吧。”
炎阳迟疑了一下,最后忍不住问:“你究竟是什么呀?”
诺里愣了愣,“我也想知道,我究竟是自然人?生化人?还是一个实验成果?”
看着她这个样子,炎阳不知道该可怜她,还是安慰她,“我只知道,娜丽是我的朋友,是一个爱好和平,为了大部分蓝星人民能好好生活,费尽了心力的好人。”
“那就够了。”诺里知足地说,“我已经不再纠结自然人和生化人的区别了,而且未来,我觉得区别会越来越模糊的。你有没有想过,未来的新世界是什么样的呀?在我心里,我觉得新世界是个宽容多元的世界,是兼容并蓄的,一个生命的属性不是很重要,它是变异种还是混血种,它是长着角、长着尾巴还是有两个脑袋,这些都不重要。它是说东区话还是帝都官话,都可以通过语言转换器翻译,只要是蓝星人,就够了。真希望能看见那个新世界。”
看着她满脸期待的表情,炎阳却沉默了半天,“娜丽,我没有你那么开放,我恐怕没法想象那样的新世界。我们东联邦,是个新生的年轻政权,可是即使是我们,也没法一下子接受那个新式的未来世界,我觉得……那太遥远了。”
诺里第一次充满了希望,金色的眼睛里满是星光,“不会很远的,只要我还没有放弃希望,我相信很快就会来了。因为就算是最极端的卫道士白司令,他也需要活人来维持他的统治,没有人,权利就会崩溃,除非他能接受十所圣杰想要的那种虚拟世界,不然他就必须要接纳更多的生命形态。他接纳的更多,我们的盟友就更多,事情一定是向着于我们有利的方向发展的。”
“那……万一他接受了呢?”炎阳问她,“如果他宁愿接受虚拟世界,也不愿意接受自然人以外的生命形态呢?”
“那他就完了。”诺里笃定地说,“如果他亲自把世界搞成那样,我也宁愿亲自终止一切。也许他们创造夏娃这个怪物出来,就是为了这一刻吧,把已经疯魔的世界拨乱反正,让一切重新开始。”
炎阳沉静了许久,直到他从飞艇出来,得了个空,躲在飞船的阴影里,惶急地留了个语音信息给袁飞白,“她不对劲!她刚才还在琢磨灭世,然后重新开始的事,她肯定是受了深层次的精神污染了!我们现在怎么办?”
袁飞白收到了这段信息,他来回听了几遍,细细思考了一会儿,回复给炎阳,“先稳住她,让她先把复活共生体的办法找到再说。”
“主人,”飞艇上的提米科玛忽然出声了,“截获到了他们的通信,他们根本不相信你嘛,正在沟通要稳住你,然后控制你呢。”
诺里站住脚,蹲低身体,与小机器人平视着,“没关系,让他们商量吧,不管是谁,知道夏娃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都很恐慌的。只要是人,就是这么软弱的生物。”
提米科玛竟然还趁机表了一波决心,“只有我不会背叛主人你,提米科玛是最衷心的管家机器人了!”
诺里摩挲着它圆滚滚的颅顶,轻轻地说:“别担心我,只是现在我不想而已,不然不论御圣庭还是白蒐,都是奈何不了我的。我的眼目能穿梭整个蓝星,我的感知能控制任何一个系统;我能链接任何程序的终端……我的人性和人的心,才是制约我的最后一道关卡,他们如果突破了我的心,那我……”诺里恍然苏醒过来,“我在说什么东西?我、我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真的被感染了?这是精神污染对不对?”
提米科玛纳闷地看着她,“没有哇,主人,你的精神污染其实很轻,你是发自真心说出来的这些话的。”
诺里如坠冰窟,她呐呐自语,半天回不了神,“这才是我最怕的,提米科玛,我恐怕要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