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的许诺
“机械设计,就是在满足一切约束条件下,制造一份最优解。要考虑各方面的影响因素,达成最低的消耗,最少的污染,最小的尺寸和重量……”丘英说着说着,就停了下来,他看着底下空荡荡的小教室,这几天是风暴天气,天地间环境十分的恶劣,学生都不出门了,现在只剩下唯一的一个小萝莉,干瞪着大眼盯着他。
丘英叹了口气,把自己抄写的教案丢到一边,高大的身体坐在歪斜的小讲桌上,压得将要塌陷的木料发出□□。他没有掩饰自己的失落,呓语一样问:“很无聊吧?”
其实他是在问自己:我怎么沦落到了这种地步?
只有五岁的诺里挂在两条辫子,奶声奶气回答:“还行,挺有意思的。”
丘英又忍不住深深地叹息,他仔细看了看唯一的学生,她就像颗小豆丁,枯干的棕色头发里都是沙子,看得出来她的上学路一定很艰难。
“你为什么坚持来上学?你的那些同学都请假了。”
她抬起头,因为饥饿有点面黄肌瘦的,显得那双棕色大眼睛尤其突兀,“因为爸爸妈妈在吵架,我不想待在家里。”
丘英这回忍住了叹息,他干脆关掉了投影,也关掉了教学课件,打开自己绘制了一半的图纸,那是一台人形的机器,看比例尺十分高大,但是仅仅具备一个雏形。
“一切都不顺利,从来就没顺利过……当年离开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自由了,我终于可以抛开所有约束,去追求我想要的东西。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太搞笑了,我没有画出来一版的完成稿,我在干什么?”丘英自言自语,他打开绘图板,在上面激动地画了个大大的红叉,“我的灵感枯竭了,做不出我满意的东西,我只能大致勾勒出一个人的形状,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它看起来完全就是平庸、凡俗……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来形容的词?”
坐在下面的小萝莉和他面面相觑,沉默持续着。丘英颓丧下来,他捞起讲桌底下一只大肚瓶,仰头嘬了一口浑浊的麦酒,把他唇下一大把乱糟糟的胡须染湿了,他全不在意有没有人关注自己,就是不把诺里当成人,把她当成一个小摆件、布娃娃,自顾自地絮絮叨叨,“我每天上课、下课、修农具,我的生活有什么意义?昨天是给破飞行器调试发动机,前天是给播种机加自动加肥功能……我都在干什么?”
诺里看着他停下来,似乎是等着自己回答,她嗯了一声,刚想捧两句,丘英又开始滔滔不绝,“还有那个破飞行器,我第一次见到比我的年纪还大的飞行器,连传输带都断开了……”
“是驱动器。”诺里纠正他,“那个飞行器是手动驱动,但是没有传输带。”
丘英一愣,“你怎么知道?”
“因为你在修的时候,我在旁边看。”
丘英怔怔瞪着她,并且上下打量着她,确认了一遍她确实是一个五岁的小萝莉,连话都说不清楚,但是她却能熟练掌握一只手工拼装的小飞行器的结构。丘英有些醒酒了,他走近过来蹲下,看着眼前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姑娘,“你为什么认识飞行器的驱动器呢?”
“那不是老师你上课说的嘛,上个月刚讲过。”
丘英回忆了一下,隐约记得自己好像是有一节课喝多了,照着讲义胡言乱语,最后没什么可说的东西,就随便抽出一张图纸开始分析。他在小学会里当老师实在太糟糕了,很多学生根本听不懂他说的东西,很多时候他也是在应付差事。
“你看这个。”丘英激动地又调出一张图纸,上面画着一架简易外骨骼装甲的解析图和转面图,“你能看懂这个吗?”
诺里眯起眼睛瞄了半天,“唔……这好像是外骨骼,和矿工还有巡卫队用的差不多,但是比他们的款式先进。”
这是一个天才!丘英默默想着,他又走近过去,打量了半天,“你究竟……是什么啊?”
诺里抬起眼睛,看着喧嚣沸腾的场面,四周的观众席被头顶的灯光笼罩,看得不太清晰,她推动摇杆,催促机甲向前行走,完全暴露在灯光下。对面站着双刀挺立,冷酷强势的无限斥力号。
喧嚣的声音没有进入驾驶舱,里面一片安静。提米科玛简单扫描了对方的机体,不意外地说:“全身黑合金超过80%,翠晶覆盖的软体联动,体腔内置武器匣,双手内置电子铳……最好的配置,最顶级的材质,你说对了,这是一场苦战。”
它说了半天,没见到诺里回应,奇怪地去看她,发现诺里眼光发直,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屏幕上的无限斥力看。
战斗一触即发,歌迪尔迅速开始了猛攻,他的驾驶风格就是迅捷、利落,没有多余,无限斥力一转双刀,正面进攻。女王号架起尾钩,格挡住刀刃,无限斥力顺着尾鞭方向横切直上,切中脊背中间位置,女王号甩动尾鞭击退他,自己向后跳跃开。
歌迪尔没有停顿,马上追击,但是忽然感觉整个机体略有迟钝,行动慢了一瞬,他有点奇怪,马上催促无限斥力动作,收起双刀,双手翻出电子铳,瞄准了女王号,发射前的一瞬,歌迪尔又感觉到了奇怪的迟钝。他的精神非常强大,不安的情绪只存在很短的时间,马上就重新掌控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诺里感觉自己被推出来了,她手下的操作慢了片刻,被无限斥力一把掐住喉管,提在半空双脚离地。
提米科玛提醒她,“太难哩,他简直就是个六边形战术,不管是力量、速度、精神力,都是顶尖,我们这把难了。”
诺里双手悬置在键盘上,“那我们就集中所有能量,打击他的一点。”她干脆放弃了所有动作,闭上眼睛感受了一下自己内置投映的光网,以自身为锚点扩展开。
歌迪尔忽然发觉手里抓的女王号软绵绵地垂落四肢,跟放弃了所有抵抗一样,他刚升起怀疑,忽然感到一股刺痛流窜进神经连接,细微的电流在脑神经间肆虐,让他整个人震颤了一下。
“怎么回事?”观众席上的白蒐挺直身体,莫名其妙盯着场内,“她怎么不动了,她在干什么?”
千佐多零摸了一下鼻底,感觉湿漉漉的,结果竟然摸到了一抹鲜红色血迹。他也挺直身体,细细地感觉一下通感的连接,感到诺里那边在输出巨大的能量,她的世界在震颤,已经濒临了□□的承受极限。千佐多零马上开始焦躁,在座位上坐立难安,引起斐尔卓的注意:
“你怎么了?”
千佐多零压低了声音,“我不知道她在搞什么,感觉她在作死……”
斐尔卓眼光转到场内,看着一动不动的御虫女王号,他现在已经没有呼吸了,但却感到一种类似窒息的紧张闷痛。
“主人,主人!”提米科玛监测着对面的动作,焦急地提醒诺里。她忽然一睁眼,金色的眼珠里绽放开刺亮的蓝色,右边的那颗眼珠还印着轮仿佛心形的粉红烙痕。
歌迪尔感觉手里提着的机体又恢复了感知,她艰难地扭过头,光学镜头里竟然发出刺亮的光,和她的目光一接触,脑袋里的刺痛又增强了,无限斥力忽然放开手,自己退了两步。女王号坠落在地,以半人半兽的形态弓起身体,匍匐了几步,一甩锋利的尾钩,冲向无限斥力胸前,歌迪尔慌忙躲避,忽然间铺天盖地的幻彩羽翼遮挡住视野,一整面鳞粉与薄翅组成的阻隔平面,把他分隔在一块小空间里。
歌迪尔震惊当中,甩了甩脑袋,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他重新看着眼前,闪现了片刻支离破碎的画面,一切又恢复正常,他还没反应到,刺痛又回来了,沿着脊椎一直到后脑,沁润进血管和神经里,世界开始闪烁……
诺里感觉两颗眼珠往上翻转,露出眼球的白色,她向着精神世界深处潜入,一直往下,深入到心灵海的深处,在一片混沌里失去了部分的控制。就在忽然之间,身体上的约束感被减弱了,好像某个开关被扳动,轻微的咔哒一声,一股轻松感弥漫全身,一直以来的阴郁从破洞流失,说不清的快乐占据了这副皮囊,让她忍不住开始笑。
“……”提米科玛惊愕地看着驾驶位上的诺里,她失魂落魄地在笑,诡异的笑意只表现在高高挑起的嘴角,但是眼睛里是没有笑的,眼白占据了全部的眼眶,显得非常惊悚。
女王号抓住了这个片刻的空隙,她张开双臂,连带着身侧的卵鞘全部张开,扑簌簌的编织者全部脱鞘,哨兵盘旋在顶部,密切注视着下方的一举一动;体型最大的前锋直直刺进无限斥力的喉间,尖锐的撕裂声后,它长长的口器嵌进装甲。前赴后继的编织者扑到无限斥力表面,叮叮当当的分解啄击声像在奏乐。
科曼跟上一把完全不同,他极其严肃,顾不上自己站长的威仪,扑到玻璃上叫:“停止!把它们分开!比赛停止!!”
机库前门敞开,机械臂携带着束缚钢架出现,想要强制分开两台纠缠在一起的机甲。女王号还在发出低吼,她一甩头,看见身后的机械臂,一甩动尾鞭挥开。
科曼愤怒地抓着话筒,朝下喊:“夏娃!你信不信我取消你的比赛资格?!马上停下来!”
低吼声逐渐收敛,御虫女王号站起身,收回了所有的编织者,钢铁的巨大飞蛾钻回她的身体,卵鞘重新收起。地上的无限斥力也暴露出来,它几乎被拆卸了一半,胸甲与背甲都脱落了几片,露出线路,光学镜头灰暗,一边的脸部装甲被啄烂了,显得格外落魄。
机械师们忙着搭悬梯,去撬开无限斥力的驾驶舱。女王号原意是想要帮忙,直接伸手掰开胸前破损的装甲,把驾驶舱掏出来,结果将底下的机械师吓得几哇乱叫。诺里把驾驶舱放回地上,就听到上方科曼走调的吼叫声:“夏娃!你能不能先回机库,不要再添乱了?!”
诺里耸耸肩,她的这个动作也影响到女王号,她敢打赌,虽然科曼表面很生气,其实心里一定在暗爽。有什么比死对头吃瘪更高兴的?
歌迪尔被救出时,状态极其糟糕,神经连接对他的影响太大了,原本的战斗已经让他消耗极大,精神攻击更加恶化了影响,他在不停地颤抖,冷汗湿透了作战制服,牙关不停在叩动,看起来正在歇斯底里。
科曼赶过来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跟费舍尔报告:“他还算幸运,战斗的时间很短,损伤不是永久性的。事实证明神经连接不是正经驾驶手段,还是少用为妙,毕竟要训练出一名出色的驾驶员,需要投入大量财物,要是训练出来的都是一次性驾驶员也太浪费了。”
费舍尔眼光阴沉沉看着他,不发一言。
白蒐红光满脸,精神焕发,整了整身上的军服,把长披风理顺整齐,肩章上的金色星星和胸前的徽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诺里刚一从机库出来,就让他的模样弄得一愣,跟追上来的千佐多零和斐尔卓说悄悄话:“你们见过他开心成这样的时候吗?”
千佐多零还在擦鼻血,“你能解释一下刚才发生了什么吗?我这种变态的体质都差点顶不住了。”
诺里才发现他狼狈的样子,“你怎么这样?是兴奋的,还是紧张的?”
“是刺激的吧。”千佐多零收起手帕,鼻底还残留着红痕,“直接从神经上的刺激。”
诺里有点心虚,“我保证以后不会了,尽量……不会。”
“你的保证一点也不值钱。”斐尔卓说,“你早就信用破产了。”
“现在,难道不应该高兴吗?”诺里怀疑地盯着他们两个,“我们赢了!我们拿到第一名了!”
“他替我们高兴完了。”千佐多零用手指遥遥指着白蒐的方向,“他要是有两片小翅膀,都能原地起飞了。”
白蒐走到舞台中央,从科曼手里接过话筒,一声短暂尖锐的盲音之后,他平稳的男中音,在整个野芹角斗场上空播放,“蓝星人不是第一次登上星盟舞台,但是我们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了。我们参加了虫族大战,我们也损失惨重,但是我们始终勇往无前,孱弱的身体和无上的勇气是可以同时存在的。”
“我打赌他事先写好了发言稿。”黑杰克拄着拐走到后头,偷偷地说。
诺里偏过头和他交头接耳,“也不一定,场面话这种事他经验丰富,还不是信手拈来?”
“趁这个欢乐的时刻,我代表蓝星联邦政府宣布一个重要决定:蓝星将对星盟所有成员全面开放,我们会在地表建设多个星际乐园,用于旅行、长期居住,甚至是移民。我们欢迎各个种族的到来,欢迎各种方式的文化交流和商业合作……”
诺里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她渐渐听不懂台上在说什么,被一种尖锐的刺痛占据了所有的感知。白蒐的保证还言犹在耳,几天前发生的一切好像一个笑话,事实和真相在嘲笑她的选择,所有的一切都在讥讽她对白蒐的信任多么幼稚。
诺里瞪着眼前的场景,从不敢置信变成一种深深的绝望,她弄不清自己是对白蒐感到绝望,还是对蓝星人性或者星盟世界感到绝望。
这种糟糕的感觉当然影响到了千佐多零,他马上转头看着诺里,小心地问她:“怎么了诺里?哪里不对吗?”
“哪里都不对。”婓尔卓也用阴沉的眼光盯着台上侃侃而谈的白蒐,“他把整个蓝星放到了交易桌上,他在用整个星球和所有平民的生命去交易利益和权利。”
黑杰克也冷笑了两声,“没错,蓝星不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如果大批移民和势力集团涌入,我们会变成二等公民,任由别人收割攫取。”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诺里直勾勾盯着前面,“他跟我保证过,他亲口说过的。他作为总司令,是蓝星的领袖,他用领袖的口吻跟我保证的!他为什么可以翻脸不认?!”
四人一机沉默阴郁地盯着台上的白蒐,诺里觉得自己已经无法再忍受这个空间里的气氛,她转头穿过观众席,离开了角斗场,头顶遮挡的棚顶不见了,变成了人造的天光,但是光亮没有减少心理的阴郁。
“他没有权利这么做。”
诺里听到这句熟悉的蓝星语言,转头看见五莲倚着一根立柱,满脸冷锐,语气讥讽。
“你怎么在这?所以……火雨莲华真的是你们在驾驶?怪不得那么熟悉。”
“是恐九队长在驾驶。”五莲不想偏离原本的话题,继续说,“如果白蒐真的这么干,我们就必须采取行动了。蓝星不是他一个人的,也不是单属于东联邦的,我们也有份!我们也有权利活在蓝星上。”
诺里无力地回答她,“你们能干什么?他凭借着自己的氏族就能掌控东联邦,实际上蓝星就是单属于他的,他手里握着最强力的武装,还有几个世纪来严密构建的权利系统,你们打算怎么办?”
五莲眯起眼,“你怎么会这么说?这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诺里呀!你总是时刻做好战斗准备,随时准备肃清蓝星的样子呀。”
诺里深吸了一口气,“你当然不明白,因为你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做好准备。说话很容易,但是付出行动就难了,你要是想颠覆白蒐的控制,就要付出相当大的代价,这份代价的重量你根本没考虑过。”
五莲沉默了一会儿,“不,我考虑过,我早就考虑好了。”
“你没有,就算是你想过,你也想得很表面,你没有深入过这个问题。”
“那你呢?这么说你深入过吗?”五莲很不服气,“你是怎么考虑的?”
这下轮到诺里沉默,她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我也很浅薄,就算是我思考过,我也不愿意去付出那个代价,还不如你。”她在五莲肩膀上拍了拍,一副蔫了的样子。
白蒐从台上下来,胸前添了一枚灿亮的战痕勋章,他春风满面,胸腹挺得绷直,展示着胸前的勋章。他的蓝星小队里气氛很诡异,几道眼光集中在他的脸上。白蒐镇定自若,跟没看见一样,“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黑杰克马上反唇相讥,“我们还有家吗?”
白蒐抬起眼,“怎么了?你有什么不满?”
“我的不满多了……”黑杰克还要据理力争,斐尔卓从旁边拉住了他,自己走到前面,遮挡住黑杰克的半个身体,面对着白蒐,开始张口说话了:“早就收拾好了,旅店被拆掉的时候,也没什么行李剩下。”
“斐尔卓?!”白蒐惊呆了,他重新上下打量着眼前的机器人,从他熟悉的声音里,还有一贯冷淡的情绪里,一点点描摹出那个亚当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是诺里把你复原的吗?”
斐尔卓用光学镜头瞥了瞥他,“是,很意外吗?”
白蒐被这一条震惊的消息弄得沉默了半天,喜悦的感觉也减淡了一些,他又开始思考了。斐尔卓是怎么回来的?他为什么这个时候暴露自己?他在想什么?他有什么意图?或者他和诺里在计划什么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