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地终焉

“你看到了吗？”袁飞白守在一堆灌木后，指着前方的某一处，“那里，马上就会发生异变。”

“你怎么知道的？”诺里格外地好奇，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

“因为我有经验。”袁飞白平静地回答，“我看过太多的异变现场了，所以能通过很多细节，事先发觉。”

就在他说完话的第二秒，那里冒出了淡薄的赤红色烟雾，孢子随之喷薄而出，血雾弥漫得四处都是，地面很快铺满了一层绒毛般的地衣。

他们现在正隐秘地潜伏在一个街角，因为今天，袁飞白答应，带领诺里去到羁押阿莲的仓库里。所以诺里兴致盎然地翘班了，带着婓尔卓和千佐多零一起，来到了距离广场东区很远的天上区，还亲眼目睹了一块地区的异变。

在安静的气氛里，千佐多零忍不住发出声音：“我们能走了吗？这有什么好看的？”

诺里朝他嘘了一声，“我想看看，感染区域到底是怎么产生的，现在看到了，有点……不可思议！真的是凭空产生的！”

千佐多零又确认了一遍眼前的场景，“也不能说那是凭空产生的，我们只看到了孢子从气孔里喷出来，也可能是有人传播的。”

袁飞白把几个人朝后拨弄了一下，自己越众而出，“往后点，让我上去处理那个地方。首先……我得联系一下炎阳，让他带着研究员和巡卫队过来封锁现场。”

“不会耽误我们的正事吧？”

袁飞白不满地看向诺里，“你的态度有点自私。”

“我也不想的，但是我怕时间不多了。我必须要尽快地研究阿莲呐。”

“希望你看见它的时候，也能这么冷静。阿莲已经不是上次你见到的模样了。”

虽然诺里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她真的亲眼看见阿莲的时候，还是吓了一大跳。

很难说清眼前的是什么东西。那像是一条巨型的金属蜈蚣，盘踞着整个巨大厅堂的棚顶。金属的节肢，像是某种诡秘的装饰，占据满了整间房间。

诺里努力地回想着上次看到的阿莲是什么模样，丝毫也联想不到现在这幅德行，“它发生了什么呀？”

一条条嶙峋起伏的肋骨，像是尖利的武器锋刃，那个共生体已经完全变成一件生物兵器了。它探首过来时，用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眼光看着诺里一行人。那一刻诺里忽然产生了某种念头：也许它确实不该继续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它已经太过超出生物的正常范畴了。

“它像我吗？”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婓尔卓马上打消了她的念头，“别犯傻了，你跟它不一样，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最起码，它没有生命的，你还是一个……自然人和生化人之间的生物呢。”

“……谢谢啊。”诺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安慰了，如果说实话算是一种安慰的话。

袁飞白没有什么心情，参与到他们之间的讨论里，只能问：“看出来什么特别的地方了吗？它还有没有救？”

诺里摇摇头，遗憾地说：“变异到了这种地步，我是没有办法了。不过……还是可以试试的。”

“你想怎么试？”

诺里犹豫了一下，“如果链接它，就能马上透视它的所有细节……”

袁飞白只用了一秒钟，就判断出来这是个馊主意，“这和赤身裸体去感染源地区有什么区别？它变异了！现在是个……不知道什么东西。你还要链接它？你已经被轻度感染了，精神污染程度未知，还这么浪！你是生怕浪不死自己吗？”

诺里表面的样子很平静，“但是这是最快的办法，马上就能知道它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也可能它身上发生的事，马上就在你身上重演。”袁飞白还是很反对她的提议，还看着斐尔卓，“你不管吗？”

斐尔卓对诺里太了解了，他知道正面提出反对，不是最好的办法，就转了个弯，问：“你是机械师呀，除了链接它，你肯定还有更传统的办法，对不对？”

“但是传统的办法太慢了……”诺里眼前忽然一亮，似乎是想到一个主意，“闪点存档！如果我能用提米科玛创造一个闪点，即使不小心感染了，也可以返回存档！”

几个人目瞪口呆，袁飞白费了一会儿工夫，回过神来，问斐尔卓和千佐多零，“她总是这样，想尽各种异想天开的办法，来浪死自己吗？裴光研究闪点存档，研究了几个世纪了，也不敢随便找人来当实验对象。你倒好，上来直接拿自己试验？！”

“到底救不救？”诺里盯着他，直白地问，“不是你来找我，一起想办法避免东西联邦开战的吗？我的办法想出来了，你怎么磨磨唧唧起来了？”

“我在磨磨唧唧？”袁飞白被气笑了，“那好，你链接给我看看。你不是说你的办法立竿见影吗？现在就链接那个怪物，我看看能不能复活它。”

斐尔卓站到两个人之间，“不要冲动，你一冲动，就肯定没好事。”

诺里认真回想了一下，“虽然确实是，但是每次的结果都还行。”

斐尔卓惊愕地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是每次的结果都还行，是每次冲动，最后都挽救回来了！”

“你觉得这次挽救不回来？”

“有没有可能，这次不冲动呢？”

诺里认真盯着他的眼睛，白色的眼珠中间，是一点炭黑色的瞳仁，她露出抱歉的表情。一看见她这副样子，斐尔卓马上就预感不妙，但是还没等他说出来什么，就发现对面的诺里陷入了微微失神的情景里。她一眨眼间，金色的眸底就浮现出了两团类似电光的莹蓝色。

她已经开始神经链接了。斐尔卓冲过去，刹那之间，可以发生很多事。

但这个刹那，对于此刻的诺里，却非常漫长。她在阿莲浑浊混乱的程序里，看见了一个颠倒而诡秘的世界。生命因子破坏了一切的东西，原本那个规整的共生体阿莲，已经被完全吞噬了，核心处那个像种子一样的本源，已经千疮百孔。牵连的血管状的神经，上面附着的光原本应该熄灭了的，现在却重燃起诡魅的赤红色光泽。骨架部分变得异常扭曲，增生出许多没有意义的刺和关节。

诺里的意识缩得很小，从微观的角度，打量着周围的噩梦世界。提米科玛的虚影凝结在旁边，不时发出啧啧感叹声，“它坏得太厉害了！对于自然人来说，最糟糕的疾病是什么？”

诺里想了想，“基因感染，引起的多种并发症。”

“它现在差不多就是那种情况，从头到脚，每个组件，每一条电子神经元都被感染了，它早就该死透了，但是组成身体的物质没有毁灭，也可以说，生命因子把它改造成了另一种东西。”

诺里想了一会儿，“有没有可能，逆运算生命因子内置的程序呢？它能复原吗？”

提米科玛语塞了很久，“如果让我自己解析生命因子，不知道能不能行，也许需要几年。”

“那如果激活十所圣杰的记忆呢？他使用过这具身体……”

提米科玛惊恐地阻止她，“不要啊！你好不容易才摆脱十所圣杰的阴影，现在激活他的记忆，那……万一……”

诺里犹豫了很久，“提米科玛，你老实告诉我，闪点存档有可能吗？”

“真的要这样孤掷一注？为了一个陌生人，值得吗？”

这个问题，确实很发人深省，因为诺里甚至没想过值不值得的问题。她点点头，“确实，好像有点不值得哈，那我们走吧。”

提米科玛看见她的影像闪烁了一下子，没有消失，还站在原地。

“但是，仔细想想吧，最坏的结果不就是疯了嘛，我又不是没疯过。有什么不值得的吗？万一成功了，可以一劳永逸！”

提米科玛直接揭穿了她的说辞，“你就是想把生命因子的秘密揭穿而已，根本不想去在意后果。因为你就是受不了眼前有没解开的谜题。”

诺里叹了口气，不敢直视小机器人，“你是我的管家机器人，我是主人啊！所以，你不应该用批判的眼光看我的，对不对？”

“我没有用批判的眼光看你，我只是希望我的主人活着。”提米科玛屏幕上的表情很无辜，“最好能健康地活着，而不是整天像个精神病一样。”

诺里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轻声叹气，抱歉地回答：“我还是选择做自己。其实你应该想到了，我每次都会这么选，不管有多少次选择，我永远是这么选。”

婓尔卓拼命地摇晃诺里，在猛烈的动作里，她始终保持着僵直的姿势，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忽然，她的瞳孔扩大，蓝色电光盛放，类似电路的纹理布满了整颗眼珠子。

提米科玛在旁边大声地叹气，“来不及了，她激活了十所圣杰的记忆，为了能解析生命因子。”

听到那个名字，千佐多零耳朵微动，像狗嗅到危险气味一样，马上警觉起来。婓尔卓还捏着诺里的两肩，任由她布娃娃一样，软绵绵地摊在自己怀里。她双眼睁得奇大，但没有焦点，只是瞪着虚空。蓝色的黏糊的的液体，顺着眼角流淌，呈现一种诡异的生理性泪水。

在自己的脑子里看见十所圣杰，可能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但是诺里现在竟然不太害怕了。她镇静地观察漆黑底色上浮现的人影，十所圣杰出现在渺茫的微光里，背景里蠕动的黑暗，不时浮突出几团扭曲的影像。有些像下水道里那些巨型爬虫，有些像是纠结成一大股的义体残骸。这个画面本应该吊诡、阴暗，并且惊悚，但是诺里却非常平静。

“因为这里是你心里，没有人会怕自己的。”

十所圣杰的影像解释说。

“你当初，差点把我吓自闭了，”诺里嗫喏着说，“你一直是我的噩梦，现在怎么这么平静？”

“现在你最怕的是无聊了。”十所圣杰耸耸肩，平静地回答，“你长见识了，能吓着你的东西已经不多了。难免，你会越来越无聊了。”

“所以……我们，现在正在我的思想领域里？你也是假的，是我想象出来的？”

十所圣杰点点头，“现实里的我，被你们扔进星盟垃圾站，随着粒子洪流消散了。这个我是你根据链接收集的信息，拟真出来的。”

“那为什么会用谈话的方式呢？”诺里非常不解，“既然我们都可以用意识交流了，为什么不一瞬间，把所有的信息传递给我呢？”

他笑了，“可能是因为你的自我保护机制在运行，你怕瞬间接受了那么多的信息，夹杂着一个变态的感情和记忆，自己会崩溃掉，所以造了一个我出来，慢慢告诉你。”

诺里有点不耐烦了，“我等不了你慢慢告诉我，直接来吧！”

“好。”他痛快地点头，“我有三件武器，来统治蓝星：生命因子、光网、光明梦境。首先，用生命因子控制血肉之躯，消灭自然人，控制生化人。然后，扩张光网领域，把蓝星全部纳入光网范围内。再上传所有生物意识，让所有生命的意识程序永眠在光明梦境里。”

诺里飞快地思考着，“光网我掌握了，光明梦境就是电子病毒而已，可以用光网创建。把生命因子解析给我看。”

十所圣杰微微前倾，露出一抹怪异的笑容，“你要生命因子干嘛？你也想统治世界吗？诺里？”

诺里嗤笑了一声，“我统治什么世界呀，我单纯想知道而已。”

他摇摇头，脸上保留着怪异的微笑，“你别骗我了，我就是你，你骗不了自己。如果你全然是光明的、纯粹的，在139号前哨站的那一刻，你不会真的想毁掉整个能源核心，你很清楚，那个瞬间，你起了杀心，上亿生命掌握在手里的感觉，是不是太好了？”

诺里整个人僵住了，她不想去看对面的人，但是此刻也不需要视力，她可以透视思维领域里所有的东西。

对面那个“十所圣杰”也变了模样，他像融化了一样，露出的皮肤滴滴答答流淌了一地，整个轮廓就是烧了一半的蜡烛。伴随着他的改变，整个空间都扭曲起来，黑暗蠢蠢欲动，空间好像胃袋一样，粘稠、搏动、窒息……

他张开了双臂，淋漓流淌的血肉，让他很难去维持形状了。“来呀，其实所有信息和秘密都在你脑袋里了，只要融合我的记忆，把我的变成你的，所有你想要的东西，都唾手可得。”

“噩梦……”诺里喃喃自语着，“十所圣杰是我的噩梦，现在也还是……这不是真的，我得醒过来……”

他走近，落了一个轻吻，把粘稠的组织液粘在她的脸颊边，触感过分的真实。

“很可惜，这就是真的，如果你不能闯过自己这关，破不开这一重心魔，只能止步在这里了。这个地方，就是你的末地。”

诺里自己坐直了身体，除了脸上还是毫无表情，看起来倒还挺正常的。

但是千佐多零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通感断开了，我现在感觉不到她了。”

婓尔卓也能感受到他说的，诺里和他之间的情感连接中断了，她完全成了个孤岛，没有任何的感知再传递过来了。她默默站直，扭过头，用蓝盈盈的眸光看着盘踞在仓库里的金属怪物。

阿莲起初很凶，像一只发狂的大爬虫，舞动着满身的节肢，抓挠着仓库墙壁，不停发出刺耳响声。但是在诺里的瞪视下，它竟然似乎有了意识，收敛了很多。然后，诺里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根细瘦的手指，朝着它好像凭空抓了一把，阿莲忽然扭动起来，表现出非常痛苦的样子，所有节肢抱成一团，捧着中心的金属躯干，整条虫体开始抽搐着收缩，节肢零零落落脱落下来，中心一条硕长的钢制脊柱被抽出，看起来就像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在飞快地解剖着它。

零落遍地的金属残躯中间，终于出现了阿莲的模样，它恢复成了变异前的样子。诺里走过去，伸手从它洞开的胸腔里，掏出来了一颗银亮的珠子，许多脚爪般尖细的刺，正在收缩进珠子，最后变成了一颗滚圆平滑的金属球。

阿莲站起来，一副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样子，一边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脑壳，一边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希望找到主人五莲的影子。

炎阳震惊了半天，默默把眼光转向袁飞白，同样从他脸上发现了震惊的表情。两个人默默交换了眼神，最后都把眼光集中在诺里身上。

她还是那副呆滞的模样，攥着金属圆球，一动不动地垂手站着。千佐多零、婓尔卓、袁飞白、炎阳分别站在她周围的四角，各自占据了一个方面。

现在，气氛变得紧张且复杂起来，四个人各怀心事，同时看着中间不知道什么情况的诺里。袁飞白和炎阳隐隐站成一排，婓尔卓和千佐多零暂时携手合作，好像一场抢夺战就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