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夕

假期第一天，清早，诺里就带着提米科玛，捧着一只黑色的金属匣子，来到了电子街的商场二层，站到了生化义体柜台前。

管家机器人对于第二姓氏阶层来说非常多见，但是对于第一姓氏大众还算是奢侈品，所以这个展台前的人很少。

诺里对手里的匣子说：“你选择一个喜欢的吧……哦对了，你看不见。”

斐尔卓的声音，带着电子音的特色音调从匣子里传出来：“你帮我选，选一个你喜欢的吧。”

“我喜欢的？”她站在各式各样的义体前，心里叹着气：这里没有我喜欢的。

提米科玛是现场最高兴的一个了，它滑动到一具最新款的仿真生物胶外壳前，指着那具几乎跟真人一模一样的外壳，“这个怎么样？我在网上调查过买家意见，这个是卖得最好的一款了。”

诺里走近过去，看着平滑的生物胶，它的皮肤甚至是温的，除了更光滑、没有瑕疵，跟活人摸着完全一样。面壳采用的是北区人特征，高鼻深目，金发蓝眼，轮廓十分完美。

“……不要这个。”诺里生理性抗拒，“这个太像真人了。”

提米科玛疑惑地问：“像真人不好吗？”

“不好。”诺里没有再详细解释，转去看其他的型号。实际上这只是个临时的容器，只会用到斐尔卓的身体复制完成之前。但是她看到那具极度拟真的外壳，却感觉莫名的恐怖，就好像……可以随自己的喜好，随意地塑造揉捏他，有种对尊严的冒犯感。

走过导购机器人时，对方的方形屏幕亮起，用礼貌热情的语气问：“您好，请问你需要什么类型的生化人义体？”

诺里愣住了，手里的斐尔卓淡定地问：“请替我介绍，大致有什么类型的义体。”

“好的。我们现有的产品，可以分类为服务型和战斗型，服务型主要是管家机器人、住宅内置家务机器人、商务用雇员机器人等；战斗型只有私人保安一种，如需升级的作战机体，需要巡城卫开具的批准。”

斐尔卓稍稍思考了一下，“管家机器人怎么样？”

诺里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会选择战斗型。”

“那我还是选择管家型吧，我现在不能战斗了诺里，你不能到处去惹事了，因为我可能打不过别人了。”他的语气里充斥着一种幽默，显得很开心，诺里却很郁卒：

“我什么时候惹事了……”

导购机器又在屏幕上展现出几种外壳，“请选择外壳类型。”

诺里看着十几种不同的外壳，有提米科玛这种老式的简陋几何体；也有稍具人形的金属外壳，要贵一些。最新款式的都是拟真型，只是拟真的程度不同，便宜点的囫囵糊了一层生物胶，但是质感很假，行动僵硬。越贵的制作越精良，可以连面部神态都模拟得非常细微，毛发也很逼真，眼珠跟真人一般无二。

看到诺里一直沉默不语，导购机询问她：“您的价位大概是什么？”

提米科玛在旁边无奈地说：“她看重的不是价位……”

“那请问您看重什么？”

提米科玛耸耸肩，“谁知道，可能是眼缘。”

“诺里？诺里！”发现她好像失神一样，半天都没有反应，斐尔卓连叫了她几声，把她叫醒了。

诺里眨了眨眼，精神回到商场里，指着屏幕上的某一款，“就这个吧。提米科玛帮我把地址填写一下，寄回姜宅。”

她选择的是一款10年前推出的管家机器人，金属骨骼，没有生物胶质皮肤，人形轮廓比较细长，身高跟一个正常的成年男性差不多。

“您的眼光不错，威力5代是整个威力系列里效能最强的一款，它整机防水，负重强，额定荷载3吨；内置铅酸锂电池，和一个生物电池，可以日夜轮换使用……”

在导购机涛涛不绝的夸赞里，诺里又开始陷入失神的状态，她只觉得眼前场景充满了荒谬感：这真的是在谈论斐尔卓吗？一个人真的可以被这样谈论吗？那些研究员与科学家在设计制造夏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他们想要什么发色，想要小巧还是高挑的身体，要她是个强壮的战士还是文秀的谋士……所有的特征都可以被限定制造吗？

斐尔卓肯定发觉了她的沉默，但是没有了身体，也没有了基因上的关联，现在他已经没法感知到她的感觉和心情了，只能试探性地问：“今天有什么安排吗？现在我只能完全服从你的安排，不能有任何异议了。毕竟我现在‘掌控在你手上’。”

诺里付完了款，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导购机又热情地询问：“请问顾客您需要开启成人系统吗？现在正在活动期间，免费赠送不同型号与款式的局部插件呦~”

诺里一头雾水，“什么系统？什么插件？”

就连提米科玛都为她的迟钝和粗神经感到无语，“它在问你要不要使用这个义体！就是……你会不会睡它！”

诺里瞳孔剧震，被创得说不出话来，半天磕磕巴巴地说：“不要！我不要……”

“等一下。”斐尔卓忽然发声了，“让我看一下……”

“看什么看？有什么可看的？！”诺里一副破防的样子，抱着匣子转身要走。

“请给我加一个保暖功能。”斐尔卓跟以前一样，总是能保持着精神稳定的状态。弄得诺里站住脚，开始反思自己刚才是不是反应太超过了。

从商场建筑物出来，诺里把匣子放进铁嚎兽里，等着提米科玛自己爬上后座，斐尔卓又问她：“所以，现在已经是冬天了？这一年要结束了？”

“是的，你错过年终考试了。不过没事的，学院长会给你补考的机会。”

“还发生了什么？”

诺里略微一停顿，用平淡的语气回答：“没有什么特别的。”

所以肯定是发生了一些什么。斐尔卓默默想着，他对诺里实在太了解了，从她细微的表情和语调变换里，就能揣摩到大致发生了什么。她这副样子太反常了，发生的事一定很严重。

今天是假期第一天，但是诺里没有像以前那样急着出去浪，反而乖乖地回到了机甲部设计间。艾瑞克.隆嘉守在机库里，眼前是人形巨物——御虫女王号。她的外形基本上已经完成，但是没有涂装，暴露着全金属的结构，像一只虫体与人体结合的钢铁怪兽。

看见诺里进来，艾瑞克依旧拧着眉心，盯着机械臂在机甲表面的动线，“奇怪……为什么肋下载具的十对分支，脱鞘速度总是有略微的不同呢？”

诺里站在入口处，张开手掌逆着光线，对准原型机的方向放出两只编织者。金属飞虫扑到机甲表面，尖细的节肢不停发出叮叮声，拖拽着幻彩的羽翼从夹板缝隙钻进去。

“三号左和七号右载具影响配重，最好修改一下软体联动的走线。”她挥挥手收回了编织者，张开右手翻转手心，展开光网覆盖了机械臂，把背部夹板拆卸下来，开始修整内部结构。

艾瑞克看到这个过程，感叹了一声，“你比所有的系统和机械都好用，这个问题我们已经研究了好几天了，都搞不明白问题在哪里。”

“那是因为我不用拆机，就能透视所有组件而已。”诺里没有一点高兴，默默把光网收起来。

“你真的有信心能一个人驾驶她？”

“我还曾经一个人操纵200个元机呢，也没有那么难。”

艾瑞克还是很担心，“但是这不一样，这台机甲不单单是要求手速，她的控键是普通量产机的好几倍，模块也很多，操作难度跟血缘本初号差不多，你也说上次是你和婓尔卓一起驾驶的。”

“血缘本初号也……”诺里还想要说点什么，忽然收到了一条消息，她看了一眼视讯器，忽然骂了一句，情绪十分郁卒。

对于她情绪的突然转变，艾瑞克非常不解：“发生什么事了？”

“我的驾驶证书到期考核了。”

艾瑞克一愣，“S等级的驾驶证书确实是三年一考核，你有什么问题吗？”

诺里闹心地自闭了半天，才不情愿地回答：“我的心理评估不可能通过的。”

一般来说，最高等级的驾驶证书需要定期考核，除了战争时期外，都是三年一次，需要技术考核和心理评估两项检测。

这一点，艾瑞克确实没想到，一般的驾驶员都是卡在技术考核上，心理评估就是走个形式。

“跟白司令知会一声，让他走个后门呢？”

诺里有点诧异，艾瑞克一向是个一丝不苟的老顽固，走后门这种事实在难得从他嘴里说出来。但是她很快就恢复成单纯的闹心了，“恐怕很难。按照我和宁凝老师接触的这段时间看，心理医师对待专业都是很严肃认真的，我不相信宁凝老师会给我走后门。”

她把这件事告诉白蒐时，他倒是不太在意，“反正到时候要去兑换星盟的驾驶证书，蓝星的证书不考核也无所谓。”

诺里沉默了一会儿，“……那星盟的证书用不用心理评估呢？”

“当然要了，蓝星的驾驶证书评估系统就是按照星盟制定的。”

“……那不是一样吗？我还是通不过心理评估呀。”

白蒐看着她焦虑的样子，弄不明白她到底发愁的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你觉得自己通不过？”

“……因为我有病，我疯了。”

白蒐听到，抬起眼仔细看了看她，“我看你很正常啊，你装得像一点，正常一点，没有那么难通过的。”

诺里捂着额心的位置，陷入了无语的状态。“……你看不出来，因为你不是专业的心理医师，宁凝老师看到我，就知道我有病了。”

他思考了一会儿，突发奇想，“要不然……婓尔卓有星盟的驾驶证书，是他以前在星盟活动时兑换的。你用婓尔卓的身份参赛呢？”

提到这个名字，诺里忍不住让眼刀飚过去了。白蒐想起来，仿佛当时是自己下令，击毙的婓尔卓，他尴尬了一会儿，跟诺里保证：“放心吧，这件事我来解决。你把精力都放在机甲上，这些琐事不用你操心了。”

会面之后，白蒐就急匆匆把白荧召集过来，问他：“亚当还能不能复制了？”

白荧一愣，“我说过了，他复制过太多次了，基因崩溃的问题一直反复出现……”

“复制他，马上。我要他活过来。”

白荧为难地捂着脑袋，“我可以试试，但是……基因崩溃的问题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

“我不管你怎么解决，我要他复活。”

“我这一辈子，都在满足他的任性要求。”白荧一边抱怨着，一边从生物胶囊里拖出来一具僵硬的身体。

白茗从他的身后经过，也停住脚步，呵呵了两声，“那谁不是呢？”

白荧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手底下一顿，就被沉重的身体坠得往下弯曲，差点跪倒。白茗从后面托住他，帮他把那具身体拖扛起来，放到平台上。她才发现，这具□□很熟悉，像是斐尔卓的，黑发，皮肤苍白，肌理密度很大，但是皮肤表面露出一些好像皲裂的痕迹，裂痕的边缘散发着青黑色的淤痕，就像死掉一段时间了。

“基因崩溃……”白荧灰心丧气，甚至不敢面对平台上的身体，“我都跟白蒐说过了，基因崩溃的问题一直没解决，现在复制亚当的基因，就会得到这样一具身体，我也没有办法。”

白茗靠近过来，仔细看着，“如果使用这样的身体，多久需要更换？”

白荧挠了挠头，把那一头毛躁的白毛挠得更加乱糟糟的，“我反对你提出的这种办法，这就是饮鸩止渴。不停地更换身体，就要不停地复制身体，那么也会引发更严重的基因崩溃，导致新的身体使用期限越来越短，就要更快地换新身体……这不成了恶性循环吗？”

“那他以前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

“这种问题是因为复制次数过多引起的，我看过亚当的体检报告，他15岁之前没有出现过这种问题，是从他加入特遣小队开始的，不停的星盟任务和各种除虫任务，消减他的生命力，让他反复去世，然后就开始基因崩溃了。”

白茗看着眼前这个不妙的场面，忐忑地问：“你有解决的思路吗？”

“你真高看我，我哪来的思路？这么多年了，亚当项目都在停滞里，没有进步，我一个人能推动项目前进吗？”

白茗沉默了半天，“……你打算怎么回复白蒐？”

白荧哭丧着脸，“我也想知道，要不然我申请退休吧。”

白茗装得幸灾乐祸的样子，“他要是听到你说要退休的话，肯定当场把你的脑袋拧下来。”但实则白茗扭过脸，背对着白荧的方向，露出满脸的烦忧。

关于荣誉联赛的驾驶员名单，白蒐是经过仔细详尽的考虑的，他最终定下来的人选是：诺里、白蒂、黑杰克。

“我把你那个心理医生给你找回来了。”白蒐一本正经地说，“你不是担心你的心理评估通不过吗？让她给你突击一下。”

这个说法也太扯了，诺里还没听说过心理状态测评可以突击的，无奈地回答：“宁凝老师应该没答应吧，是你强制把她弄来的？”

“没有，她自己愿意来的。”随着白蒐的声音，宁凝.柔丝走近办公室里，她来到诺里面前，先是不卑不亢地对着白蒐点点头，然后对诺里说：

“我回去想了很久，倒是想到了一个办法，能在你身上试试。”

“愿闻其详？”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陷入到回忆里，“星盟医疗中心，有很多其他星系的医疗官，他们或许有办法，起码应该抱着希望，也许有人能了解你的病症。”

诺里点点头，“可以试试。”

“还有，关于你的心理评估……”宁凝显得万般不愿意，但最终还是说，“要想通过，恐怕只能作弊了。你得找两个人跟你一起去评估，答完以后跟他们换题，懂吗？用他们的正常答案稀释你的有问题的答案，这样就能一起通过。”

诺里愣住，“……我知道黑杰克也要去兑换驾驶证书，算上他一个……再加上千佐多零，应该就可以了。”

白蒐对宁凝说的东西半信半疑，“你真的肯定她会通不过心理评估？为什么在我看来她挺正常的？”

宁凝十分严肃地回答：“诺里是我的病人，我理应对她负责的。但是她现在的状况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所以我才不再当她的治疗医师。但是我目前仍然是最了解她的状况的人，她并不适合现在去参加比赛，因为她很不稳定，应该尽量减少刺激。”

白蒐一脸的无辜，“从来都是她刺激我，我没见过别人能带给她什么刺激。”

宁凝在武装部队总司令面前，竟然露出微微冷笑，“如果真的如您所说，她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我相信，她变成今天这样，绝大部分就是拜您所赐。”

“不愧是个学院派的，”在宁凝走后，白蒐调侃她，“你们学院派的人都这么刚的吗？”

诺里漫不经心地答：“从来没有什么学院派，要是这么说，白茗岂不是也算一个学院派？”

白蒐在几秒钟内变了脸色，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你的名单要是确定了，我们就要尽快启程，虽然距离比赛日期还有很多天，但是我们要提前出发，毕竟路途遥远，中间有很多不确定性。驾驶员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适应星盟前哨站的时差和环境。”

诺里一顿，有点不敢置信，“您也要去？这就不用了吧，您在蓝星看比赛转播不行吗？”

白蒐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要去，这是我等了一辈子的比赛，对我的意义重大。”

“嘶……可是……”

“你好像很犹豫？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对我还有顾忌吗？”白蒐感觉很幽默，微微笑了，“你对我，除了破口大骂，什么没说过？”

诺里一点没被他的幽默传染，还是满脸的迟疑，她嗫嚅着说：“我怕你走了，橘晴会把蓝星炸了……”

“你说什么？”白蒐只看到她低着头，不停用脚尖划拉自己前面的一小块地面，根本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东西。

“我说，”诺里脚尖停下，霍然抬起头，“你真的不知道橘晴一直等着毁灭世界吗？你一走，她就要动手了。”

她说得一本正经，白蒐看了她半天，忽然憋不住了，泄出一声噗嗤的诡异笑声，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前仰后合地笑开了，简直笑到人设都要裂开了。

诺里静静看着他，等到他笑得差不多了，继续说：“看你这样，应该也不知道，深渊初号就是橘氏祖先，所有橘氏成员，都是这个祖先复制出来的吧？”

白蒐忽然安静了，刚才荒诞的笑容还残留在脸上，显得这一刻格外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