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灵魂

回到自己的私人牢房，已经是晚上7点了，结果诺里在里面看见了提着手提包的艾瑞克.隆嘉主任，他看起来就是来加班的意思，一本正经。

诺里难以相信地走进门，“设计间的主任挺辛苦啊，还得亲自来督促我工作？”

艾瑞克仔细打量着她，“夏娃？你真的是夏娃吗？”

诺里甚至懒得回答这个问题了，她把提米科玛放进来，然后就关上了门，坐进自己那个小号的折叠椅里。“我也希望我不是，可是不管这么解释，白司令也不信啊。”

“所以，你真的有原型机吗？”

诺里通过与提米科玛的连接，把解析图与剖面图投影在墙上，“其实……这只是我随手的涂鸦，她太具有个性，太有个人特色了，我现在还说不好。”

看着墙上的御虫女王号，艾瑞克震惊了许久。

“这……与其当做是机甲，这更像是搭载机，可以将单兵作战的机甲组织成单位兵力。”

“但是那样就失去了她的主要特色——机动性，细长灵巧的形体最擅长一对一、一对多的近战，作为搭载机就浪费了。”

艾瑞克又仔细端详着墙上的投影，在提米科玛的屏幕上翻了几页，“这个概念很好，但是操作上来说太难了，除了受控于驾驶舱的主体，两侧悬挂的虫形客体单位全部由驾驶员操作吗？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用手确实不太可能。”诺里赞同地点点头，“上次实战测试时是我和斐尔卓一起驾驶的。但是如果光网链接就不成问题了，我一个人就能驾驶，只要我还保持着理智。”

他露出一些担心的表情，“这样不就又步了深渊初号的后尘了吗？神经链接是很不稳定的，橘09一上机就暴走，拦住她需要我们付出很重的代价，黛儿是怎么退休的？如果你也跟橘09一样，那我们不是完蛋了？”

诺里冷静地想了一会儿，“目前我也不能保证，我绝对不会发生那种事，毕竟……我不上机也会发疯，那谁知道真正到了战场上，厮杀到焦灼时，到底会怎么样。不过，我可以先去研究一下深渊初号。”

“怎么研究？橘晴一直对我们严防死守，根本不准机甲部的人靠近深渊初号。而且，你打算怎么研究？拆掉她吗？”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是橘吉邀请我，去研究深渊初号的。她想让我链接那台机甲，她说……里面藏着东西。”

艾瑞克拧起眉，“会不会是她们的阴谋？”

诺里有点好笑，“橘氏除了橘晴一个人，其他的人从来不搞阴谋，橘吉我很熟悉，她更不可能了。”

但是她的解释并没有让艾瑞克减少担忧，“那你说的那种链接会有危险吗？”

诺里张开嘴，又微微停顿，“不好说呀，实际上这种光网链接，和驾驶机甲没有区别。”

“那你还要去？没有什么防护措施吗？”

诺里深深叹了口气，“我尝过最坏的情况了，已经没关系了。”

转过天来是个周五，下午是惯常的搏击比赛。橘晴直接开着一辆橘氏的破车来接人，她就停在学院大门前，吸引着来来往往的人。

诺里上到她的副驾驶位，提米科玛跟着爬上后座。橘吉丢了一顶宽檐的华丽帽子给她，“戴上，一会儿如果遇上人，你就装成我的……”

“Pao友？”

“……我的小伙伴。”

诺里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的生活真的那么混乱糜烂吗？还是为了面子装得？”

橘吉有点尴尬，“其实我的生活很单调，根本不混乱，甚至比你活得规律克制多了，我从来不醉醺醺晃荡回家，我也不碰烟草的。”

“……你是求我帮你的吧？谁求人帮忙先抨击对方一顿？”

橘吉于是闭上嘴，但是又忍不住说了一句：“你知道，这次你回来之后，攻击性比以前强了不少吗？”

“我哪里攻击你了？”

“是的，你没有攻击我，你只是简述事实。但是求你见到我们橘氏的家主时，千万不要随便说事实，她不像我这么好说话。”

诺里像是想到了什么，“最近橘晴部长很安静呐，简直太安静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自从上次行动后，深渊初号就没有再停靠在机甲部的公共机库里，而是在橘氏自己的机库。但是机库外没有看守，随便谁都能进入。

橘吉停住装甲后，坐在驾驶位上，问旁边的诺里：“你对皇室了解多少？”

“十所圣杰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那差不多了。你应该知道我们的圣王吧？”

诺里静静思考了一下，透过十所圣杰遗留的丰富厚重的记忆档案，她捕捉到了一星点的信息。“……有点耳熟，但是不太了解。”

“初代皇帝崇原帝在帝都建都的时候，皇室有一种很堕落的爱好，就是豢养娈宠。他们用自然生殖的方式，通过外表来挑拣优秀基因携带者，繁衍了好几代，我们家族的缔造者，就是这么出现的。”

“就是圣王？”

“对，就是圣王。但是她是个很有野心的人，她早就不满足于自己宠物的身份，她想自己称王。后来她寻找了一个机会逃跑了，在很遥远的荒芜区域，建立了自己的根据地。圣王偷走了基因编辑技术，她把自己的外表和野心复制下去，一代又一代传承到今天，变成了橘氏这个大家族。”

诺里感觉很诡异，“但是她没有称王，没有推翻皇室，反而想要毁灭世界！是怎么回事？”

“很简单，她疯了。”

诺里瞪着橘晴，很不满这个回答，“不要每次遇到无法解答的事，就用一句简单的疯了作答！我也疯过，反正我不想毁灭世界。”

“她想要权利，但是现实是她的身份极端低贱，是个以色侍人的宠物。这种长期理想与现实的割裂感，让她渐渐扭曲了。就是这么简单。”

“所以她觉得这个世界不值得她得到？这确实……很扭曲的。”诺里瞪大了眼睛，又想到了一点，“这跟深渊初号有关系吗？”

“为了能让她的执拗世代传承，并且被后裔执行，她制造了一种东西，叫作‘圣王的烙印’，烙在我们的基因里，我们必须要按照几个世纪之前的祖宗的意愿行事，如果违背了她，不想毁灭世界了，烙印就会在灵魂里惨叫、作痛，我们就会很痛苦。还有，每一届推选出来的家主，就是烙印最深的那个，心甘情愿为了圣王付出终身，将毁灭世界这个巨大工程再推进一步。”

“……难怪，你们那么变态……换成谁都会变态。”

“我怀疑……怀疑圣王还在注视着我们！你想想，她那样偏执到极端的人，除了烙印外，应该还会设置其他的保险措施，以防很多年之后烙印不管用了对不对？”

“所以你觉得是深渊初号？”

“我觉得她藏在深渊初号里面！我认为……她把自己分开成两部分，思维抽离后寄生在历代的家主脑袋里，控制家族的发展方向。□□寄生在深渊初号里。整个家族就是她的身体，我们都相当于一个个细胞。”

诺里感觉自己浑身发冷，正在隐隐颤抖，“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你发现了什么具体的东西吗？”

“我驾驶了深渊初号，我在里面见到了圣王，这算不算具体？而且，我听说的年轻时的晴姐，是个不屑于家族传统的人。她那时候应该跟现在很不像，她喜欢斐洛，还通过自然繁殖的方式生下了橘09。换成现在这个家主根本不可能！就好像一个人……在接任家主的那一刻，忽然性情大变。”

诺里沉默了一会儿，“橘09驾驶过深渊初号很久，她没有说过什么吗？她没见过圣王？”

“我和她接触太少了，而且橘09本身不稳定，她有可能也觉得自己疯了吧。我只知道圣王不喜欢她，有意地摧残她，那些暴走事件有可能是故意的。”

“那你想我怎么样？如果我进入，连接机甲见到了她，然后呢？”

橘吉茫然了一下，“我也不太清楚，能不能跟她谈谈，让她消除掉烙印？”

“呃……一份仇恨，如果延续了几个世纪都没有消除掉，那恐怕不是谈谈就能解决的。”

“你有把握干掉她吗？”

“……”诺里吓得连连摇头，“你是认真的吗？我们在说的是你的祖宗是吧？”

橘吉耸耸肩，“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感觉了。”

“你这么说，那你的烙印不惨叫、不作痛了吗？”

“这就是神奇的地方，圣王要毁灭一切东西，一切当然也是包括她自己，所以我脑袋里正在想的并不违背烙印。”

机库里面比较昏暗，橘吉打开了顶棚的灯，扫下两排十字形的散光。深渊初号孤零零伫立在库房中间，胸背被钢架框住，硕长的头冠被蒙在一个不透光的方形框架里，背后的线缆连接着能源桩。

诺里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这台机甲，她围绕着深渊初号走了半圈，感受着眼前类人钢铁巨兽的威压。

“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你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来斩断这条血脉里的束缚链？”

橘吉愣了一下，她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知道，就不能走着瞧吗？这又不是做买卖，一定要当面偿付清楚。”

看她的态度，诺里只觉得闹心，转头仰视着高高在上的深渊初号，见到她幽深的头甲中，两颗深凹的眼窝，因为现在没有启动，光学镜头关闭着，没有一丝活力。

“你告诉我，你不是在做局害我吧？”

橘吉莫名其妙，“我要是想害你，干嘛这么麻烦？搏击课上你就没了。”

诺里不想再跟她说了，橘吉完全是一根直肠子，什么心计都没有。她扭过头，看着上方浓重阴影里，高大巨硕的人形轮廓，扩展光网，覆盖了整个机甲，青灰色的机体越来越近，越来越大，诺里感觉对方伸出尖爪般的两手，把自己笼罩住，慢慢捧在中央……

一座华美的大厅，周围流光溢彩，衣香鬓影，许多穿着复古繁琐的人正在随着音乐，轻轻舞动。诺里缓慢地从失神里醒过来，好奇地静静打量周围，这看起来是个贵族聚会，风格很古典。

“亲爱的。”一个女人站在眼前，长得非常出挑，可以用完美来形容。不过那种美极具攻击性，她有猩红色的眼珠，皮肤白得病态，唇峰和眉弓都十分的锋利，像是一株长满了丰富利刺的野玫瑰。

“你想参加我们的餐会吗？”

诺里因为恍惚，轻轻抬手摸着自己的眉心，她又确认了一遍，看到周围的欢声笑语，问眼前的人：“你就是圣王吗？”

女人但笑不语，伸手牵住诺里的右手，把她拉到一张巨大的餐桌前，自己坐在主位，让诺里坐在自己右手边。

“你喜欢什么？”女人轻轻抚摸着诺里的手背，她的皮肤非常细腻，感觉像是摸到了一片细沙。然后她轻巧地拿起餐刀，从长桌上巨大的盘子里，切下来了一条熏肉般的食物，放进诺里的盘子里。

诺里的眼光转移，看着艳丽的桌巾上面华贵的餐盘，里面呈现的是……一只保留着完整形状的动物。但是它的具体种类，诺里从来没见过，更加没法分辨。

“这是什么？”

“你知道物质与文化最丰富繁荣的时候，是哪个阶段吗？”

诺里没有犹豫地回答：“肯定不是现在。”

“是帝都刚刚建立不久，这里是精神的中心，文明的中心，那时候皇室的生活很奢靡，每天都举办酒池肉林的派对。”她一转身，露出后面盛大的场面，诺里看见几个衣衫半敞的夫人，露出赤条条的手臂与大腿，在池边用水晶杯舀来舀去。她们人均已经醉眼迷蒙，将要昏睡过去，却还能保持在飘飘欲仙的状态里。

酒池边的肉山，雕刻成与人等高的动物雕像，肉的肌理一层一层，红白相间，水光丰润。

诺里为这个场景惊愕了半天，才回过神，“我是个乡下人，这种……我没见过。你们真会玩儿……”

圣王用一把水晶小刀，从肉山上割下了一小片，装在一只小碟子里，递给诺里，“如果没有我，我想现在国王陛下，和他御下的一片地区还能这么幸福。”

“没有你也会有军部，恐怕不会那么简单。”

“你知道皇室为什么严禁基因编辑，死守着规矩也不肯变革吗？”

诺里拧起眉，思考了一会儿，“不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是老顽固吗？”

“其实是因为，当初我把他们吓坏了。”

诺里侧过头，“你做了什么？”

圣王像跳舞一样，轻飘飘转了个身，沿着滑溜溜的香槟酒池跃起、点脚、下落，轻得像一片飞絮。她转过身，锈红色的眼里映衬着柔金色的波光，好像午后3点的晴朗秋天那么舒畅。

“基因编辑技术原本就是皇室的研究员发明的，我偷走了这项技术，一个人逃亡到非常偏僻的荒滩上。但是我还不太会使用，因为当时我的知识素养还很贫瘠，我没有什么机会和时间学习，当时我只会复制我自己。”

“等一下！”诺里打断了她，“为什么？你复制自己干什么？”

“因为我没有目标，不知道干什么好，也不知道今后怎么办，所以就做了眼前唯一能做的事。”

“……后来呢？”

“我复制了13个自己，一开始挺快乐的，但是很快我们就意识到了问题，我们很难找到食物，那个地方是不欢迎人类的。”

诺里又拧起眉，“你……什么都没有考虑，就……先复制自己？”

圣王笑起来，“有的人，比如你，事前思考许多遍才会行动。有的人，比如我，会先行动再说。”

“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不幸？”

圣王很平静，也可能她存在得太久了，任何山崩地裂的事件在她看来都不算什么。“后来我想到了一个主意，既然我能复制自己，那食物就不缺了呀。”

“……”诺里手里的小碟子打翻了，她怔怔后退一步，捂着嘴唇，以免自己yue出来。

“但是我不会要求别人牺牲，要牺牲也应该是我来，所以我想，复制一个巨大的我，晾干了储存起来足够食用很久，我们也就那样做了。”

诺里缓了半天，才能出声，“那……你们成功了吗？”

“是的成功了。我用自己的记忆复制了新的巨大的身体，她在荒滩的烈日下逐渐脱水、晒干，最后被分割、腌制、贮存。那个时候我忽然想，为什么不用这个办法反攻帝都呢？过去我一直讨厌自己，我太弱小了，皇帝陛下故意把我豢养成这幅孱弱的样子，骨架细小，没有肌肉没有力量，就像那些宫廷御用机械师制作出来的人俑一样，我痛恨那样的自己。但是通过科技，我可以改变自己的样子了。”

宴会接近尾声，贵妇们东倒西歪，跌在一块儿睡在酒池边，偶尔有一条莹白丰润的玉臂垂进香槟里。圣王看着逐渐斜落的夕阳，举起右手，五根苍白纤细的手指被暖黄色的光吞没了。

“深渊初号，是蓝星上的第一台机甲。深渊初号就是我，我用巨大的形态，袭击了都城，把皇帝陛下吓傻了。此后他下令，皇室禁止继续研究基因编辑，也不能制作人形的生物兵器。”

她轻描淡写的讲述，却在诺里面前勾勒出了一出来自地狱的戏剧演出，任凭诺里的想象力多么丰富，她也很难详细真实地用想象力重现那个场景。再一抬头时，眼前的宴会已经消失了，重新回到了深渊初号的手掌中央，诺里坐在冰冷的装甲上，看着遥遥对面巨大的人形，幽深的两个眼窝里射出生物的眸光，拼装的夹板缝隙里，露出深红色类似真皮层的血肉，蓝紫色的筋在随着心脏泵发搏动。巨大的心脏，正靠在驾驶舱边，筋膜和血管包裹着胶囊形状的驾驶舱。

诺里就像从噩梦里惊醒般，挣扎着脱离了连接，她大口呼吸，猛烈地喘了一会儿。橘吉在旁边一脸懵逼，“你看见她了？她跟你说了什么？”

诺里侧过脸，真诚地劝她，“你还是服从她吧，屈服给她没什么丢人的。现在要对付她，不可能……”

橘吉一个战术后仰，“不会吧！你还有这么怂的时候呢？你还是当初那个和我在擂台上你一拳我一拳的诺里吗？”

终于喘匀了气，人也平静多了，诺里拍了拍对面的人，“往好处想，起码她对你们还有点温情，她还把你们当亲人。”

“所以拿她没有办法吗？没有任何一种可能阻碍她想要做的事？”

诺里沉默了一会儿，“有啊，你们全体自杀，姓橘的从世界上消失，她就没法得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