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解体
进入11月,帝都的天气就开始发脾气,清早和半夜冷得透骨,路面、天桥还有建筑物表面挂着一层薄霜,整个都城分外冷淡。
诺里在10月底生了一场病,起初是个小感冒,但是后来发展得很严重,整天咳咳咳的,昏昏沉沉乱说胡话,最后瘫在床上起不来,整个人一副要完了的样子。后来拖拖拉拉半个月,才逐渐好转。经过这一次,彻底把白蒐整怕了,允许她回家住,只要她活着,继续到机甲部工作,什么东西都答应。
提米科玛早晨费劲地叫诺里起床,小机器人仰着大嗓门,满屋子打转,一边发出警报,“起床啦起床啦!上学要迟到啦!”
诺里死气沉沉把头埋在枕头底下,成大字型趴在床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微不可闻。提米科玛跳上大圆床,把她身上的被子抢走,朝着她的耳朵大叫,“作业做完了吗?你不要及格了吗?不要毕业了吗?”
诺里像只大肉虫子,慢吞吞把自己翻过来,有气无力地说:“这是什么模式?”
“是学院长昨晚调的准时叫醒不迟到模式。”
“调成活着就行模式。”
“好哒!”小机器应和了一声,屏幕上闪烁过光亮,卡通表情从急吼吼的变成了一张笑脸,它在诺里旁边坐下,大圆床下陷,把它晃悠悠荡起。
“今天我们去哪玩啊?今天翘课吗?”
诺里从混沌的思维里缓慢地清醒,问它:“今天星期几?”
“是个沉闷的周四。”在活着就行模式里,提米科玛模拟出的性格跟诺里挺像,都比较……不务正业。
诺里在心里偷偷计较,周四是个翘课的好时机,上午是宁奇老师的外星生物学,下午是宁凝的心理健康,这对夫妻都对自己有很高忍耐力,说不定宁凝还会鼓励她跑出去玩。从大圆床上起来,诺里慢吞吞地爬下床,像一条幽魂,飘荡着到了餐桌边。
姜尚正在看联邦新闻,他发现诺里,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把播新闻的音量调大了一些。
“早啊。”提米科玛跟着滑动进餐厅。姜尚略微别过身体,咳了一声,“为了我们的家庭和睦,现在最好我们都不要说话。”
提米科玛的卡通表情非常赞同,“没错,我不会说我们打算翘课出去玩的。”
姜尚问它:“现在是什么模式?”
“活着就行模式。”
“调整到优秀毕业生模式。”
提米科玛的身体里又发出微微运转声,它的行为卡顿了一瞬间,然后继续高高兴兴跟诺里合计:“我们一会儿去机器人拳击场呢?还是去黑市淘货?”
姜尚挑了挑眉,“这就是优秀毕业生模式?”
小机器人肯定地点点头,“对呀,毕竟主人啥也不做,就已经是最优秀的毕业生了嘛。”
姜尚转头去问诺里:“你什么时候添加了拍马屁模式?”
诺里的视讯器滴滴作响,她看了一眼就挂掉了,但是没几秒钟,申请通话的滴滴声又急匆匆响彻餐厅。
姜尚关掉了新闻频道,“谁找你呀?你除了玖鸠那个海王之外,还有别的朋友吗?”
“金莱。”诺里又挂掉了一次,平淡地说。
“金莱?”姜尚拧起眉,“他为什么找你?”
“没什么。”
“诺里……我不瞎,也不聋,我也不傻,你能不能不要像敷衍弱智一样敷衍我?”
诺里看了他一眼,这回滴滴声响起时,她接通了视讯,很快就从扬声器里传出金莱骂街一样不满的声音:“你为什么恢复白茗的记忆?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哪怕事先知会我一声呢?你为什么……”
诺里淡定地挂断了,然后回答姜尚:“这就是我不接的原因,因为我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
姜尚吸了一口气,转开头对提米科玛说:“有没有家庭和睦模式?我很期待。”
小机器人做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在我们家用吗?太难啦!CPU要烧掉啦!”
姜尚张了张嘴,但是还是没有说出来,反而把话题转向提米科玛,“我觉得这种老式的管家机器人实在不能算成功的发明,它们自主性太高了,制造它们出来,不就是干活儿用的吗?每天想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是不是影响干活儿?”
提米科玛跳着脚反驳,“我内置了教育学和心理学知识,您这种就是一个典型的错误家长思维,自己教育有问题,还老是把问题归咎到周围的东西上。”
“……看,自主性太高了,应该清空人格模型,做成傻瓜式的家务机器人?”
诺里喝完了杯子里的咖啡,又喝了一支营养剂,站起身说:“我出门了。”
姜尚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晚上早点回家,别……别玩儿得忘了时间。”
一走出院子,诺里就拨了个视讯给金莱,“可以说话了。”
屏幕里的金莱身在指联会,已经不是刚才那个骂街的样子了,“你出来了?”
“对。”
他轻轻叹了口气,“你不应该骗他,应该把实话告诉他。”
“那他不会同意的。”
“学院长不同意,说明这件事真的很危险。”
诺里站住脚,“到底干不干?”
“如果你出了什么事,学院长和白司令都不会放过我的。”
诺里嗤了一声“难道还要我写一张免责声明给你?”
“那倒不用,”金莱干咳了一声,“你能不能……”
“帮你劝劝夏味?”
两个人隔着屏幕面面相觑,金莱大概也明白了她没说出口的话是什么,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大致也知道能收获一顿什么样的冷嘲热讽,所以最终只能无奈地说:“两个聪明人之间,本来应该是很容易沟通的。”
诺里一愣,“什么意思?你肯定是个聪明人,所以你在拐弯抹角地骂我蠢吗?”
“我没有,我是说,我们之间不应该这么剑拔弩张,成天互相攻击……”
诺里还想了想,“好像都是我攻击你,你没有怎么攻击过我。”
“你还知道呀……”
“不过我对你的攻击也只算和风细雨,我对白蒐才用十成的功力。”
“……你在等着我谢谢你吗?”
诺里跨上铁嚎兽,笑着对屏幕说:“我十分钟后到,你可以当面谢谢我。”
金莱看着屏幕里的画面扭曲了一下,能透过呼呼的风声感受到对方正在风驰电掣地向着自己赶过来。他面无表情地关闭了视讯,抬起头看着眼前纷乱的人群来来往往。
金慕走过来,他昨晚刚通宵过,现在人看起来跟被揉搓过的腌菜一样,蔫答答的,士气和情绪都很低落,“她要来了吗?怎么跟她汇报我们的……工作成果。”
金莱抬眼看着他,“实话实说,难道你还能骗她吗?”
金慕有点忐忑,“实话实说,她会不会忽然翻脸?”
金莱感觉有点好笑,“怎么了?诺里不像夏味那么好欺负,也不如她那么好糊弄,你紧张啊?”
金慕朝天翻了个白眼,“这个任务不会就是为了报复我吧?”
“你好像对我的决定有异议?”
“我不敢有异议呀。”金慕收敛起自己的刺,“我知道,你不会记恨我的,你心里应该清楚,虽然我们小组几个人,确实是你和夏味闹掰的导火索,但是你们两个本来就存在根本矛盾,就算没有我们,早晚也会变成这样。”
金莱眯起眼睛,轻轻剜了他一眼,“工作做完了吗?没做完快去做。”
“我说的是实话,你累死我,事实也不会变的。”
诺里赶来时,就看到了金莱一副郁卒的样子,她有点奇怪:“我们刚才在视讯里,你不是挺高兴的吗?”
“你是不是对高兴这种状态有什么误解?”金莱把她带入指联会内部的一间封闭实验室,中央放着斐尔卓的记忆梭,周围被显示屏幕包围,工程师团队这几天被熬得东倒西歪,现在在岗的人不多。
诺里看了一圈周围,有很多熟面孔,金氏的工程师团队里,她认识不少人。
“给你展示一下我们这几天的工作成果。”金莱打开与记忆梭相连接的显示器,对着记忆梭的方向说,“饿了。”
诺里仔细地盯着屏幕,看见上面显示出两个字:吃饭。她扭头看着金莱,发现对方在沾沾自喜,“看见了吗?我们已经完成最基本的框架搭建,人格模型里的基础本能已经好了。”
诺里没有表示什么,默不作声地打开数据库,看着里面的修复工程。金莱收敛了一些高兴程度,开始跟她解释:“虽然现在看起来,离完全修复还差得很远……”
诺里接着问:“那实际上呢?”
“实际上,也确实是差得很远……”
诺里关闭了数据库,“那你的虽然不就没有意义?”
“……”金莱还要再说点什么,就看到她脱掉战斗服外套,递给提米科玛收在脑壳里的空间,穿着一件单薄的旧衬衫,摊开双手站在他面前,“开始吧。”
几个工程师把诺里连接到监控仪器上,便于随时观察她的状态。诺里张开光网,和提米科玛连接,开始分解自己的人格模型。
这是一个很危险的过程,差不多就像自己解剖自己,要在保持神志清醒的时候把自己缝合回去,不然就会停滞在思维上的大开膛阶段,彻底变成一个痴呆,或者更糟糕的,人格模型彻底蹋毁,变成植物人,没有一点意识。
工程师团队紧张地记录着人格模型解体的过程,金莱则不停地保持与她的对话,“诺里,你还行吗?现在到什么程度了。”
“还行。”她只是觉得麻木,一切激烈情绪离开自己,思维逻辑还不受影响。但是当她说完,却忽然感觉自己的一切都迟钝下来,思考变得艰难了,组织语言越来越慢。
提米科玛发出警报声,“应该停止了主人!要到极限了。”
金莱也在对面呼叫:“诺里快回来!!”
人格的分解逐渐缓慢,停滞了几秒后开始重新组合,随着搭建完成,速度也越来越快,最后人格模型重新弥合,诺里猛地睁开眼睛。她有点颠颠倒倒的,晃悠了两下,又重新站稳了。
金莱焦急地问:“收集到了多少信息?”
金慕一边查看着屏幕上的记录,一边回答:“深入到性格、需求和行为动机了,还需要继续深入。”
金莱皱着眉,观察了一下诺里的状况,“你还能继续深入吗?”
“能啊。”
金莱皱眉的程度加深了,“真的吗?需要休息吗?”
诺里摇摇头,“不需要。”然后她马上开始了新一轮的人格分解。这一次更快,马上冲破了上一次的程度,向着更深的黑洞里跌坠下去,从麻木到迟钝,然后思维程序损毁,语言功能被破坏,记忆变成摔破的沙漏,开始不停流失。
提米科玛开始疯狂地发出警报:“快停止!不能再深入啦!”
金莱也坐不住了,一下子蹦起来,差点扑到诺里身上摇晃她,“快回来诺里!你深入得太多了!”
残缺的模型框架又缓慢地停止解体,这回凝滞得更久,在一群人心焦的注视下,终于开始自我修复。
金慕满头的冷汗,直勾勾注视着屏幕,不敢转移眼光,一边与金莱说:“她现在完全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在自救,如果继续深入下去,本能也解体了,她就真的回不来了。”
这次用了很久,诺里完全清醒过来,已经是20分钟后了,她对刚才经历的时间长短根本没有感觉,昏昏涨涨了一会儿,抬头问金莱:“收集了多少?”
金莱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墙壁,冲着她挥挥手,示意她看偏了。诺里晃晃脑袋,让颠倒的视线恢复。
金慕屏息着,不敢随意开口了,他看着金莱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回答:“深入到兴趣和气质了,行为动机完整补全,需求分类基本完成……今天、今天就这样吧,我们把录入的数据梳理一下。”
金莱十分赞同他的话,“今天已经够多了,我们……”
“我可以卡住在本能层不再深入。”诺里忽然说。
金莱不自禁提高了声调,“但是万一你卡不住就完蛋了!”
“没有万一。”
“没有人能保证不会发生万一的情况!”金莱终于开始抓狂,“我们又不急,又没有人在旁边计算绩效,规定我们必须几天之内完成框架到什么程度!你是不是疯了?!”
“我是呀。”诺里有点奇怪,“全城的人都知道我疯了,你不知道吗?”
“……”金莱又被气得语塞,他的轮廓塌下来,倒回座位上,捂着脸,“我们是在搞研究,不是在极限一换一,关于这一点,我们能达成共识吗?”
诺里点点头。
“那……”
“最后一次。”诺里短暂地说完,忽然展开光网开始新一轮的人格分解。
金莱差点吐血,他焦躁地蹦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自暴自弃地说:“感觉我离完蛋越来越近了。以前斐尔卓在的时候,是怎么驾驭她的?”
金慕无奈地说:“如果斐尔卓能驾驭她,现在就不会装在盒子里。”
但是这一次,她花掉的时间超出了金莱的预计,足足2个小时,她都像个雕像一样一动不动,眼光也浑浑噩噩。提米科玛一直在旁边跳脚,金莱也从心焦气躁,到急麻了,最后打开星盟旅行指南,看着上面的推荐行程,“我趁现在买一张去最远的前哨站的票怎么样?省得她真的出事了,我又跑不掉了。”
金慕将搜集到的所有信息归档,开始适配到斐尔卓的人格模型框架上,看着上面缓慢进行的修复进度,陷入短暂的迷茫,“我们真的不是在极限一换一吗?她经过了这么多次的人格解体,真的没有影响吗?”
“那怎么办?”金莱脸色很难看,满脸都写着: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不嫌太晚了吗?
“醒了醒了!”提米科玛发出惊叫,很难想象一只机器人能做出欣喜若狂的模样。
金莱和金慕,还有周围的许多工程师都凑近过来,看到诺里缓慢睁开眼,金色的眸光里泄露了两泓亮蓝色的电光,她从缓慢到飞快地眨眼,眼珠在眼眶里乱转,五官失去控制,肢体怪异地动了动,整个人就像一只通了电的木偶。
“诺里。”金莱伸手在她眼前不停晃动,“你能看见我吧?你还认识我吧?”
“控制狂、偏执狂?”她的声音也带一点电音,但是嗓音里带着笑意。
金莱马上收回手,差点爆粗了,“她没事,怼人的功力一点没受影响。”
金慕还有点怀疑,“会不会,她的怼人能力是和本能捆绑的呢?”
因为临近年终,国家学院的许多教室晚上都亮着灯,指挥官们忙着写战争史研究心得;狙击手们忙着补习各式武器拼装组合;机械师们更加到了焦头烂额的时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交作业了。
瑟琳维亚和朵李尔各叼着一支营养液,从外面进教室,就被迎面一道波状闪电弹回去。朵李尔发出短暂的惊呼,瑟琳维亚直接开骂了。一脸心虚的爱嘉丽从门里出来,她弄得脏兮兮的,脸上横着几道污黑,道着歉迎上来。身后跟着一只发癫一样的生化人。
朵李尔迷惑地看着那只身形纤细的陶瓷外壳机器人,她浑身打着补丁,破坏了原本的柔美外形,走起路来除了跛脚,脊椎连带腰背都是斜的,就是不像个人形物。
“这是……你的作业吗?”
爱嘉丽苦着脸,“结构完全被破坏了,我找不到能代替足踝关节的东西。”
瑟琳维亚也苦着脸,跟朵李尔说:“至少她的作业能走路,我的还在爬呢。”
朵李尔呵呵地笑了,从自己随身的箱子里掏出一只头颅,“那也比我的强,我只是想把头拆下来,单独调整脸部的插件,就安不回去了……”
一个人影从她们身后摇摇晃晃地走过,朵李尔眯着眼睛分辨了几秒,热情地问:“诺里,你的作业怎么样了?”
诺里没听到她具体说了什么,声音到她耳道里,被拆分得稀碎。眼前的颜色和轮廓也全部融化一样,是一坨无法分辨的东西。诺里的走路姿势跟烂醉差不多,整个人倾斜着,一脚高一脚低,走出一条斜线,嘣一声撞在门上。
朵李尔和瑟琳维亚面面相觑,爱嘉丽哼了一声,“第一名就是不一样啊,作业一点没动,课也不上,天天寻欢作乐。”
诺里捂着脑袋,但其实她弄不清脑袋在哪里,胡乱地冲着身后摆摆手,嘟嘟囔囔:“我事,没事……我说我没、有事。”
玖鸠叼着电子烟,直愣愣地看着对面放在平台上的梅迪瑟文,她的作业需要维修双手,使手部功能恢复。这是一只服务型生化人,声纹记录里还有一条叫卖录音。她一边发愁,一边吞云吐雾,周围有几个机械师都很不耐烦,粉色大卷毛的桃乐丝就忍不住喝骂:“老烟枪!你能不抽了吗?很呛好不好?”
玖鸠随手掐灭了电子烟,懒散地回骂:“你的破作业做不出来,关我什么事?”
“呵呵,好像你就做好了一样。”
诺里歪歪斜斜地从玖鸠身后经过,钻进她里面的位置,把骂街甩在身后。玖鸠的余光看到她了,有点诧异,“你是喝了多少?”但是她嗅了嗅,又没闻到一丝的酒气。
诺里栽歪在座位上,摸索着找到自己的箱子,把装着梅迪瑟文的箱盒打开,一具没有四肢,遍布裂痕的躯体呈现在眼前,但是她只能看到一片苍白色,捕捉不到具体的形体。
玖鸠走近,又问了一句:“你消失一天了,干什么去了?喝酒不叫上我吗?不对,你最近忙得要命,白司令盯你盯得那么紧,怎么可能放你出去玩?”
诺里摇摇晃晃了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她,但玖鸠马上就变了表情,诺里的瞳孔扩得很大,眼底湿哒哒的,在流淌着生理性泪水。她的视线根本不聚焦,没看自己的方向,而是偏了十来度,看着自己的侧面。
“你、你怎么了……”
诺里抱着陶瓷身体,到处找地上的提米科玛,胡言乱语:“帮我……放回去,作业……帮我放……”
然后她就失去了所有意识,朝前一扑,连带着一截陶瓷的身体一起跌在地上,连人带物破碎在一起,变成一滩七零八落不成形状的破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