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小白兔

下午的课是永恒的戴尔蒙教授的搏击，诺里刚和玖鸠进入教室，就听到戴尔蒙带着电音的腔调，“这是谁呀？这不是那个我从来没在课堂上见过的学生嘛！”

他的语调充满戏谑，但是没有什么恶意，还是那副没正经的样子。诺里站住脚，跟他打招呼，“尊贵帅气的老师，我要做什么才能不挂科？”

戴尔蒙穿着件白色战斗制服，但是前襟敞开，露出一片惨白且闪闪发光的胸膛。他跟斐洛蛮像的，好似体术老师都不爱穿衣服。

“首先，多夸我两句；然后，接下来不要缺课，好好考年底测试。”

人群里一只手高高举起来，格外出挑的橘吉高兴地跳了两下，“让我跟新来的同学一组吧老师，我的搭档又没来。”

戴尔蒙啧一声，“那是因为你又把人家打住院了。”

“他明明进一趟医疗舱就治好了，连十分钟都不要，却非要去住院，就是恶意缺课。”

戴尔蒙很头痛，转过身问诺里：“你原来的训练搭档是夏味，但是这些天你没来，她换成跟朵李尔一组……”

诺里没等他说完，径自脱掉外套，走到橘吉旁边，“我随便。”

橘吉大概是为了展现自己的热情，一伸手臂大喇喇搭在诺里肩膀上，搭得她踉跄了两步。橘吉笑得十分灿烂，扬声说：“我们关系好得很，我喜欢这个新搭档。”然后她又挂着假笑，低声跟诺里咕哝，“你还欠我个人情，还记得吧？实际上是两个，一回是收留你住在橘氏；一回是还给你十所圣杰留下的时间切片。”

诺里分得很清，理智地讲道理，“第一回换成秘密还你了，就欠一个人情。”

橘吉点点头，“行吧，现在我要你还我。”

诺里很奇怪，“你看上什么了？我啥都没有呀。”

“不要总看着自己两手空空，你本身不就是个宝藏嘛。”橘吉的假笑变得有点诡异，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正饥饿的人看着冒热气的大餐。

“什么呀？你想要我吗？”诺里更觉得莫名其妙，“我这么大岁数，在你们黑牢里也不值钱了吧。”

“哎，我跟你聊附加价值，你怎么只想到原有价值。”

戴尔蒙点名让一对对搭档上台，橘吉和诺里排在第三组，前面是爱嘉丽和桃乐丝。橘吉抓着围栏，一翻身轻轻翻进去，然后就等着诺里慢吞吞地钻进来。

橘吉今天格外有耐心，一点也不急躁，没有马上扑过来把诺里掀翻，而是站在对面，紧了紧露指手套和腰带。

诺里摸着下颌，看着她磨叽的小动作，“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们家族有人喜欢睡别的家族家主的？”

橘吉啧一声，“别总是把我们想得这么龌龊，我们也有高级追求的。”

诺里点点头，“毁灭世界确实是个很高级的追求。”

戴尔蒙看不懂了，在围栏边质问：“你们干嘛呢？在台上聊天啊？快动手啊！”

橘吉又活动了几下脖颈位置，骨骼发出连串响声，俯低几分，忽然弹射而出。她的动作迅捷得只余一道残影，中间的步距闪现过几次，直刺到诺里跟前，风声凌厉当中，就放大到脸贴脸的地步。但是她没有攻击，而是撩起一缕金发，在手指尖绕了两圈。

“我想让你看看深渊初号。”

诺里把自己的头发抽出来，“深渊初号有什么问题？”

橘吉露出狡黠的笑容，一伸脚扫中了诺里的脚踝，但是在她迅速跌落的时候又迅疾接住了她，几乎是把她放倒在地上，垫在自己手掌上。这次橘吉贴得很近，耳语般轻轻说：“我觉得，深渊初号里面，藏着一个魔鬼。她应该已经藏在那很久……很久了……”

两个人从紧贴到微微分开，露出一个夹角空档，从那个空位露出后面的戴尔蒙，他的脸色不好，四只眼睛盯着台上，“你们干嘛呢？相亲啊？能不能认真点？”

橘吉放开人，自己跳起身，她不太走心地说：“抱歉了啊，是老师让我打的，我保证，就一拳，不会很痛的。”

诺里还在思考她刚才说的话，“可以倒是可以，但是一个人情不够，这次换你欠我一个人情。”

橘吉停下动作，“你知不知道，我的人情有多重？我觉得你有点贪心。”

“那我不要人情，你让我赢一次好了。”

橘吉的眼珠骨碌碌转动了两圈，忽然一栽歪，以一个蹩脚的姿势滑倒，躺在地上，举起右手宣布：“我输了。”

戴尔蒙要看麻了，“你们、你们干嘛呢？玩呢？”他烦躁地转了个圈。揉搓着自己银亮的发辫，“姜诺里！你跟我出来！”

两个人从教室来到走廊上，戴尔蒙态度软化下来，“小祖宗，我知道你讨厌这门课，但是你以后可能要上战场的你知道吗？就你这样子……”他的眼光在诺里的细胳膊细腿还有肋间逡巡，“你要这副样子冲进虫巢里，和那些真正的怪物作战吗？”

诺里停顿了一下，“如果我开始认真地投进到体术训练里，要用多长时间赶上橘吉？”

“别做梦了，我都赶不上她”

“那就是了。”诺里摊了摊手，“干嘛就做吃力不讨好的事？我的底子就是这么差，花费再多的时间去训练，也没有什么成果，还不如用时间干点别的。”

“那还要及格吗？”

诺里立马老实多了，乖乖点头，“要啊。”

“明天开始加练。”

诺里抬起眼睛，有些雾蒙蒙的，“以前这些事都是婓尔卓督促我的。”

戴尔蒙长叹一声，“我知道，你现在很消极，还没有从悲伤里走出来。但是活着的人就是要继续生活的。我也参加过幻影族的战争，我也有战友牺牲，所以我有资格跟你说这句话。还有，我会找个人代替婓尔卓给你当陪练。”

航特从走廊转角匆匆走过来，立在诺里面前，板着脸，“你回来了，是不是晚上可以开始小组活动了？”

诺里苦着脸，“我都忘了这件事了。”

航特马上就板着脸开始念经，“学习好像逆水行舟……”

“我参加我参加……”诺里抱着头，“师父别念了。”

航特的兴趣小组一如往常，一切都没什么变化。诺里一进门，就看见埃斯彭兴奋地跑过来，他初见面的那种高冷感完全不见了，激动地问：“学姐你这么快就回来了？当交换生有趣吗？你有学到一些新技术吗？”

诺里先是被他惊到了，短短几个月，埃斯彭竟然肉眼可见地长高了不少，原本只高出诺里半个头，现在诺里只能到他的下颌位置了。其次，则是她不免产生出一些心虚。因为她的交换生时光一点也不美好，每天跟别人你死我活地争斗，心思大半也不在学习上。

“呃——”刚沉吟了一声，航特就从后面推着她，把她推到了实验室中央位置。

“你怎么好像兴致不高？”航特奇怪地望着她，“你不是说喜欢这个游戏的吗？”

“现在，这个游戏已经没有乐趣了……”

“为什么？”

诺里叹着气，“互相猜的较量才有趣，装在透明塑料袋里的东西有什么意思。”

航特指着旁边的一个学生的屏幕，“他排列的是什么矩阵？”

诺里瞟了一眼，随即回答：“双点矩阵。”

“那个呢？”

诺里随着他指的方向移转眼光，“辐射矩阵。”

航特站住脚，“所以，你在星域学到了，怎么能快速分辨矩阵变形的办法吗？”他看起来十分的兴奋，但是诺里扫兴地摇摇头。

“恐怕变形的是我，我只是换了个看待的角度，或者说，我不用看的。”

航特更加迷糊了，“你不用眼睛看，那用什么？”

“我在心里排列出来，做一个真实的三维模型。”

这个航特能听明白，“没错，在心里构建模型，就是最快的还原矩阵变形的办法，所以其实这个游戏考验的就是心算能力，和空间想象力。”

“可是我不是用想象的，我真的可以在思维空间里构建模型。”诺里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你看到的我是……一个皮囊，里面则是光网领域，可以飞速心算，不过消耗的是我自己……的心智吧，我猜。我想我不是自然人了，用人格来交换一个新的身份，我不知道现在我是什么。”

航特看了她半天，他不知道说点什么好，作为老师，他已经说不出任何有建设性的鼓励了，只能作为矩阵模型的学究问：“星盟里对于未来的软体结构发展，是什么趋势？”

“嗯……我想他们更倾向于声纹和光纹传达媒介，电磁媒介已经……有点过时了。”

航特陷入了深深的担忧，“我们的前沿科学接近停滞了，白司令根本无心发展，我怕再这样下去，我们会越落越远。”

“未来二三十年还不会，但是……我说不好，反正目前看来，金眼瑞亚人陷入内战，短时间无法结束，他们也停滞很久了。幻影族呢，他们的阶层差距过于巨大，上层骄奢淫逸，比我们的第二姓氏严重多了，因为他们掌握逆转生死的权利，这很可怕！所以，他们面临的矛盾也十分深刻。倒是太空技师族和克族后劲很强，也许他们会追上来，也未可知。”

说话的工夫，金莱从门外进来，他站在门边等了一会儿，因为上次他在兴趣小组里的表现太扎眼了，所以很多人的眼光已经集中到他身上了。诺里也看到了他，转头问航特，“您又邀请金莱过来刺激那些卷王吗？”

“我想他是来找你的。”

诺里拖拉着脚步，像是不太愿意去面对金莱，走之前，她又转身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不久之后，声纹媒介实现了，全面替代了现在我们使用的基础矩阵模型，那他们成天背的那些变形公式和例子是不是没有意义了？他们现在每天废寝忘食，捧着念的东西，花费的时间，是不是都没有意义了？”

航特看着满屋子的学生，不带悲喜地说：“我可以给他们发一个结业证书，至少具有实用性，可以……找工作用。”

诺里看着他，表情比较哀伤，“但是不能抵消他们浪费的小半辈子时间。”

航特摊开手，并没有什么异样地说：“这就是人生，诺里。人生原本没有意义，需要我们自己找寻，你不能什么都指望着老师给你吧。”

“……你真是个混蛋。”她小声地嘟囔着，走向了金莱。

金莱的脸色看起来就不太好，所以诺里也直白地说：“你说吧，我能承受得住。”

“我看了你给我的记忆备份。呃……里面的错误乱码太多了，我不确定我真的能修复。”

“是因为在他……生命迹象消失之后，才复制的缘故吗？”

“应该是的。”金莱也很无奈，他的表情也很哀伤，“婓尔卓是我的战友，他是我的朋友，我真的不希望失去这个朋友，但是……我真的没有什么把握。”

诺里侧着脸，没有看他，沉吟了半晌，“我想参与修复。”

金莱点点头，“我会尽我所能，用一切我能动员的资源和能量。我会秘密地把这条备份交给指联会，成立专题实验室，找专业的研究员来修复。”

“……我已经警告过他了，他应该离我远一点，我就是个麻烦集合体，待在我身边会倒霉的……”诺里自顾自地嘀咕，她又感觉到心上那个大洞，呼啸的狂风正在穿梭而过，好像自己在吞噬自己，由里而外地翻转了过来。

她走出国家学院时，正值最繁华的夜晚，帝都的夜生活光怪陆离，灯红酒绿。但是在她的眼里，就像死掉的尸体上，细菌的爆炸狂欢，一切都浸泡在悲剧的哀痛里。诺里就像一具人偶，呆呆站在长街边缘，看着来往闪烁的飞艇和装甲、陆行船、小飞行器，她脚步虚浮，忽然朝着一个方向飘荡，幽魂一样穿过街道，等她回过神时，抬头看到了亚当纪念馆的字样。现在已经是闭馆时间，前门、包括内部的设施都已经关闭。

诺里举起右手，她的眼里虽然含着潮湿的雾气，但是蓝色电光穿透了雾气，电路图一样的斑纹弥漫了她的眸子，瞬间打开了上锁的前门。

她慢慢步入，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进入了一号展厅。这里展览着一号亚当，她靠在玻璃墙壁上，像没有骨头一样，将头倚着厚厚的防弹玻璃。里面浸泡着世界上第一个诞生的亚当，那个小婴孩儿，粉嫩脆弱，像个成熟的膨硕人参果。

诺里把额头靠着玻璃上，能最近距离地看着他。

“我会救你的……我一定要把你救回来……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我跟那个刚来到帝都，前途迷茫的村姑不一样了！我现在有赌注，我赔得起了……婓尔卓，再等等我，就算是拿我的所有豪赌，我也要换你回来！”

她在这边抒发感情，白蒐在另一边急得跳脚，“她为什么还没回来？几点了？学院早下课了吧？”

白莙劝慰几句，“年轻人嘛，难免喜欢去逛酒吧街，她可能就是多喝了几杯。”

白蒐脸色很差，“她知不知道，自己代表着什么？她代表着蓝星！她可能是我们蓝星联邦的脸面！姜尚就是这么教育她的吗？”

白莙试图将白蒐的怒气减缓，所以说了很不当的一条，“起码她的外表很顶，她不说话站在那，就是蓝星的颜值巅峰了。”

白蒐沉默良久，“我不需另外一个的漂亮废物了，我们白氏有的是漂亮废物。”

白莙觉得自己被一箭穿透了，他怔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诺里回来的时候，手里提着一瓶高纯度麦酒，喝得摇摇晃晃的，人闻起来就像在酒缸里泡过。好处是，她也看不见白司令的黑脸了，正大光明地回到自己的单间牢房里。

白蒐也不回家，就蹲在她的牢房里等她回来。

“我是不是说过，要你早点回来，开始我们的新机甲设计课题。”

诺里一转弯，就看见了白蒐的黑脸，但是她现在处在醉眼惺忪的状态，根本不怕的，所以呵呵笑起来，“你要新机型，我有新机型。”

“是吗？”白蒐是不太相信的，“掏出来给我看看。”

诺里掏出一只小飞虫的金属模型，跟一个三岁小孩儿一样，一边表演着蹩脚的口技，一边用模型创在他的身上，“biubiu——消失！出现啦，幻影神通。”

白蒐的脑筋乱蹦，青筋拱起，好像马上要爆炸了。“给她一剂醒酒药，然后查一查她去过什么地方。”

“她去了亚当纪念馆。”只需要调取一下天眼摄讯的录像就能查到，这非常容易。所以白莙查到之后，马上报告了白蒐。

白蒐瞪着眼睛，“她去亚当纪念馆干什么？”

白莙叹了口子，“很显然，她无法释怀，她还在思念亚当，因为她爱亚当。这幅鬼样子是因为她失去了爱人。”

白蒐琢磨着什么，等到诺里在针剂的作用下，恢复了一些清明，他才终于开口：“你喜欢男人是不是？我可以把白莙暂时送给你。”

“？”诺里刚恢复神智，就听到这个匪夷所思的提议，她就像是CPU烧了一样，沉默良久，转头问白莙，“你的身价是多少？嫖你一次多少钱？”

白莙也沉默了，他自嘲地开口：“虽然我这些年确实在变相卖身，但是从来没往薄利多销那方面想过。”

诺里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转头问白蒐：“我不嫖他，可以直接把钱给我吗？”

“……”白蒐看着眼前这个滑稽的烂摊子，迟疑地问，“所以，你想要的就是……钱？”

诺里也疑惑地和他对视，“说得好像我要别的东西你有一样。”

这一回，白蒐停顿了许久，他好像是经过思考决断，下定了决心，“我送你一样东西，能让你欣喜若狂，还能给你带来无上的荣耀。”

诺里没有多么兴奋，她有点累了，合着哈欠问：“是什么呀？”

白蒐微微停顿，让这个瞬间的压迫感又积聚了一些，“我可以和你签订一份非血缘的亲缘关系。”

诺里站在那里，感受着自己脑袋里过载的警报声，“那是啥玩意儿呀到底？”

“简单地说，你可以叫我干爹。”

“……？”她把一句你有病吧吞回喉咙，脸上的表情可以形容成不忍直视。“我……丝毫没感受到无上的荣耀，更没有欣喜若狂，我只感觉到被占了便宜。”

“那是因为你没有想到，这句称谓后面代表的东西。”

诺里还真的想了想，依然疑惑不解，“……代表什么？等你老到瘫在床上，靠维生机器的时候拔你的管子吗？那……那我有点欣喜若狂的意思了。”

“我说的是钱，你不是想要钱吗？我可以在白氏家族添一个你的名字，你就可以每年从白氏总利润里分一部分。”

诺里莫名其妙，“白萌也有吗？”

“谁？”白蒐显然努力地从一大堆后裔里筛了一遍，才想起来白萌是谁，“她当然没有，她凭什么？”

“她不姓白吗？”

“她赚不回一分利益，当然没有分蛋糕的权利。”

“那我赚回来了什么？”

“现在还没有，以后会有的。”白蒐的眼光很深沉，“以后你会全部赚回来。”

诺里挑了挑眉，“是吗？为什么？我其实是一颗摇钱树吗？”

白蒐摇摇头，“不是的，我没有这么看待你。”

“嗯，是呀。”诺里点点头，“我明白，我是实验室里的小白兔，我很乖的。”

乖戾的乖，她在心里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