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与诱惑
白蒐经过走廊时,发现丘英那间牢房的门上小暗格开着,丘英正透过门上的方格,露出一双眼睛,看着他。白蒐站住脚,直勾勾盯着那双冷淡的眼睛,“你看什么呢?”
小方格边缘露出丘英的皱纹和浅褐色皮肤,“我欣赏一下伟大的蓝星司令员的身姿,不行吗?”
白蒐很想当场啐他一口,但是忍住了,还是保全了自己家主的风尚,“我知道你在恨我,但是我也没有选择,我必须这样。”
丘英嗯了一声,从小方格离开,短暂的黑暗之后,方格后露出他大胡子覆盖住的一张嘴,“我还是喜欢以前的那个你,自私就是自私,抢劫就是抢劫,从来不给自己找这些说辞和理由,你老了吗?”
白蒐轻轻地发出哼的一声,快速从丘英的门前离开,他一走进相邻的门,就惊愕地发现刑架上空了,拘束手脚的皮质束带散开。白蒐两步冲进屋里,正赶上诺里左手抓着右手腕,慢慢从盥洗室里出来。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白蒐愣了半天。
“你、你醒过来了?”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诺里,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幕。“你是怎么醒过来的?我们用尽了办法,都不行……”
诺里收拾着桌面上自己的东西,背着身散漫地闲聊,“您听说过单向门吗?只能向一个方向敞开。”
“如果你好了,我们要谈一谈了。”白蒐快速恢复了自己平时的态度,“你现在没有人身自由,在军部的监管当中。”
“我犯了什么罪?”
“你没有犯罪,不过你是属于蓝星联邦的公共财产,所以我要暂时剥夺你的人格与社会身份。”
诺里装配好了自己身上的配件,转过身倚靠着桌子,面对白蒐,她表现出一种感觉很有道理的样子,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您说的对呀,如果没有人格与社会身份,确实是不可能犯罪的。因为只有人才能犯罪。”
白蒐原本已经做好准备,迎接她暴躁的反抗了,结果她却表现得很平静,这下反倒把白蒐弄得蒙了。
“不过,如果我不是一个人的话,我就不必为自己的行事负责,换句话说,我不是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吗?就好像,武器杀了人,你只能责怪使用武器的人,不能给枪炮判刑,对吗?”
“……”白蒐看着她,啧了一声,“你不用来这一套,我们白氏家族内多的是叛逆的后裔,什么模样的熊孩子我没见过?最后到了我手里,都收拾得老老实实的。”
诺里眯起眼睛笑了,“我还以为您很喜欢我呢。毕竟作为家主,唯一不能赦免的罪,就是行刺武装部队总司令,现在您亲手帮我实现了赦免,我现在真的是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了。”
“我看你误会了自己的处境,你没有自由,你现在是阶下囚。”
“哦,是吗?”诺里觉得很好笑,“可是,自由是禁止不了的,比如说现在……”她直勾勾地盯着白蒐,看了十几秒,金色的眼珠澄澈明亮,就像两颗光学镜头,烁烁闪光。
白蒐疑惑地歪着头,又低头看看自己,确认了一遍什么都没发生,于是只能问她:“比如说什么?”
诺里收起眼光,“比如我刚才在心里回忆了一遍,最新的地下电影院的小黄片,把你替换成男主角,把白莘替换成女主角,你们在我的脑袋里翻云覆雨、盘肠大战。但是你阻止不了,这就是我的思想自由。”
“……”白蒐伸出手指,捏了捏自己眉心的那一小片皮肤,来缓解隐隐作痛的脑袋,“诺里,就算你再怎么撒泼打滚,也不能逃避你的任务,还有你的工作。”
“我还有个任务?”她更加睁大了金色眼睛,露出小孩般的天真,“您真有眼光!挑选到我。不过还是让我来自我介绍,推荐一下自己。您已经知道了,我是个机械师,但是我最擅长的不是维修,而是创造。想象力是我的长处,我观察事物的角度,和别人不太一样。”
“嗯哼,这我认同。”他冷笑之后正色了,正要开始讲到正文,“我需要你设计……”
诺里忽然惊醒了一样,“老师在隔壁!我好久没看到我的老师了!”她欢快地跑开了,就像只小兔子,哒哒哒地跑出门,跑到走廊上。
白蒐终于开始发火了,“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当他追出去,看见诺里对着封闭的门打了个响指,丘英的门就啪地打开了。
丘英.谢尔士被关了一段时间,人略显憔悴,还苍白了一些。在诺里的记忆里,他的皮肤一直是比较深的浅棕色。他的头发也白了更多,胡须也夹杂着灰白色,加上不修边幅,现在完全像个野人。诺里直接扑到他的怀里,丘英用机械手和炽热的大手一起抱住她,铁血军少将虽然老了,还是身高体壮,能完全遮挡住诺里的轮廓,显得她很小,白皙柔软的一小条。
就算白蒐是个畜生,他也没有马上打断这一幕,在旁边不耐烦地等了片刻,才煞风景地开口,“诺里,只要你替我工作,设计新的机甲,老老实实参加星盟的荣誉联赛,我就不会为难丘英,我还可以给他一个很舒适的生活环境。”
诺里从丘英的怀抱离开,她的状态很诡异,眼睛里含着浅浅的一层泪,但是含着笑意,脸颊上是病态的熏红,听到白蒐的话,迟钝地转移眼光,“你想要新机甲?”
“不只是机甲,我列出名单……”白蒐又没说完,就发现诺里朝他迈出了一步,瞪着金色大眼睛,以诡异的专注凝视着自己。
“我第一次看清楚你的眼睛,原来有天赋的眼珠子是这样的。你知道有人就喜欢收集眼珠子吗,如果欧珀看见,他一定很想要你的眼睛。”
“你在干什……”他的呵斥没说出,忽然脸上的护目镜自动调亮了透明度,将后面那双脆弱的白色晶体暴露在灯光下。白蒐惊得急忙弯腰,躲开头顶的晦暗灯光,同时愤怒地大叫,“诺里停下!不要惹我生气!!”
诺里装得被吓到,也跟着弯腰,凑近到白蒐脑壳边,“哎呀呀,您怕光吗?别怕,我帮您把灯关掉吧。”
她抬起右手,啪地又打了个响指,周围陷入黑暗,整个地牢都熄灭了。但是白蒐不知道,整个军部大厦也陷入了昏暗,所有灯都熄灭了,连同中央广场区域都切断了电力。
机甲部秘书白苋急匆匆通过旋梯跑下来,他汗淋淋地找到白蒐,跟他汇报上面的骚乱。
“你想要怎么样?”白蒐恢复了镇定,他站直了身体,冷冰冰询问。
诺里一脸无辜的表情,“我在讨您的欢心,这不是您喜欢的吗?”
“省掉这些没用的试探。”白蒐继续冷冷说,“直接说吧,你想要什么?”
诺里将眼光从下移到上面,随着视线抬高,她的表情静静变化,天真无辜都消失了,眼底浮现一条红痕,隐隐透出一股狠厉,金色瞳孔里爬升出冷蓝色纹路。
“司令员阁下,不要惹我生气。”
回到办公室时,时间已经是晚上了。白蒐怒气腾腾,几乎是把自己摔进了红丝绒王座里。
“我见过各式各样叛逆的熊孩子,我见遍了所有类型的后裔!但是像她那样的,我第一次见!她到底有什么毛病?!”
白苋站在下面,小心翼翼地回答:“她有精神疾病。她……本来就不正常。”
白蒐气到发笑,“我看她逻辑通顺,思维灵便,牙尖嘴利,一点儿不像精神病!”
旁边的白莘和白芪都安静如鸡。更远处站着白莙,他更没有发言权了。白苋又尝试着开口:“我们已经找到她的心理医生宁凝了,可以尝试让她恢复之前的治疗。”
“那些对她没有用!”白蒐烦躁地又从王座上站起,他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披风随着移动,肩章和配饰发出淅淅索索的声音,最后他站住脚,似乎做出了决断,“应该像对待那些年纪小的狙击手一样,要折断她的骄傲,摧毁她的自我,她就是缺一顿毒打。”
白芪不太赞同,小心地说:“她毕竟不是白氏那些皮糙肉厚的后裔,她扛不住那样的摧残的,可能会……会超过她的忍受程度,会弄死她的。”
白蒐发出响亮的冷笑,“她不会!我太熟悉了,那个丫头是铁做的,什么都不能摧毁她!我有时候觉得……她简直,简直就是个战斗机器人,她软硬不吃,永远不妥协,被写进了跟你作对的程序,所以永远不停止地执行着。”
白莘想了想,从另一个角度分析:“就算她很硬气,但是毕竟是个从小地方来的穷人,她的出身是改不了的。为什么一定要和她对着来呢?当然我们也可以控制她,把她捆在刑架上,拘禁她的自由,甚至一顿毒打搞残她。但是那样我们能得到什么呢?只能拖慢她工作的效率。您也说了,她是一件工具,我们应该想办法让工具全效率运转,那不如用利益诱惑她,让她看到这辈子都没见到过的富贵,那她就会自愿为我们工作了。”
白蒐仔细地倾听着,整个人安静下来,他感觉这个弟弟少见地发表了一条真知灼见,他仔细想了想,竟然感觉很有道理。
“你说的对,我们总是想打服她,可是打服一个硬骨头太难了,更何况她还是个精神病,根本就没法去揣摩。那不如我们就让她看看,与我们合作能得到什么,我们去打动她。”
把白蒐气走了之后,诺里哼着歌,回到盥洗室里,安慰一下吓得发抖的夏味,“他走了,出来吧。”
夏味一直都在屏息的状态,听到她的话猛吸了几口空气,颤抖着小腿站起身,因为有点蹲麻了,颤颤巍巍地走出来。
“咳,你完全好了吗?”
诺里点点头。
夏味想到了什么,急忙埋头在腰包里翻找,她掏出一只记忆提取器的针筒。“我把……婓尔卓的记忆提取出来了。但是……当时情况太混乱了,有点晚,他已经……”
她没说完,但是诺里已经能接收到她想传达的信息。
金色的眸子灰暗了一些,诺里距离了几步远,接过了她手里的针筒,正色地回答:“一切会好的,现在可能很差劲,但是再过一些时间,会有不同的。”
夏味没太明白,“你打算怎么办呢?你现在也……在白蒐的手掌心里,你能干嘛呢?还是说,学院长已经传达了信息给你,他有办法救你出去吗?”
诺里笑了笑,“只有自己,能救自己。别人只是暂时提供帮助罢了,真正把自己拉出泥潭的人,只能是自己。”
第二天清早,白蒐很早就赶到军部地下室,碰见诺里收拾东西,正要出门的样子,他马上紧张起来,“你要去哪?你还没有获得允许能走出大厦。”
“我去上学。”诺里平常地说了一句。
白蒐快速地想了想,“也可以,但是我们要约法三章,你满足了我提出的条件,我就可以给你部分的自由。”
“条件?”诺里表现得很好奇,“你说。”
“首先,你要穿戴我们提供的屏蔽服装,暂时约束你身上那种力量。我不可能让你带着随便一个响指,就让全城停电的力量满世界转悠。”
诺里回忆起了一些东西,她对这条要求很抵触,但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简单地点点头,“可以呀,还有吗?”
“还有,结束学院的课程之后,要马上返回军部,我们立即开始联合机甲部一起的研究工作。”
“我考虑一下。”
看到诺里迈步要出门,白蒐又咳了一声,“等一等,我有东西送给你。”
他的手指尖悬挂着一枚硕大的启动密钥,灿银的金属上端,由电镀工艺铸造了一个夸张的手柄。白蒐将钥匙丢给她,满脸骄傲,“最新款的3系魔轮-银月号,送你了,骑着去上学吧。”
诺里停顿了一下,“是那个还没上市,只在抽号码试用的最新款?”
“对。”
她微微拧起眉,“三十万星币一辆的那个?”
白蒐更形骄傲,挺起前胸,“就是那个。”
“我原本还在想,什么样的大冤种会买那玩意儿,原来还真的有。那个破型号,虽然用的是全套原厂零件,但是配置很有问题,共振、异响、发热等一些小问题一大堆,还不如杂牌场子装配的。完全就是在卖外壳!”
白蒐愣了半天,看见诺里走到大厦门前,对着空气打了声口哨,一辆外形极其狂野的装甲自动滑停在面前。
小机器人提米科玛也坐在后座,高兴地冲着诺里摇手,“主人,距离上课还有20分钟,足够我们过去了。”
“你要骑着这个东西去?”白蒐看着像一排兽骨脊椎的排气筒,还有两侧粗大野蛮的喷射装置。
说到铁嚎兽,诺里就发自内心地高兴,暂时屏蔽了对白蒐的厌恶,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步10秒内可以飙到300KM每小时,最大马力与最大功率都相当于军用蜻蜓号运输飞艇。”
白蒐又愣了会儿,“你、你超过了城区限速标准了……不过没关系,这样吧。”他随手在绘图板上签了一张什么东西,“我给你一个特批,如果有巡城卫拦你……”
“没有人拦我,巡城卫从来不拦国家学院的学生。”诺里耸耸肩,戴上头盔,“再说了,他们也追不上我。”
嗖一声风声烈烈,转眼间装甲不见了踪影。白蒐望着瞬间只剩一个小黑点的影子,陷入了沉思。
诺里好久没到学院来了,她在大门前停住,坐在装甲车的驾驶位里望着熟悉的前门,正看到许多的学员刚刚结束拘禁,被巡城卫释放回来上学。沿着街道,能看到这些昨天打过架的学员,一个个鱼贯进入大门。
玖鸠一手披着衣服,夹着电子烟,一副没睡好的模样,困倦地走到铁嚎兽边上。
“你回来了?”
诺里调侃她,“被拘留了?”
“我们还行,莫什的几个刺头,现在还没放回来呢。”玖鸠俯身,用表盘当做镜子,整理了一下自己,她染成紫棕色间杂的长发有点乱,拿一根橡皮筋随便捆扎着,她发现诺里坐了良久,有点奇怪,“你不进去在这干什么呢?”
“我有点累了,要歇一下。”大概只有在玖鸠面前,诺里才会露出真实的疲倦的一面,她往后靠在椅背上,仰着头合起眼睛,“我还要想一想,下一步该怎么办好。”
“我不是想破坏气氛啊,我就是有点急。你的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诺里睁开眼,“作业?”
“对啊,你忘了?比尔特老师留的机械师作业,你应该做完了吧?能不能……借我看看?”
“……该死。”诺里从驾驶位跨下来,“实不相瞒啊,我裂开之前,就是上上上次发疯前,我确实还记得来着,我还去星盟市场买了零件。后来发疯了几次我就忘了。”
“那你得抓紧了,离年底交作业还有两个月了。”
“这一年好快……”诺里感叹了一句,忽然感觉身后一阵风声,克里斯从后面赶上来,他看起来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搂住玖鸠,让她大半个身体陷进自己的制服前襟里。
玖鸠发出咯咯的笑声,难得将坚硬的外壳解体了,露出里面柔软的情感。她埋在克里斯胸前,用脸碾了碾他制服下面的衬衫和肌理。
诺里不禁理解地笑了笑,自动落后了两步,让他们两个并肩走在前面。
金瑞文从右侧经过,很平常地跟几个人打了声招呼,他一边说着“早啊哥们。”一边搂了一下克里斯的肩膀,但是左手垂落时,却在克斯里背后和玖鸠的右手碰了碰,两个人的尾指勾了一下,马上松开。
诺里在后面停住脚步,无法理解地瞪着眼前的一幕,仿佛刚才那个复杂又奇怪的场景不停地在她的脑袋里重播。
今天周三,机械师班上午是射击课,下午是戴尔蒙的搏击课。但是囿雁看着有一些魂不守舍,她在几个靶位前面徘徊,眼睛扫视着等待的队伍,焦点却很散乱。还没到午休时间,斐洛就急急忙忙地冲进了靶场,几个月没见,他看着有点糟糕,下颌一片青色髭须,应该过了一段黑白不分的混沌日子。
囿雁皱着眉看他,本来想提醒他现在还是上课时间,但是斐洛失魂落魄地走近,嘴里说着:“他们告诉我斐尔卓牺牲了!他们说他死了……”
囿雁急忙拉着他,把他扯出了射击场。
许多的眼光集中过来,猜测的意味打量着F小组,玖鸠也诧异地问:“真的吗?亚当死了?”
诺里看起来倒很平静,她射光了弹夹,咔一声把空弹夹退出,一边点触着身边的电子屏,查看成绩,一边回答:“现在说不好,要等我去和金莱聊聊。”
学院里一切都没有改变,中午的食堂还是满满当当全是人,诺里径直到了A小组的卡座,这里现在很空旷了,只剩下金莱和白茗。诺里掏出针筒,放到桌面上,慢慢推到金莱面前。
“这是什么东西?”
“你应该很清楚这是什么。”诺里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当初就是你替我提取的记忆,你把同样的针筒刺破我的脑袋,抽取一小块组织出来。我都记着呢。”
金莱轻叹,“所以,你想要……”
“这是斐尔卓的记忆,是夏味亲手提取到的。”诺里压低了声音,“但是她觉得自己可能有操作不当处,不知还能不能正常复制。”
金莱眼光闪烁,小心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将针筒收起来,“我回去看看,晚上给你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