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告别
这个周六没有实习和外勤任务,诺里和白茗约好了,在皇室旧址见面,白茗不是自己来的,她还带着风川狭,两个人之间弥漫着一股别扭陌生的气氛,好像两个不小心被手铐拷在一起的路人。
诺里让提米科玛链接进入遗留的光网接口,“很久没有维护了,可以直接使用吗?”
小机器人把插线连接到墙壁上的插口,运行了一会儿,“世界倒是不需要重新搭建,但是我要搜索一下,归还记忆的模块和设备在哪里。”
白茗很不解,“抽取记忆的时候,你直接瞪了我一眼就完成了,为什么归还记忆这么麻烦?”
诺里也很无奈,“因为我用记忆抽取器抽取你的记忆,不是用眼睛;同理,归还记忆也需要用对应的设备。”
风川狭虽然户籍在帝都,但是他常年呆在北方,对这个传说里的皇宫非常好奇,正在四处张望,听到诺里说的,他停住脚步转过脸,“那为什么在这里?记忆复制在第二姓氏里挺常用的吧?”
“是挺常用,但是你们不怕被白蒐知道吗?那就必须秘密进行,所以不能用军部的设备,也不能用山尖庄园内部的。”
白茗醒悟过来,“所以,你是第一次操作这种事?你有把握吗?”
“我抽取记忆也是第一次,至于有没有把握嘛……”诺里思考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你需要做一会儿思想准备吗?”
风川狭把白茗拉到一边,看起来想和她单独谈谈,“你还有更靠谱的人选吗?这个感觉不怎么行啊!”
白茗倒没有他那么多的担忧,大大咧咧的,“诺里怎么不靠谱了?她已经是第二姓氏里面最靠谱的一个了。”
诺里一直在等提米科玛检索的结果,但是视讯器先响了,她看了一眼表盘,发现是金莱发出的申请,很少见,刚接起来,对面就传来金莱带着一点焦躁的问话:“你没有给白茗恢复记忆吧?”
诺里叹气,她冲墙角的白茗招招手,一边将扬声器的音量调大,以便现场的人都能听得见。
金莱呈现的模样有一点憔悴,他看起来刚熬了个大夜,眼底泛着淡淡的青黑色,一头金发乱糟糟的。“我的工作遇到了一点挫折……简单地说就是,记忆梭里面损坏的符文太多了,尤其是短期记忆区;人格模型也有一定程度的蹋毁,全部重建实在太难了。”
诺里沉默了一会儿,看不出她在想什么,半晌,她才慢慢地开口,“手动搭建人格模型?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手动编辑记忆也是……”
金莱同意她的说法,“没错,参照目前的技术,手动编辑的记忆仅仅只能用于机器人的编程上,真实人类的人格模型比机器人不知道复杂多少倍,想要靠手工搭建是不可能的。人格的形成,绝大部分要建立在记忆基础上,但凡记忆丢失一定会伴随着人格模型的损坏。而且没有记忆做基础,纯粹动手编辑性格,就跟要在天上盖空中花园一样,是不可能的事。”
诺里又沉默了,“那你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我没有更好的方法,修复记忆梭,这是我从来没接触过的工作,我都没听说过。不过,现在我有了一个新的办法,我想试试。白茗也是一个失忆的例子,如果我们在她身上测试呢?我们把她的记忆空白处解析出来,和记忆梭里储存的信息一一比对,就能摸索到记忆的储存规律,然后用这些复原的记忆,去搭建人格模型。”
诺里抬起眼睛看着白茗,嘴里回答着金莱:“你……你知不知道,白茗正在听?”
金莱的头像闪烁了几下,他提高了声音,对着站在角落的白茗问:“你同意吗?如果我要你晚一些再恢复记忆,来配合我们修复斐尔卓的记忆梭?”
在白茗出声之前,风川狭先出声怒斥:“什么东西?为什么?你为什么要配合他们……”
“我同意。”白茗直接打断了他的输出。
风川狭瞪着她,“什么东西你就同意?这个斐尔卓是你的朋友吗?值得你把过去一年的记忆还有我忘得一干二净,就为了……”
“对,他是我的朋友。”白茗又打断了他的话,“他是我的队长,是我的战友。还有,你现在对于我是个陌生人。”
风川狭气得原地兜了个圈,深蓝色的短发张扬起来,有点毛发倒竖的样子,“白茗!我……你说我是个陌生人?一个陌生人要不远千里从北方冰川来帝都找你?就为了你一句话?”
白茗看着他,但是感受不到他的气愤,还有他暗暗表达出的急切,“如果你觉得我辜负了你,那我可以说对不起。但是我必须要救斐尔卓,因为他也救过我,我不可能放着战友不去救他。”
“那你也可以犹豫一下子吧!”风川狭依然很不满,“你看看我!我偷跑回来的!就因为你哭着告诉我你要分手……”
白茗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匆忙看向对面吃着瓜看着戏,被戏剧化剧情弄蒙了的两个人。
诺里慢慢地把眼光转向风川狭,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着他,“真的吗?白茗竟然会哭着拨视讯给你?这种青春疼痛风的剧情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呢?照着我的想象,如果她真的遇到了感情问题,也是武力解决呀。”
风川狭不悦地转向她,“行了,不要用看热闹的眼光看我们两个!”
提米科玛更在旁边说风凉话,“大哥,这是个公共场合,你们要说悄悄话回家说呗。”
“……你说的对。”风川狭的怒气竟然没有升级,他一转身,钳制白茗的手腕,硬气地说,“肘,跟我进屋……不是,跟我回家。”
他走出两步,又被拉力硬扯回来,白茗脚底生根了一样,钉在原处,用看笨蛋的眼光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风川狭现在完全冷静了,语气平平地问她:“你一心只希望我滚蛋,是吗?”
白茗拧起眉,看了他半天,叹了口气,“我没有,但是我不认识你呀,大哥!你希望我怎么对待一个陌生人?你忽然闯入我的生活的,我不可能改变我的世界,就为了一个没见过面的陌生人。”
风川狭点点头,“我确实也要返回北方了,我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但是我希望你能陪我去一个地方,我要帮一个公民注销身份账号。”
白茗一愣,“你有亲人去世了?”
“他不是我的亲人,他多年前离开了帝都,而且不打算再回来了。现在他年纪大了,也不可能再回来了,所以一直想要把自己在帝都的户籍注销。”
“我倒是也可以帮你,但是……一般都是聚居地的人争抢着想要进帝都,我第一次听说相反的,恨不得逃离帝都的人。”
风川狭定定看着她,面无表情当中,凝聚着一丝浅淡的悲哀,“对呀,不是世界上所有人都挤破了头要来这里,也有不屑一顾的例外。当然,还有你这种出生在帝都贵族里,很难再有东西能打动你了。”
白茗哼笑了两声,“轮不到你对我失望,对我失望的人有的是,您得去排队呀。”
“你为什么会那么不一样?”风川狭感觉自己也在看着一个陌生人,“难道没有了那一段记忆,真的能改变你那么多吗?”
白茗没有理会他的纠结,直接问他,“你想注销的账号名字是什么?”
“桑玛。”风川狭失神地回答。
“好的,我帮你去办,然后你就回家,过你的日子去。”
看着他们两个从争执到不欢而散,诺里和屏幕上的金莱相视了一眼,“这么干真的行吗?”
金莱没有那么多感性,很理智地评论:“从指挥官的角度看,救斐尔卓肯定是排在首位的,所以有必要这么干。从朋友的角度看,我也不看好那个风川狭,他的风评极差,也不能把白茗从她深陷的泥潭里拖出来,反而会带给她更多的麻烦,所以我认为刚才她的处理方式很好。”
“……有一点,我很好奇啊。如果未来白茗恢复了记忆,你说她会不会找你报仇呢?”
金莱浅笑,云淡风轻地摊开手,“所以我刚才什么也没说呀,我又没表态。”
诺里点点头,对提米科玛说:“给他录下来,放到‘等着看金莱吃瘪’文件夹里。”
金莱的笑容收敛起来,但是人还是很放松,“没有这个文件夹的,对不对?”
笑容转移到了诺里脸上,“你猜。”
在距离中央广场一条街的距离,白茗停下,嘱咐风川狭,“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很快回来。”
他不太理解,“为什么?”
“因为你是偷跑回来的!你现在不应该出现在帝都,被发现了就要受处分了!”
风川狭把兜帽拉起来,挡住眼睛,“这样就行了。”
“……你……这样更显眼好不好?”白茗对他的脱线感到很无语,“而且我去跟缪……萨芬说一声就好了,要不了几分钟,你跟着去,麻烦反而多了。”
风川狭这次没有同意她的话,“我知道办理销户是什么程序,我自己可以。”
“虽然知道和去做是两回事,但是你非要去的话,我没有意见。”白茗看见他这种类似找死的行为,也不再劝他了。
两个人刚一进入户政部的大厅,前台的小秘书就温言细语地邀请他们,到萨芬的会客室静候。几分钟后萨芬就到了,她脸上堆笑,客客气气地问白茗:“您有什么需要办理的业务,直接发送邮件给我,或者让白司令捎带一条消息给我就好了,何必自己跑来?”
白茗指了指自己旁边的风川狭,“是他,他有业务要办理。”
萨芬疑惑地将眼光转移向风川狭,看到他的脸,更加迷惑了,“他是你的……朋友?”
“不是,陌生人。”白茗干脆地说。
萨芬当然没有马上相信,又去问风川狭,“关于什么的业务?”
风川狭打开绘图板,调出桑玛的身份账号,示意给萨芬看,“就是这个人,桑玛.库伦,我要注销掉他的公民身份。”
这点事完全不需要萨芬来办,但是她没有任何不满,简明地说:“把他的死亡证明给我。”
“他没死。”
萨芬看了看风川狭,又看了看白茗,偷偷在心里分析刚才发生了什么。“呃……没死为什么要销户?”
风川狭摊了摊手,“他不想做联邦公民了。”
萨芬皱起眉,小心地问白茗:“我犯了什么错误吗?您这是……在敲打我?”
白茗感觉很好笑,“没有这回事,我在街上碰到这个人,他独自来帝都办事,我就带他来户政部了,就是这样。”
“这么简单?他和你没有关系?”
“没有。”
萨芬当时柳眉倒竖,翻脸站起身,指着风川狭,“你有病是不是?活着的人不能销户!有多少聚居地和下城区的人,他们恨不得能弄到一个公民的身份,但是弄不到。还有人出生在帝都,却不想要户籍的?”
风川狭还是理智地解释,“他在北方冰川上的聚居地定居了,现在属于聚居地的人,而且是一个御虫师。”
“什么东西?”
“御虫师就是……”
“算了,我不想知道。”萨芬又打断他,因为闹心,扶着自己额心,“我再说一遍,活人不能销户,任何人都是一样的,就算是白司令坐在这里,他也会同意我说的。”她一边说着,一边有意看着白茗,希望对方也赞同自己的话。但是白茗只是安静坐在一边,仿佛置身事外。
风川狭又问,“那他是白标签,还是红标签?”
“是白标签。”萨芬又确认了几眼,库伦这个姓氏绝对是一个第一姓氏。
风川狭翘起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身体微微后倾,靠在座椅靠垫上,“为什么不能是红标签?怎么样能申请变更成红标签?”
萨芬傻眼了几秒钟,最后终于确定他就是来捣蛋的,或者他本身是一个神经病。所以她没有好气地说:“联邦成立到现在几个世纪了,从来没听说有白标签变更成红标签的姓氏!”
风川狭慢悠悠问:“有什么条件,可以列出给我们参考嘛!联邦法律又没有注明变成红标签是违法的事。”
“联邦就是红标签建立的!你可以去星盟申请到荒芜群星带开荒,自己成立势力权威,到时候爱给自己标什么标签随便!”
白茗憋不住笑,超前弯曲身体,弓起背,偷着乐了一会儿。
风川狭慢条斯理地回答:“你说没有办法,但是我有一个办法。我是一个红标签,我姓风川,如果我跟桑玛.库伦结婚,然后将他的户籍迁入到风川家,他就会变成一个红标签。然后我成为家主后,将我的姓氏改成库伦,那么库伦就会变成一个红标签了,对吗?”
萨芬的表情已经不足够用惊悚来形容,她已经吓呆了,在她自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里,姓氏代表的东西是极端严肃和沉重的,出身在一个人生命中占据绝对比重。她根本想不到,有人能在姓氏上做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是那个风川狭!我认出来了,你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风川狭!”萨芬腾一下站起身,“你是来惹事的?请你出去,不然我就叫巡城卫来了!”
风川狭慢慢跟着站起来,“要不然办理销户,要不然办理结婚手续,选一个。”
萨芬在恼怒里盯着他,看了半天,气哼哼地签了一条签字,恶狠狠把文件提交,“好了,我签了,桑玛.库伦现在不是一个‘活人’了,你满意了吗?”
被赶出来的时候,其实白茗很开心,她一直都在偷笑,“你把这个损主意告诉我,弄不好以后我也有当家主的机会,我可能会忍不住这么干的。”
风川狭淡淡地笑了,“不然你觉得为什么我当不了家主?因为别人也怕我会这么干,在家里,我的血亲们对待我跟萨芬差不多,他们都当我是疯子。”
“你确实是个疯子,但是我也羡慕你的潇洒。现在我能理解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他忽然转过头,但是没有说什么,反而眼光平静,声音低沉:“我走了,不需要送。帝都终究不适合我。”
现在白茗反而有淡淡的惆怅,但是她也没有表示出来,反而赞同他,“你说的对,帝都既是天堂也是地狱,一边高度文明物欲横流,一边却冷酷得不近人情。最重要的一点是:它不允许自由和个性存在。”
风川狭眼光柔和了很多,“我明白了,你没有改变,你只是平时伪装自己,不对别人敞露真实的一面而已。白茗……再见。”
他迈出一步后,微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平稳地走开了。白茗在身后望着他深蓝色披风的背影,看着凌乱卷曲的深蓝色毛发,虽然怅然若失,但是自己也转过身打算返回军部,却听到了视讯器滴滴作响的声音。
诺里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上,她的背景还是皇室的某个实验室,身后放置着一台古怪的仪器。提米科玛跟在身边,举着一根像是巨大天线的配件,两个人都弄得有点脏兮兮的。
“嗯……我仔细考虑了一下,觉得还是应该把记忆还你。”
“?”白茗一阵莫名其妙,“为什么?你不要救斐尔卓了吗?”
“当然要救。但是不需要这么麻烦,我有你的切片拷贝了,再参与进记忆归还的过程,我还可以在光网反复模拟这个过程,已经够了,不需要你做实验对象来配合。”
“呃,你打算怎么把记忆还我?”
诺里又摆弄了两下身后的机器,“我想了想,其实也很简单,逆运行记忆提取器的程序就可以,关键是选择什么作为传输介质。”
白茗很烦躁,“我听不懂,你能不能直接说答案?”
“答案就是我,我来作传输介质。”
“……听起来很扯。”
“使用光网扩展覆盖整个帝都,用光纹作媒介手段,传送记忆信号给你。但是光纹需要一个容器来装,这个容器就是我。你这个终端等着接受就行,很简单吧?”
“呃……”白茗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下一秒,她就陷入了失神当中,好像被一片广博的识海包围淹没了,大量的信息忽然涌入脑袋,引起生理性疼痛,神经鼓胀,精力被瞬间蒸干。先是一些记忆的碎片出现,然后碎片被连接成一段段影像……
“留下来吧,薇薇安。”他站在一块凸出的冰岩上,眼里闪闪发光,倒映着周围荧光飞舞的月光山谷,“我知道你喜欢这里,我一说到自由,你的表情就无限向往,我知道你和我一样……”
“为什么不可以?”他疑惑地挠了挠头顶,用纯净的眼光望过来,“花吞鱼夫人还是整个聚居地的大众情人呢,你比她要……漂亮……”
还有他忿忿咒骂的一面,站在冰天雪地里,对着自己疯狂输出:“这段经历你会记多久?十年之后,你是不是会跟别人打趣说笑:你们知道帝都里曾经有个最窝囊的纨绔子弟,叫风川狭?他从国家学院的优秀学员一直堕落到北方兵痞。这个家伙我见过,我们还曾经腻腻歪歪过一阵子……”
然后从她的第一视角,她听到自己笑起来,引起胸腔微微共振,“如果你真想知道,可能我会跟他们说:风川家族的大少爷模样不错,特别在骑车的时候,飞扬潇洒,让我喜欢。虽然他经常有点小情绪,患得患失,不过我也蛮喜欢的。”
他扑过来,变得越来越大,白茗感觉自己被扑到一块坚硬冰冷的粗糙冰壁上,隔着脸上黑色的布条,接触到他的亲吻,伴随着他的体温。
风川狭一路离开蓝区,到了浅灰区,帝都的入口就在前方,但是他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隆隆声响,似乎是一辆装甲车在后面猛赶上来。他一回头,就看见白茗骑着一辆巡城卫通用的装甲坐骑,停在几步远处,喘吁吁地下来,看着自己。
他有点蒙,“又怎么了?”
“你还记得约定的东西吗?”
“什么东西?”
白茗呼吸平静下来,她下意识又看了一眼视讯器上检测心跳的表盘,发现从来不超过65的心率竟然飙到了80,她有点忐忑,声音放轻了,“你说过,邀请我加入你的聚居地,和你一起经营一个蓝星最大的聚居地,发展成城市,最后要超过帝都的文明程度的。”
风川狭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下意识上前了一步,“你想起来了?!”
“那约定还作数吗?”
“当然!”风川狭脱口而出之后,就又冷静下来了,“但是你是白茗,你是目前最优秀的狙击手,是白蒐的接班人,你不要这些了吗?”
“这些不是财富,这些是枷锁,我想毁掉这些。”白茗痛快完了之后,也理智了很多,“但是现在没有办法,我必须继续当白茗,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会了结掉所有东西,把白蒐建筑的这个蓝星大监狱彻底打烂!”
风川狭笑得很野,在微弱的天光下微微仰起头,“我相信你。我在北方建设,你在帝都战斗,我们一起打烂所有牢笼,一起争取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