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远的旅行
夏味用手指捏着一小片时间切片,呆滞的表情看着对面的静态。“吞下去?”
“对。”他不耐烦地点点头,“用嘴巴,通过食道,滑进胃里……”
“我知道字面上吞下去是什么意思。”夏味抬起手,“但是我不理解原理上是怎么实现的?”
“你不用理解,你照做就行。”静态瞪着她,好像恨不得直接把她手里的切片塞进她的嘴巴里。
夏味犹豫着,把手里的东西含进嘴里,然后又噗地一下吐出来了,“那它会直接分解,还是最后会拉出来?”
“……”静态开始崩溃了,他重重踏着步子,像一只盛怒里的小怪兽,冲着夏味过去。
她连退了两步,“我知道了,别别,我照做行了吧?”
那片东西没有什么味道,就跟普通的塑料一样,不过遇到唾液很快就变软了,融化掉流下了喉管。夏味愣了一下,忽然感觉脑子里打开了一个画面,自己跪在地上,对面的一排深蓝色芮迪亚人举着电浆热熔电铳,喷出的蓝色火舌舔舐上自己和青原姬,她们抱在一起融化,失去形状,蛋白质和黏液碳化,最后粘合在一起成为一团看不出内容的尸骸。
然后芮迪亚人收起武器,转身离开。现场的惨状被完整保留下来,炭黑的房间不知道被放置了多久没有人访问,地上的残骸上生长出一层毛绒绒的菌毯,像深色的草地覆盖了人工的建筑。这些由生物油脂滋养的细菌,在世界的一角繁盛丰茂地过了一段狂欢的日子。
不知道多久之后,一群穿着彩色隔离服装的人来到建筑物里,为首的静态看见地上的东西,咒骂了一声,“来得太晚了!我去……”
出栈沉默了一会儿,“只能短期回溯了,目前已经偏离了中央航线,极大可能是波及到了起始锚点。我们应该是没法补救了,除了修改现实。”
静态蹲低了一些,气哼哼地喘着气,然后吼叫着站直,“短期回溯?修改现实?你说得很简单,但是我们……你知道我们要打多少份报告?要写多少字的说明文件?还要低声下气地去央求测算部和绘制部的那帮大老爷们,让他们重新测绘航行路线。”
“但还能怎么办呢?”线程摊开手,试图安慰他一下,“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呀。”
静态自己到角落里平静了一会儿,他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你们说,我们能不能把起始锚点绑架回来,控制她,然后教育她达到应该具备的知识水平,再把她放回去?”
出栈和线程对视了一眼,出栈的眼光变得很无奈,“不行,她之前是怎么湮灭的?你把正向时间起点放在身边,弄不好每天都湮灭一遍。”
“而且如果可以这么耍赖的话,我们干脆把所有答案和谜底都教给她得了,我们自己抬高自己的起点,那不是左脚踩右脚螺旋升天了吗?但是你明白,那有多可怕,升天是有很大可能,但是应该是全族爆炸升天。”
静态看着他们两个,“说够了吗?教育我爽吗?”
出栈和线程都尴尬地把脸转向两边,出栈又把脸转回来,“你不同意短期回溯?”
“我……”静态顿住。
“那就很不好办了,我们是高等文明,不能采用少数服从多数那种落后的解决方式,我们做决定前必须要获得全体成员的同意。如果你真的不赞同短期回溯,我们两个只能在这里一直和你辩论下去,直到你同意为止。”
“……我同意。”静态把崩溃的状态收拾起来,装出冷静的模样,“只要你们能闭嘴。”
夏味从恍惚里醒过来,似乎做了一场漫长的梦,这个梦与她有关,她不能肯定自己算不算是梦境的主角,但是这绝对是一个险恶的噩梦。
青原姬在旁边愣愣地看着,好像被巨浪拍晕了一样的夏味,对刚刚的沉默十分诧异,“发生了什么?你看见什么了?”
夏味浑身颤抖着转过脸,两只棕色的眼珠被泪泡包裹着,盘桓在眼眶里的泪水,让眼睛变成两个太阳荷包蛋一样的形状,显得她此刻的表情又夸张,又有些好笑。青原姬被吓了一跳,磕磕巴巴地问:“你、你怎怎怎么啦?”
夏味看了看她,又扑向静态,抓住他的肩膀,拼命摇晃着,逼问他:“告诉我!这些画面是什么?这些是发生过的事吗?所以我……我真的死了吗?”
静态没有反抗,任由她摇晃自己,平静地说:“你可以不用纠结这些,如果你真的想不通,可以当做刚才就是做梦。”
“可是那些很真实……而且,你告诉我什么叫短期回溯?”
静态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在想什么,先是跟青原姬说:“你先回避一下。”
“我不!”青原姬果断地拒接,“你们在说什么悄悄话,不能让我听?我也是这件事的主要参与者嘛!”
“你知道我们是什么吗?”
“你们不是天神族吗?”青原姬立正站直,满脸憧憬。
静态看着夏味,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追根溯源的话,我们就是蓝星人。”
“……”夏味蒙了,“什么?”
“你对神有什么概念?”
“嗯……”夏味努力地想了想,“很高的自我道德约束、超强的能力、超越世俗的眼界……”
“那不就是我们吗?”
“……你开心就好。”夏味还是没搞明白,“你们怎么可能是蓝星人呢?众所周知,蓝星人是星盟里最不受待见的种族,虽然不说人人喊打吧,也是经过的人都想啐一口的那种,跟你们完全是两个极端呀!”
“蓝星人是我们的原始阶段,经过了漫长的时间演变,我们剔除了所有妨碍发展的因素,将追求高效作为目标,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我们破解了永恒等式,解锁了生命的终极形态,制定了适配最高级文明的社会制度。所以我们的发展极端高速地向前行进,直到我们的时代。”
夏味一时不知道应该问点什么,小心翼翼问:“你有多少岁?”
静态也很惊愕,没想到她这么问,想了想,看了一眼自己的腕带,“锚定到你的时代,用旧的蓝星纪年换算的话……大概是负七百岁。”
“……”夏味觉得自己要疯了,“你能说点我能理解的东西吗?”
“我们的发展速度越来越缓慢,最后几乎是完全停滞了。看起来我们的未来没有可期待的东西,所有的空间都被榨干了,那时我们发现了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就是回溯。我们将时间倒转,将正向时间流变为逆向,去到过去的时空,寻找过去的自己。但是,为了不改变整个天神族的发展方向,以免发生整个航行路线偏折,或者更糟糕的:整体退化,所以我们将自己的历史分隔成几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一个重要锚点,只要锚点没有改变,我们整个种族也不会发生大的改变。”
终于摸到了关键,夏味精神集中起来,兴奋地问:“所以诺里是其中的一个吗?”
“她是正向时间的第一个锚点。现在看她是一个神经病,但是未来她会发现时间切片与回溯的联系,这也是我们这段悠长的旅行的开端。”
“所以,她自己知道吗?你把这些告诉她了吗?”
静态低下头想了想,“我没有明说,但是我想她大概猜到了,不然以她的性格,弄不明白不肯离开的。”
夏味回想了一下,诺里刚从星盟旅行回来的时期,“可是她那时候看起来没有不妥,还挺正常的呢。我作为一个旁观者,知道了这些都很难接受,她是主体,不单没有疯掉,还装作没有这回事,实属难得。”
“可得了吧……”静态偏过头嘀咕了一声,“她是出了什么事自己偷偷忍受的性格吗?不要去猜她在想什么,你要是真的打开她的脑袋,很可能被她的真实想法吓死。”
“你的意思是,打开她的脑袋,把脑子掏出来,泡在缸里?”白蒐一转头,用看弱智的表情看着白荧。
“这是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把她抓回来吗?因为我需要带她和她设计制造出来的机甲,去参加星盟机甲荣誉联赛!”白蒐逼近一步,气势上压倒了白荧,“我要在取胜之后,让蓝星的夏娃站上领奖台,让星盟所有种族看看,我们蓝星人有尖端机械师,能战胜他们!我不想到时候推着一个泡在缸里的脑子上台去领奖!”
白荧吓得发颤,“呃……我们也可以找个冒名的机械师,代替她来领奖呀。”
“让谁来?你吗?我现在倒想把你的脑子挖出来!”白蒐冷眼盯着他,用一只手锁住他单薄枯瘦的肩膀,“从零开始设计机甲,到选择驾驶员,培训驾驶技术期间不停地磨合配置与系统……这是个很长,很复杂的过程。必须得是一个主动配合的机械师,全程参与进来,甚至指挥制造!一个泡在缸里的脑子怎么配合?”
白荧被吓得安静如鸡了,他垂着头,沉吟了半晌,忍不住说:“我觉得咱们大概是不行了。这种修复创伤。弥合心灵伤口的事,一般都是得家人来。”
“你说姜尚?”
“对呀。只要把夏娃控制在这里,有狙击手和特遣小队看守着,姜尚是不可能把她偷走的,那就准许他来探视呗,万一有用呢?”
白蒐放开了他,独自思考着。但是很快他又否决了这个提议,“我了解姜尚,他平时看起来没有攻击性,不喜欢参与竞争,但是他其实底线守得很严,姜诺里就是他的命,如果他知道了后裔在我的手上,就算带领全族造反的事也干得出来,不能让他知道!”
“那……我们先想办法复活亚当呗,利用他和夏味之间的连接来治疗……”
没等他说完,白蒐又立马打断了这个提议,“你以为斐尔卓和姜尚有什么区别吗?他为了姜诺里,可以一样的疯狂!”
白荧鼓着眼珠子,“那……那我就真的没有办法了。”
白蒐撇下他,走到绑缚住诺里的刑架边上,看着一动不动,像个傀儡娃娃的她。他又转过去,从地上把白荧薅起来,轻轻松松跟提小鸡一样。
“我找你来,是为了帮助我弄醒她,不是为了来指挥我!你不是研究实验室里最优秀的一个吗?你不是有的是办法和手段?我已经给了你极大的自由,只要保留姜诺里一条命,随便你怎么样对待她。只要她能清醒过来!”
白荧双脚离地,被挂在空中,他弱势地哀求:“我只是实话实说,我不能骗您呀。创造一件东西需要投入很多,但是毁灭它却很简单。我更擅长毁掉,要把眼前这个疯了的小女孩彻底推入深渊,太简单了!但是想要把她拉回来,治愈她饱受摧残的精神世界,那……难于上青天。”
白蒐瞪了他半天,松开手,任由他跌在地上,空中传来沉闷的一声,还有白荧的痛呼声。
“把姜尚叫过来,我要跟他谈谈。”白蒐背着身体,语气莫测地说。
姜尚坐在会议桌的一端,看着长桌另一端的几个老师,航特正在侃侃而谈,比尔特看起来在溜号,永恒的戴尔蒙则呵气连天,对会议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有些学生,明明参加了小组活动,忽然之间就跑了,也不跟负责的老师报备一声,之后也没有再留一条消息,实在太不像话了!建议学院长批评教育。”航特一脸正经地阴阳了一顿,然后坐回自己的位置。
底下的人观察着学院长的反应,但是姜尚也像神游天外,眼光没有焦点。宁凝叹了口气,摇了摇手,企图引起他的注意,“学院长?您还在听吗?”
姜尚回过神来,“我在听……说完了吗?”
几个老师面面相觑,宁凝继续询问:“那您有什么见教吗?”
姜尚愣愣看着她,摇摇头,“没有,说完了那散会吧。”
航特不满地发言,“我还要汇报关于年底考试的内容,我有一些新的想法,我建议不要笔试,全部改成闯关解密操作,我想建一座仿照矩阵的建筑……”
姜尚没心情听他说完,就摆摆手,“可以,你去做吧。”
航特马上恢复成兴高采烈,收拾自己桌面的东西准备散会。
宁凝担心地凑到姜尚面前,“学院长,你真的听了他刚才说的东西吗?”
“我听到了,无所谓,我找他来就是为了创新形式,不再重复之前的旧教育模式。”
“可是我觉得让初初接触矩阵原理的学员,参加这么高级的测试,可能会影响他们的自信心,也可能产生安全隐患。”
姜尚停顿了一下,“我们的学员是为对接前线战场培养的,你说考个试就会影响他们的自信心?如果是真的,我建议这样的学员不要入学。”
宁凝叹息一声,“还没有关于诺里的消息吗?”
姜尚看起来有点魂不守舍,但是他表现得很乐观,“我想她快回来了,调查星域终端,应该有些难度,但是她没问题的,而且还有斐尔卓和千佐多零。”
爱丽丝管家快步从会议室外走进来,伏到姜尚耳边说:“萨芬夫人来了,她想要见您。”
姜尚很意外,爱丽丝平时不会到学院来,这次应该是重要的事。
上次见萨芬,还是在婚礼仪式现场,姜尚现在也没什么和她打哑谜的心情,直白地问:“到底什么事,您有什么非得现在谈吗?”
萨芬夫人今天很欢快,“现在您肯考虑我的提议了吗?”
姜尚迷惑了半天,“……什么提议?”
萨芬以为他在开玩笑,“当然是归还我们的家主签章,我之前情真意切地跟姜诺里谈过,结果她根本不听,几句话把我怼走了。现在后悔了吧!”
姜尚的表情依然很迷惑,“后悔什么东西?”
“当然是我的交换条件!我是真的有重要的消息来交换电纹签章,奈何她根本不相信,现在肯定后悔死了吧。”
“她不在家,也不在蓝星,她去星域当交换生了,有什么等她回来再说吧。”
这下轮到萨芬迷惑,“怎么,难道您还不知道吗?她应该已经不在星域了。”
姜尚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她不在星域还能在哪里?难道她回来了我不知道?可是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你看见她了?”
发现对方真的什么都不清楚,萨芬严肃起来,“姜部长,我当初是因为得知,白司令已经知道夏娃的真实身份了,而且他想把夏娃拘禁在自己身边,所以我才带着这个消息来,想要用它交换电纹签章的。结果姜诺里根本不跟我交易,也不想听任何的交易的内容。现在她被抓住了,只有我算是你们的半个盟友了,没有别人能帮助你们了!现在你还不愿换吗?”
姜尚垂着头,一声不吭走到门边,把门上锁,然后抬起手对着视讯器另一头的爱丽丝交代,“马上通知黑杰克,封住办公室。”
飞行器带着几个人到了离星域最近的495号前哨站,把夏味等人放下。
静态作为代表,一个人代表天神族离开飞船,把夏味等人送到港口。赖索勉强可以走了,他浑身包着生物凝胶,慢吞吞走着,肩上还挂着半个千佐多零。
青原姬走了两步,意思一下自己送别的姿态,就不再往前了,还兴高采烈地说:“我跟那几个人说好了,他们愿意送我去鹦鹉螺舟上参加音乐节,满足我的梦想。”
夏味沉默了半天,“你知不知道,其实所谓的音乐节……根本就没有!他们那群天神族,是为了聚集一批其他种族的生命,用高纯度的致幻剂模拟快乐的感觉,来提取生物在幸福、快乐时的神经分泌物,他们就是为了做实验,在骗你们!”
青原姬也沉默了很久,兴冲冲喊完了的夏味开始后悔,“其实我……我不是早就知道了,我也是才知道的,我没告诉你是因为不想你梦想破灭。”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这些低级的种族,活着实在没什么意义?我们努力活着,就为了当别人的工具,更惨一点的,变成普通耗材,根本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只能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漂流,所以我们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当然不是!”夏味努力地拼凑自己的语言,但是情急之下,又说不出来什么见解。
但是青原姬没有显得很气馁,她还是开心的样子,“我也觉得不对,如果放弃了自己,任由自己在别人的规则里随波逐流,那说明我已经默认了他们制定的规则是正确的,但是我不认啊。”她往前一步,在夏味的肩侧拍了拍,“我虽然只是一个平庸软弱的绿雾族,但是我也有资格去感受这个世界,我也是众生灵当中的一个,尽我所能去到我能及的最远的地方,这是我的权利。”
夏味觉得很震惊,也觉得很惭愧,因为她的一辈子都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活着,甚至已经习惯了,把一切都当成是理所应当的。
青原姬朝她挥了挥手,看起来是最后的告别,“机械师夏味,你以后要努力啊,当一个闻名星盟的机械师,让我到处旅行的时候,能听到你的名号。”
夏味忍住复杂的酸涩,努力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那当然。”
她一直驻足到飞船离开,才转过身落寞了一会儿,然后又恢复了活力的笑,“我们得想办法买票回家啦!”
千佐多零掏了掏口袋,忽然露出尴尬的表情,“呃……我没有联邦银行账户,你有钱兑换钴银币买票吗?”
夏味愣住,刚才还温馨感动的气氛戛然而止,“我有,但是……应该不够买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