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境杀阵
斐尔卓拿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准备的东西：一只大号蚊帐、一盏吸在墙上的小夜灯。他把蚊帐挂在诺里床的上方，垂坠下来，刚好遮挡住周围环境，包围出一个狭窄的圆形空间。
诺里全程站在一边观察，她实在不敢相信，眼前正在发生的事。
“这样就好了，你看不到房间环境，就不会发挥丰富的想象力，就不会总觉得周围有东西在蠕动。”
诺里皱着脸，“这个装置挺好的，但是我更希望我能一个人呆着。”
“不，我们三个人要待在一起。”
诺里急得跳脚，“我虽然总是和姜尚说三人行，但是那是为了气他！你难道看不出来我在口嗨？我不是真的要三人行！”
“我知道。”他平静地说，然后自己躺到蚊帐里，还撩起一角，作势邀请他们两个也钻进来。“今天晚上，有一场无形的仗要打，所以我们现在要摒弃一切矛盾，一致对外，是吗？”
“是……是的，但是这……这跟梦境有什么关系？”诺里有点嘴瓢，愣愣地站在外面。千佐多零却从她肩侧经过，自己从蚊帐的边角钻进去，躺在另一边。
他们两个一个在左，一个在右，把中间的一条空档留出来，示意诺里躺在那。
她捂着脸，感觉世界的走向逐渐让自己无法理解。
提米科玛在房间门口站了半天，终于静悄悄滑行进来，自己爬上充电支架，干巴巴地说：“主人，我关机了哦，我不会有任何知觉的，你不用在意我哦。”
结果斐尔卓却出声了，“不，你不要关机，你今晚要待机，时刻关注我们的状况。”
“……”小机器人觉得，自己背负了一个机器人不该承受的重量，“好、好吧，不过主人你放心，我的系统安全程度极高，录像视频放在我这里，绝对不会被被人偷窥的。万一有人攻击防火墙，我会首先销毁存储的视频。”
“……”诺里看看提米科玛，又看看床上竖着躺的两个人，一时间分辨不清这是现实，还是个荒谬的梦境。“好呀，你们不在乎是吧，那我也不在乎，谁怕谁呀！”
她越过外侧的千佐多零，爬到中间的位置，赌气一样躺下来，和他们两个一起，直勾勾盯着上方的圆形天棚。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三个人好像三条雕塑，一动不动，百无聊赖，在尴尬当中分外清醒。
婓尔卓转过头，奇怪地问：“你昨晚就没睡好，现在不困吗？”
诺里也转过头，看着他，“你看看现在这个场面，我能睡着吗？”
千佐多零听着他们的对话，也转头看着他们的方向，“要我打晕你吗？”
诺里把头转向另一边，“要，快点吧。”
千佐多零作势要伸手过来，婓尔卓把他的手架开，掏出绘图板，调出一份电子报告，“既然大家都没事干，那我们来开个会。”
诺里又把脸转向他，“那是什么东西？”
“你的病例报告，宁凝老师开的。”
诺里躺不住了，扑上来抢他的绘图板，“你看我的病历干什么？能不能有点隐私了？”
婓尔卓把手举高，就算诺里伸长了手臂，也够不着。千佐多零在另一边，吐槽一样地说：“你真的想拿回来跟我说好了，这样抢是占不到任何便宜的。”
她累得抢不动了，就只能摊在婓尔卓身上，像一条咸鱼一样翻下来，回到自己的位置，气喘吁吁地，“我错了……你直说吧，到底想干什么，别再折磨我了行吗？”
“根据你和宁凝老师交流的总结看，你的症状除了自己心理疾症，还有外界影响，外界影响占的比重更大，特别是你接管了十所圣杰的记忆，同时也被他的残缺人格影响，加上古生物区感染造成的精神污染，和童年时期长期的虐待、暴力威胁等原因，问题就更加严重了。”
诺里一直表现得不耐烦，手指不停地敲在床板上，“这些我都清楚，说这些干什么。”
“说这些，是希望你能正面来面对，因为如果像昨晚那样，有人在梦境里搞鬼，你的这些弱点就会很致命。”
诺里不同意他的观点，“我是很残缺，但是不等于我好欺负，你让他来！看我今天怎么对付他！”
千佐多零问了一个重要问题，“你怎么确定他今天还会来？”
“……问的有道理。”诺里想了想，“我是不能确定……但是我可以去找他呀！”她又蹦起来，兴奋地在屋里绕圈，“我从来没试过，主动使用光明梦境，不如就今天吧！我知道，他是灵质雾族的灵素君，我要找他去！”
斐尔卓也跟着坐起来，“你要不要先演练一下？第一次用就和雾族的对抗吗？”
诺里看了看时间，“可能来不及了，快快！大家都躺好。”说着，她又爬回了中间的空位，自己躺得直挺挺的，两只手分别握住左右两边的手掌，三个人手拉着手。诺里看着上方天棚，蓝色的电光开始闪烁，电子斑纹爬上眼珠，她的精神从现实当中抽离出去，进入了一种冥想当中的虚幻世界。
一轮巨大的圆月挂在天空正中，散射出洁白的柔光。
诺里盯着月亮怔怔出神了一会儿，她神魂恍惚，精神散漫，怎么都集中不起来，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身后传来几声叮当的脚步声，诺里莫名转过身，竟然看见了一具人高的装甲，身体颀长，半破旧的夹板带着许多锈迹，脸上结构清隽，与人十分相似。
她上上下下看了很多遍，走调的声音问：“斐、斐尔卓？你咋啦？”
他很无奈，摊开手自己打量着，“没想到，我在你心里是这种形象？为什么你觉得我是二手生化人呢？”
“那也比我强。”千佐多零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他一身重装甲，从头到脚，武装到了牙齿。脊背上的液泵装置，现在替换成喷桶一类的武器，随着火花塞运动，不时喷出一股蓝火。
诺里盯了一会儿他嚣张的造型，“呃……挺、挺酷的。”
“他在哪？”斐尔卓打量着周围环境，这里跟梦境外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三个正站在广场小平台上，除了头顶那一轮巨型的圆月，其他没有任何异常。
“可能藏在任何地方，我们要分散寻找。但是，我也不能确定，就只有灵素君被框进梦境里，还是有别的雾族成员也进来了，所以说，找到疑似灵素君的人，先不要急着扁他，确认一下是不是他本人。”
“分开行动？”斐尔卓那张生化人的面孔摆出不赞同的情绪，“这不是你的梦境吗？那你在这里没有特殊能力吗？比如说：瞬间把梦境里所有雾族拎过来？”
“我也希望我有……但是，现在用得还不是非常熟练，我要熟悉一段时间，所以……我现在不知道灵素君的位置，需要我们自己找。”
千佐多零和斐尔卓对视了一眼，两个人随意交换了一个眼神，“那行吧，我们出发？”
“等一下！”诺里叫停了他们，“虽然这个梦境是我制造出来的，但是也不能肯定是百分百的安全，就是说，灵素君有可能会做出一些我们预料不到的事，你们要小心。”
“你自己小心就行了。”斐尔卓忍不住叮嘱她，“一到你的主场，你肯定又要开始浪了，能不能稳妥一些，采取保守的战术？”
“保守的战术？”诺里伸出一根指头，点在自己下巴上，“那这样吧……”她怒睁开双眼，激亮的蓝色电光笼罩过几秒钟，另外两个人只感觉自己眼前闪白了一个瞬间，之后，视线就变得奇异起来，看到的不再是三维的画面，视界限放得很宽，好像能360度地观看周围。
“视线分享，现在我们都能看见对方所见了，这样够不够保守？还需要别的技能吗？”
千佐多零兴奋地问：“那能手搓一只热熔电子铳给我吗？”
“……直接搓台机甲出来好不好？你也太为难我了！”诺里无语了一会儿，又尝试了一下，“我可以把我们的感知和能量连接，这样你们可以分享梦境创造能力，我也可以暂时提升一□□能的弱点。”
千佐多零又愣了愣，“分享感觉？就是说，你能感觉到我的知觉，我也能感觉到你的？比如说，我摸自己的话……”
“……停！”诺里打住了越来越不正经的话题走向，“你再这样胡言乱语、胡思乱想，我就把你踢出梦境了啊。”
“我只是好奇。”千佐多零满脸纯洁的表情。
斐尔卓冷哼一声，“我已经感觉到你的心虚了。”
三个人慢慢地走进了球形建筑物的前门，各自分开成三条路线，开始搜索整个巨型建筑物。
天上的那一轮巨型圆月，在他们看不到时，竟然自上至下地眨动了一下，苍白的圆月变成了一枚巨硕的眼球，被包裹在上下两片半透明的眼睑里。场景骤然缩小，最后，整个星域终端变成了一小块景观。灵素君低垂下头，看着自己掌心悬浮的终端，神色莫名，若有所思。
诺里选择的是狭窄的天井楼梯。不知道这里是谁设计修建的，结构很复古，灰白的硬质材料，加上细腻的雕刻工艺，让眼前的一切都像一件大型艺术作品，而诺里，现在就成了镶嵌在立体工艺里的小点缀。
她前倾身体，视线穿过悠长的天井结构，看看上面一望无际的虚空，又望望下面空洞黢黑的深渊。忽然，一种被窥视的感觉笼罩住她。
诺里抬头，往上方看，惊悚地看见半张脸露出扶手的遮挡，正在看着自己！黑空空的一只眼睛，睁得奇大。
她心惊肉跳了一瞬间，猛然缩回来。
但是原地驻足了一会儿，她又探出身体，朝上方望去。
悠远的四方形天井结构里，一层层灰白色硬塑扶手栏杆，重叠复制，没有尽头。半张脸孔又从上面一层探出来，接着，上面的一层也出现了半张脸……每一层，都重复着同样的景象，整个天井好像两面互相反射的镜面，出现了无止尽的重复嵌套画面。
由于三个人的视线共享，婓尔卓马上传递过来询问：“你那边有情况？需要我赶过去吗？”
诺里赶紧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在心里回答他：“不用了，我能解决。虽然看着花里胡哨，但是十所圣杰已经和我玩过这一套了。”
她扩张开光网，辐射整个天井，啪地打了个响指，霎时间纵轴上的无数空间切片被向中心压缩，复制的画面最终归拢成为了唯一的一个，半张脸的主人，也终于站立在她眼前……
“青原姬？”诺里当时有点傻眼，“你为什么在这里呢？”
对方也很傻眼，“咦？我还以为是另一个雾族的人找我聊天呢！这不是一个灵质梦境吗？你为什么在这……不对，这是你的梦境？你怎么可能创造灵质梦境呢？难道你是雾族混血？”
“别瞎说，”诺里赶快纠正，“我们之间有生殖隔离的。这也不是灵质梦境，只是一种……类似的东西，你就当是蓝星实验的新技术吧。”
青原姬到处张望，看了很多细节，“我在这，就说明……别的雾族人也在？那……灵素君不是也在吗？完蛋了！放我走！”
诺里诧异地看着她的表现，“你好像比我还怕他？你跟他有仇哇？”
青原姬却呵呵苦笑两声，“我只是个边缘人，无名小卒！我可够不上跟他结仇的档次。我都说了，他是个变态！他要是看到我，才不会顾念是不是同族，我死定了！”
诺里试探地问：“你能找到他在哪吗？”
“干嘛呀？急着找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恶意，但是我知道他是冲着我来的。所以，我没有什么选择。如果你跟他的关系很冷淡，能不能两不相帮？”
青原姬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我都说了，放我走！你以为我愿意掺和进来吗？”
“你能不能跟我透露一点，有关那个灵素君的信息？”
青原姬四下张望了两圈，像是很怕别人看见，然后凑近过来，低低的声音说：“他是灵派的，就是专门研究灵质元素的组织。灵质雾族比其他的雾族分支都要强，灵素君更加是灵质雾族里排名靠前的精英，他可以说是整个雾族里最擅长玩弄灵质梦境的人了。”
诺里又有点奇怪了，“他跟我们蓝星没有交集呀，为什么要搞我们？”
“那我就真的不知道了，难道你说错话被他听到？他超级小心眼的。”
“所以说，你真的感觉不到梦境里别的雾族同伴在哪？”
青原姬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能找到比我弱的，或者拥有的灵质元素比我少的。但是灵素君比我强太多了，只要他不想被找到，我是不可能感受到他的。”
诺里看着周围逼仄灰暗的环境，她打定了一个主意，“如果慢慢找找不到，我就把这里清空。”
她摊开两只手，树立起手掌，在空中做出切的动作，然后又横过手掌，两手交叉，横在切过的虚空。整个球形建筑物霎时间被分隔成了许多个方格，像魔方一样开始旋转，空间瞬间错乱了，诺里仔细观察着从眼前经过的一块块小方格，那些方格可能是相邻的区域，也可能是很遥远的区域，整个星域终端都在她眼前折叠翻转，轮番展示。
忽然间，千佐多零和婓尔卓所在的方格翻转到了上层，加上诺里和青原姬处在的小方格，三个方块并列排放在一起，与周围环境所在的方格分隔开。
婓尔卓通过视听连接问：“你把我们弄回来干什么？”
“呃……”诺里看着和自己仅仅相隔几步的两个人，有点慌乱，“这不是我……”
一阵推的力量，从背后传递过来，打断了她的话。诺里惶然地感受着无形的力量，一直把她推到方格边缘，和婓尔卓的那块方格相贴着，然后……触摸的感觉，从她背后腰椎的部位清晰传来，虽然身后什么都没有，但是触觉太过真实了。那种摸索，好像……捏住了她的拉链，把她整个躯体外壳拉开了！
诺里惊悚地瞪大眼睛，感受着陌生的触觉探进自己空空荡荡的皮囊里，它、它掌控了自己，就像有人把手套进傀儡布偶里一样，自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
三个方格连通在一起，中间的空气墙消失了，千佐多零和婓尔卓也一样，他们跌跌撞撞，走得跟喝醉了一样，一步一步走到一个圈子里。诺里也不受控制地往前去，然后，她看见婓尔卓动作卡顿僵硬地扑向千佐多零，他们打成一团。
看着就像两只被牵线的木偶，以同一种诡异的节奏，你来我往地互相招架。诺里愣住了几秒钟，因为三个人现在是感知互通的，所以她同时也被兜头而下的拳风覆盖了，一下没站稳跌在地上。她想要重新建立起一道空气墙把两个人隔开，但是刚刚举起右手，就有一种极其怪异的感觉，她转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一条不像是骨骼和肌肉组成的，而是没有骨架的棉花，皮肤软绵绵朝下面堆成一滩，五根指头跟撒了气一样，朝着周围几个方向胡乱翘着。
这种诡异的软骨症正从手臂往上传染，她的整个肩膀都变成了面条一样软滑的质感。诺里瘫在地上，发现对面的千佐多零和斐尔卓停住了互殴模式，他们彼此都挂了不少彩，正齐整整地转向她，用木偶一样的步子走过来。
“不是……大哥们，你们能不能稍微挣扎一下？”
青原姬站在边上，已经看傻了，她从发愣里回过神，跑上去从背后箍住诺里，把她拖开，离那两个木偶远一些。
“别再嘴硬了，赶快求饶吧，还是命最重要！”
看着青原姬语重心长地劝自己，诺里放软了语气，“怎么求？我都不知道他在哪？”
“不管他在哪，肯定能看见此时此刻的场面。”青原姬把她放下，仰头往上张望着漆黑的穹顶，“跟着我喊啊，灵素君我们错啦！饶了我们吧！您是高贵的身份，干嘛跟我们置气呐？”
诺里直勾勾看着她，弄得青原姬又急又气，“喊呀！你看着我干什么？”
“不瞒你说，我从来没求饶过。就算是死掉的那一次，我都没说过一句服软的话。”
停顿的这一阵功夫，千佐多零和斐尔卓已经走到跟前了，一人捉着她一边肩膀，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夹在中间。
千佐多零伸出一只手，硕大的手掌覆盖住她整个后脑，抓了一大蓬金发。
诺里斜着眼睛看着他，“别的都好说，薅头发我真的会翻脸哈。”
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扭曲，正在极力控制自己的行为，但是手脚及身体一切部件都完全不听话，身体因为发力正在微微颤抖。
“诺里……阻止我，快点……”
婓尔卓也在另一边焦急地问她：“能不能直接从梦境里断开？你带我们进来的，应该也能带着我们一起离开吧？”
她叹气，“可以是可以，但是现在我们都被他控制了，我也得先能掌控自己的行动呀。”
相比他们两个，诺里还是比较冷静的，但是很快，她就冷静不了了。千佐多零和婓尔卓同时扯住她的肩臂，向两边用力拉扯，巨大的力量下，她感觉自己从灵魂里产生了分裂，眼看着自己从颈肩部位开始撕开一条裂缝，身体像从中劈开的白腻羊羔，分成两片白肉。
婓尔卓和千佐多零之间拉扯的力量骤然失衡，各自向两方飞出去一小段，诺里的脑袋在婓尔卓抓住的那一片上。她怒睁着眼睛，呆呆看着自己的另一片飞到了对面去。
这个极其诡异的场面里，四个人都惊呆了，一时只有死寂。
诺里半天一动不动，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我……怎么……不是裂开，就是化成一滩，或者死成一个菌类艺术品……这个世界跟我有仇吗？”
千佐多零爬起来，手里还抓着小半个诺里，他手足无措的样子，把轻飘飘的半片躯壳抱在胸前，想要安慰几句，但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像一只刚被剪了舌尖的笨蛋鹦鹉。
一只白腻腻的手抓住他的肩膀，千佐多零惊愕地看着，自己捧着的那一半，竟然在生长愈合，迅速长成了一个完整的诺里……但她的情绪激烈，自带着一股恨恨的怒气，眉眼之间都是狠厉，用双手支撑起自己，一扭头，愤恨地瞪着对面的诺里：
“上次怎么说的？我说过，我不会再保护你了，以后都靠你自己了！这么快，你又教人欺负成这样了？！”
诺里躺在地上，愕然看着另一个自己，“……好想死哦，我能体会你的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