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影神通
首先打破静默的，是青原姬。
她吓坏了，猛退开两步，颤抖地指着诺里：“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虽然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是这个问题本身也太不礼貌了。”
“闭嘴！”
两个诺里同时出声了，不过她们表现的态度天差地别。她们还互相对视了一眼，被分裂出来的那个诺里从千佐多零身上挣扎下来，她获得的半片衣料比较少，现在处于一种衣不蔽体的尴尬境地里，但是她的气场强大多了，低头看了看自己，对空打了个响指，身体披着的衣料生长着补全了。
“太好了！”第一个诺里惊喜地叫了一声，“你没有被控制，快点救我们！”
“我不是不能被控制，是控制你们的那个家伙，现在被惊呆了反应不过来。”第二个诺里伸出一根手指，朝上空指着。几个人顺着她指的方向，一起仰头远望，就在穹顶上方，那一轮巨型的月亮已经不见了，变成一张雾族的半透明面孔，淡漠的表情现在被惊奇占领了，两枚硕大的乌黑眼睛瞪得极大，来回地打量着两个一模一样的诺里。
灵素君再也忍不住，也顾不上装得高深莫测，径直问出声来：“你们蓝星人是靠有丝分裂来繁殖吗？我以前了解的信息都是假的？”
“……”一号诺里看了看自己周围的人，用麻了的表情回答，“别看我，就当我死了吧。”
二号诺里抬头看了看，嗤笑出声，“就是这个玩意儿，把你逼到绝境？碧雨姬我都不放在眼里，一个无名小卒，你怕什么？”
一号诺里张开双手，木然地鼓着掌，“说得好，那能请你出手，直接干掉上面那个入侵梦境的家伙吗？”
二号诺里和巨型的半透明面孔对视了一眼，不太耐烦地哼了一声，“我都说过了，我和你是同一个人，我能做到的事你也能，你好好想一想，他为什么能入侵梦境里？”
诺里愣住，她偏过头，开始凝聚精神，仔细地思考：一个灵质雾族，要想操纵矩阵，就必须使用灵质元素。但是这里不是雾族的主场，是她创造的光明梦境，是不可能让任何灵质元素渗透的。那么，他就必须通过某种介质，放大零质元素的影响范畴！
“我知道了！”诺里蹦起来，“他不能直接把灵质元素渗透进来，所有一定要靠编辑矩阵来达成目的。我们看不见他的矩阵藏在哪，但是只要我们攻击他，他就不能再支持矩阵运行了！”
“猜对了！”二号诺里鼓励了一句，“跟昨天一样……不对，要比昨天做得好，不要吝惜所有能量，全力输出！”
她的外壳霎时间就从内部破裂开，许许多多的编织者，将尖细的硕长节肢戳破了外皮，从她胸前背后纷纷钻出来，噗啦啦地冲向上方的巨大人形生物。
当先的第一只编织者，噗一声啄穿了圆月一样的眼瞳，在低沉的吼叫声里，月亮的光辉破碎，围绕着圆月浮现出一团复杂的符文，正在不停地环形旋转。大群的编织者追随而至，合围上来，挤挤挨挨地蚕食着半通明的躯体。
灵素君大吼大叫着从梦境里脱离出来，他出了一层黏糊糊的汗，是一种比透明粘液略微浑浊一点的浆液，一只手还捂着自己的半张脸，那种猛烈的啄食的剧痛还隐隐残留在脸上。
欧珀还是坐在他的对面，盯着他狼狈的反应，“不会吧，你又吃亏了？那几个蓝星人还挺难搞的？”
灵素君半晌恢复了平静，但还是喘吁吁的，他抬起脸，眼光在虚弱的一层迷蒙里，隐藏着锐利。
“她很奇怪，那个人告诉我们的信息太少了，肯定隐藏了很重要的东西没说！”
欧珀站起来，“那不是正好，多有意思！她要是太柔弱了，这件事还缺少挑战呢。对了，你找的人呢？你不是说，对方已经在接近她了吗？她察觉了？”
“没有，”灵素君摇摇头，“目前看来，她没察觉，相处得还算不错。”
“那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做？”
“继续接近她，她心防很重，目前不要动那个人。”
欧珀放松下来，把全部重量依靠着身后软软的靠垫，一只手遮盖着眼前，“为什么不直接动手呢？我们所有人一起发难，马上就能控制那只小队，他们也没几个人。”
灵素君想了想，“从刚才的情况看来，你的想法太冒险了。万一我们失手了呢？”
“可是现在他们还不熟悉规则，正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再犹豫下去，等到他们习惯了星域的规则，就不好办了。”
他说的也有道理，灵素君基本恢复了平和，激动的情绪平息下来，“好，我们先想办法分开他们，找到落单的人，一个个收拾掉。”
从梦境里出来，基本上睡眠的时间也快过去了。千佐多零和婓尔卓受到的影响不大，精神也还好，只有诺里一声不吭，背着身体独自坐在床边上。
千佐多零扫视了她一眼，又去看婓尔卓，用眼光示意他现在这个怪异的场面。婓尔卓接收到他的眼光，也盯着诺里看了一会儿，伸手从后面拍了拍她，“诺里，你在想什么？”
她呆了一会儿，将背一挺，猛地转过身，“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婓尔卓被她吓了一跳，“什么主意？”
“利用矩阵影响视觉，把是错觉用在机甲上！怎么样？这真是一个……坏主意！”
“……啊？”婓尔卓被她语速飞快的一段话弄愣了。
诺里好像完全没察觉，“我是说，我想到了一种原型机的概念，把光明梦境和矩阵变形融合进机甲里，是不是一个新潮又绝妙的主意？……真是个超烂的概念。”
“……”婓尔卓仔细看着她，有了一些不太妙的预感，“诺里，你知道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吗？”
“知道啊，你干什么一直问我刚刚说的话？”
看着她浅金色澄澈的眼睛，婓尔卓愣住了，他坐到她的对面，离得只有一拳远，轻轻的声音叫了一声，“诺里？”
“嗯？”她歪过头，疑惑地应声，“怎么了吗？……没错，就是你想的那样，别叫了，闭嘴。”
婓尔卓没再说什么，心事重重站起来，和千佐多零转移在墙角。
“她疯了？”千佐多零问的时候倒不太着急，甚至有点习惯了，“这回严重吗？”
“肯定跟刚才梦境里发生的事有关，可是现在宁凝老师不在，所以很难知道她的情况具体怎么样。”
“你的意思是，我们先把她送回去？”
婓尔卓拧起眉，“我们不可能把她一个人放在跃迁机上送回去，必须得有一个人陪同，你或者我。但是目前的情况又不允许这样做，那剩下的两个人就危险了。”
千佐多零不像他那样忧心忡忡，反而看得开，“她这样也不是头一次了，没事的。可能过两天自己就好了呢？”
“可是发生在她身上的一系列事情，都在不停地加重她的心理负担，从帝都到北海，从东联邦到星域。十所圣杰的不良影响，加上精神污染，再加上童年创伤，还有光网的负担，她会崩溃的！”
千佐多零抓了抓脑壳，无所适从地又瞥了一眼诺里的方向，“你有没有想过，对待她，要用她的方式？用她的思维跟她沟通，才是最有效的沟通。”
“她的方式？”婓尔卓挑挑眉，“可是她的一贯方式，就是兜最大的圈子，绕最远的弯路，达成最匪夷所思的效果。”
“试一试有什么关系？”千佐多零走到诺里前面，蹲下来仰着头望着她，“诺里，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是吧？”
她有些不解，歪着头，“你好奇怪，我又没聋，当然听得见你说的话。”
“那你接下来，会全力去设计你的概念机体吗？心无旁骛地沉浸在里面？”
“你提醒了我，”诺里忽然想到了什么，“我得去弄个终端机，把新的数据库上传到星域核心。”
千佐多零小小地松了口气，回到婓尔卓旁边，低低的声音说：“这不就好了，她一门心思地研究新机甲去了，就没有空到处乱跑，精神上的问题也可以先搁置一下了。”
婓尔卓现在只能赞同他的话，“但愿吧。”
夏味这一觉睡得还行，她从自己的小房间里出来，就在狭长的走廊上看见诺里，她正从自己的宿舍出来。她的精神看起来亢奋，但是神情憔悴，好像昨晚没睡好。
“你还行吗？”夏味关心了几句，“你的黑眼圈都出来了，昨天晚上你们又干什么了？”
诺里无力地摇摇头，“我没事，昨晚也没发生什么……”她的表情忽然兴奋起来，语速飞快地说，“昨晚真是太刺激了！你没来那你错过了一个亿。”
“……”夏味皱着眉打量她，“既然你昨晚上过得那么刺激，那今天要不要休个假？”
“不，我现在有重要的事情要做。该是我们机械师出场了，不能让那三个倒霉蛋每次都挨揍，我们得造一台新的机甲给他们！”诺里摆了一个造型，夸张地矗立在走廊中间，然后，她的笑脸就像忽然从脸上掉下来一样，瞬间变得面无表情，“就算用量产机也不应该被揍成这样的，这是驾驶熟练度的问题，他们三个应该多挨点揍。”
夏味又退了一步，现在，她可以百分百确定：诺里很不正常。
“你现在这样……能设计原型机吗？”
诺里一回头，精亮的两点眸光，就像两团生命之火，旺盛但是飘摇不定，“当然可以，我什么时候都能设计原型机。”
“大的框架……先默认为直立人形。”
“人形框架太过时了，无机质几何体才是最吊的。”
“它的特色在于……对战时会让对手产生视错觉，所以要短暂地张开光明梦境，但是什么样的矩阵能支撑这种极简短、快速张合的程式呢？”
“不对不对！不要花里胡哨，和那些技师族野蛮人对阵，速度才是王道。要把机动拉满……”
夏味一直愣愣地坐在边上，观察着诺里一个人嘀嘀咕咕，在绘图台上画了又擦，擦了又画，自己跟自己争执，一个小时过去了，她跟自己吵得火热，但是屏幕上只是一团没擦干净的杂线。
“诺里，你……你真的没事吗？”夏味有点吓着了，走近碰了碰她的肩膀。
诺里自我感觉良好，她抓着电子笔扭过身，“你觉得我说的概念怎么样？”
“……你问的是哪一个？”
“咦？”诺里迷惑地歪着头，“我就说了一种啊。”
夏味瞪大眼睛，“你要我把你说过的话录下来吗？你现在就像……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互相之间还有很深的矛盾。”
诺里眨眨眼，在消化她的这一番解释，“我懂了。别怕，我只是裂开了，没什么的。”
“？”夏味完完全全摸不着头脑了，“你怎么了？”
“我说我没事……才怪，我们完蛋了。”
“我裂开成两个了，但是你别害怕，两个诺里都是我……呵呵，另外半个有没有资格赋予人格还有待讨论，她只是个胆小鬼。”
“你表情怎么那样？我解释得太复杂了吗？我想想看怎么说更直白……眼珠子收回去吧，没见过人裂开成两个吗？”
夏味嘴角抽搐，看着诺里像变脸一样，一会儿平静温和，一会儿冷嘲热讽，但是她自己不清楚，也看不见自己脸上变化莫测的微妙表情。她被吓得上身后仰，尽量想离眼前诡异的场景远一点，忽然她想到了点什么，转过去把沉重的绘图台推过来。
摩擦地面的声音极其刺耳，滋啦啦的声音过后，夏味呼了口气，指着两个屏幕，“没事的，你看！你现在有两个屏幕，两台机器，可以分别画上不同的概念图，就不用跟自己吵架啦！”
诺里有点迷糊地看着两台并列放置的屏幕，“呃……我不知道……反正我又感觉不到另一个我的存在。”
夏味拍了拍她，安慰地说：“我相信你，绝对没问题的。那个……我要走开一下哈，我找人订了几个终端机，我要去取一下啊。”
诺里看着她的背影从门离开，霎时间空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周围沉静得像个真空环境。她看着手里的电子笔，把笔尖竖起来，放到自己的鼻尖前，两个眼珠向中间聚拢。
一种无法言说的焦躁笼罩住她，两条上臂好像很痒，非常想用手指尖用力地挠。这个想法一产生，房间里就回响起一阵抓挠皮肤的沙沙声。她寻声低下头，看着两条上臂露出的部分，分布着几条新鲜的血痕。
她又在焦躁里放开手，仰起头，看着空白的画布，两片屏幕瞬间变得无限宽阔，她有点失去了对空间的捕捉和比较能力，在无边无尽的白色里晃荡，笔锋扫出的黑色线条蕴含着别样的幽默感，让她感觉自在又开心。但是一旦高度集中起来，逼近了脑袋里的禁忌空间，立马就会生成出一种尖锐的危险感，尖刺一般的盲音就会搅动神经，干扰所有的感知，让她莫名进入一种隔离外界的真空环境。
诡异的环境，还有诡异的空间，交叉包裹住无感知的一段时间，诺里再转醒过来，已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只感觉自己非常渴，精神干涸，人很累。当她抬起头，看着屏幕的时候，则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只能呆滞地保持着僵硬的坐姿。
婓尔卓推开门的时候，她不知道已经凝固了多久。他绕过诺里的背影，看到了她面前的屏幕，当时也凝固了一个瞬间。
在这个纯白的空间里，那两台屏幕有种格格不入的污秽感，电子屏上叠满了画过还有画了一半的图，足有几十张，全都非常混乱，线条粗暴，笔痕锋利。最上层的那张图……已经不能说是一张图纸，更像一张潦草的素描画，它一半是个少女，柔软洁白，一半却寄生着密密麻麻的节肢类爬虫，把她的胸肋骨到腰椎的一段都蛀空了。惨白的肋骨从鲜美的血肉中露出一节，被幻彩朦胧的虫翼轻轻覆盖。
诺里猛然把笔扔掉了，她瞪着惊恐的金色眼睛，躲开了小小一段距离，捂着脑袋，喃喃自语：“不对劲！肯定是环境对我的影响……也可能是那个灵质雾族，没关系……没关系，我、我明天就好了……”
婓尔卓静默了一会儿，他走近一些，看着画布上呈现的一片鬼魅妖异，忽然说：“我觉得这个概念不错，如果你真的会制造原型机，你会取什么名字？”
“……什么？”诺里慢吞吞转过头，不敢相信自己刚才听见的。
他的神情没有变化，依然很平静，指着屏幕上面潦草的画稿，“我喜欢这一幅，它叫什么？”
“……如果真的有这么……超越现代审美的机甲，我猜会叫……御虫女王号？不过这不是重点。”她重新回到屏幕前，在几十张图之间来回地翻找，刹那许许多多奇思异构闪过婓尔卓的眼睛，最终停留在一张看起来还算完整的图上。
那是一台人形机体，形象规整，背后脊椎的部位，有个类似收发器的装置。
“这是幻影神通，它可以短暂地迷惑对手，通过扩张光网的方式，向对方播放自己的运动轨迹，然后抓住这个片刻时机一击致命。”
婓尔卓看了看那张图，“你有多少把握？完成度有多少？”
“完成度……不算很高，关键在矩阵编辑上，怎么样才能在最简短的时间里跑完一个从光网来的录播切片，现在我还没有想到。”
“你想的够多了，现在时间也很晚了。”他抬起手，把视讯器露出来，示意了一下联邦时间，“有什么明天再说吧，该睡觉了。”
“你有那个吗？”
婓尔卓一时想不到，“那个……是哪个？”
“就是……你有私藏的波旁花汁吗？”
“没有。”
“那你有橘氏特制的致幻药吗？”
“没有。”
诺里点点头，“那你让千佐多零来打昏我吧。”
婓尔卓轻咳了一声，“其实，这个星域终端，有一间屏蔽室，我们可以去那里。”
诺里抬起眼，眼光稍微明亮了一些，“为什么呢？”
“那是专为了关雾族的小黑屋。曾经很多年前，发生过一起雾族的多分支火并事件，闹得很大，几个分支在广场上大打出手，互相乱甩灵质元素，那次伤亡很大，后来雾族自己来修建了一间屏蔽室，专门关不服管教的雾族后裔。”
“就像当初安委会制造的那间屏蔽室一样？所有信号都不能传导，电磁信号、光纹粒子？”
“对，连光网也不能张开，你进去了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自然人。”
20分钟后，诺里抱着被子，站在一处纯黑色的空间入口前，向里面探头探脑地张望，“你是怎么争取到的？”
“我写了一份申请书，说明了真实原因，超级电脑就同意了。你看，使用常规流程也是有用的。”
觉得他在影射自己，诺里不自然地瞪着他。他当先迈进了黑暗里，就像被吞噬了，一点点地消失在纯黑里。诺里伸手触摸了一下，她什么都没感觉到，眼前一暗，像墨汁当头浇下来，视线瞬息就空无一物，满眼都是纯粹的黑暗。
婓尔卓掏出来一枚太阳能小夜灯，散发着微弱的深蓝色光亮，借着这点光，两个人各自铺了个简陋的地铺。
诺里终于能躺下来，她松了口气，忽然感觉硬邦邦的地面变得像棉花一样柔软，她正在缓慢地往下陷，陷进一团安宁的梦里。
小夜灯滚在两个人中间，一侧过眼，就能描摹到对方的轮廓，由一条蓝色的光边绘制出来。
诺里觉得自己马上要昏迷过去了，她抛开了理智，问了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渴望自由呢？和我拘禁在一起，永远都是这种处理不完的破事烂事。”
微光下能看出来他转过头，蓝色的光带照射在下颌与侧面脸颊，“我倒更好奇，你为什么时刻紧张自己的自由被人抢走了。我去过蓝星的所有聚居地区域，去过大部分的星盟前哨站，还参加过几乎所有类型的虫巢剿灭行动，我觉得已经看得够多了，如果自由就是能随意地去到以上几个烂地方中的一个，我觉得这个自由不要也罢。”
诺里沉默地听完，有趣地哼了一声，“那我的自由和你的确实不一样。我想要的自由是既不会被捆在家里不能出门上学，也不会因为我失去控制，一个慌神后发现自己毁掉了眼前所有的东西。”
“我只想要一副普通的血肉之躯，在阳光下生活，这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