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
联邦的贵族家庭各种各样，生产出来的后裔也各有各的怪癖。他们普遍有个姣好的外壳，还有比一般人更强健的体魄，甚至强健到不正常，可以算是变态的身体。但是他们其中的大部分，也没有好的结局，他们也死得各式各样，死亡方式汇聚起来，完全可以开个花式死亡博物馆。
从刚才起，灰鳍就一直想问：“火柴姬怎么样了？她还好吗？”
“她很好。”诺里终于可以毫不违心地回答他，“她进入了姜氏，现在是我的养女。”
灰鳍的眼光十分异样，不过那种复杂眼光在一只锤头鲨的脸上，本身的反差感强过了情绪。他也很快就释然了，表现出“随它去吧”的意味。“那我就放心了，我终于可以不用再为她操心了，我……我也没有余力再去操她的心了。”
“别这么丧气，一切会好的，下城区会重建的。”
“我不是在说下城区。”灰鳍侧过脸，隐晦地说，“不要把我们的这次见面告诉火柴姬，就当你们没见过我。”
“为什么？”诺里很奇怪。
“因为她如果知道了，一定会问其他人的下落，你要怎么告诉她？她当成弟弟的那只混血种已经……”
“吞吞怎么了？”刚问出口，诺里就有点后悔了。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丛林环境里，一只外表是太空宠物小狗的生物，下场很容易想象出来。“吞吞已经被……”
灰鳍点点头，“还有她的那个蜗牛爷爷，现在只剩下一只巨大的爬满了青苔，和干涸血迹的空壳了。”
诺里忍不住拧起眉心，“这里的人都疯了，他们现在还能算是人吗？”
“我倒不怨他们，再晚两天，等我也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我恐怕也会加入人肉全家桶自助套餐。”
“你才不会。”诺里笃定地说，“你如果真有那种魄力，也不会被人撕开晾在院子里。”
“……能不提刚刚的事了吗？”
琪拉尔举起手，发现了他的动作，背着他的婓尔卓也停住脚步。琪拉尔指着前方，那里是一片苍白的细沙滩涂，树立着几座宛如雕塑的白色石刻，“要进去下一层了，再往下会逐渐危险起来，要小心。”
诺里保持着乐观的态度，“我又不是第一次来了，我不怕。”
“我怕。”灰鳍无奈地提醒她，“这里不是你的地盘，当然也不是我的地盘……这里曾经是神的地盘，不过现在神已经陨落。”
诺里的脸色奇怪起来，“就是十所圣杰，对你来说的那个神，其实就是个机器人。而且是很坏很坏的那种。”
“不管他是什么，他这个建造者已经不在了，所以没有人能了解这个地方了。”
婓尔卓忽然开口：“检测到空气中存在某种特殊物质。”
“是啊，不用检测我们已经闻到了。”诺里抽吸着鼻子，闻到了一种甜甜的味道，随着步行前进，甜浓的香味逐渐加重。
远处出现了一块特殊的滩涂，那里有一块明亮的黄色，在苍白的碎石堆里格外显眼。诺里忽然打了个冷战，回想起了一些事。
这里是橘涂长老对抗十所圣杰，最终战死的地方。也是诺里被禁锢在时间切片里的地方。
死寂当中，传来一个细细的哭声。婓尔卓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几个人安静，他自己弓起腰，猫低一些，想摸索过去。结果诺里拉住他，伸手指了指上空盘旋的哨兵。
一只哨兵悄然飞近，降低了高度，降落在一块白色石刻顶端，扭转着机械的小脑袋，注视着下面跪坐的流民。那是个少年，瘦得眼眶凹陷，骨架嶙峋凸出，正在那里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祷告。
“神明大人，您会原谅我吗？我实在……实在是太饿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请您谅解我亵渎的行为。”
说完模棱两可的话，他匆匆左右张望着，没有发现人，就迅速掏出一只破铁罐，一只小铁铲，从碎石滩铲起一团明亮的黄色胶状物，装进小铁罐里。
诺里通过和哨兵的链接，看到了所有细节，她觉得荒诞又真实，淌过冰冷的绿色水泊过去，“不要！那些是十所圣杰的尸体，那个不能吃。”
少年被吓了一跳，铁罐和铁铲都丢到地上，瘦长的身体蹦起来，神情惊悚到变形，“你是谁？你、你是神明大人的侍从吗？”
“呵。”诺里被他的提问逗笑了，“严格说起来，我应该算他的死对头。”
少年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干净整洁，服装新潮，雪肤金发，整个人闪闪发光，和下城区的风格大相径庭，忍住瑟缩的本能，期冀地问：“你是来拯救我们的吗？”
“呃——”这下倒把诺里问住了，她想了想，“我……我可以是。”
少年喜出望外，“我就知道！神明大人不会放弃我们的，他一直都在护佑我们！”
“他一直在忽悠你们……”诺里低声嘀咕着，但转念一想，现在除了眼前的流民，也没有更了解这个地方的人了，于是问他，“你知道最底层怎么去吗？就是十所……就是你们神明大人的老巢，呃……居所在哪里？”
少年有些犹豫，“我知道，但是……那里不太好去，你们可能要先跟我回家一趟，让我带几个人一起去。”
灰鳍首先表示出警觉，他拉扯了一下诺里，把她拉到一边嘀咕：“他不可信，我觉得他只是想把我们骗到家里，然后把我们炖成一锅晚餐。”
“我觉得不会。”诺里指了指婓尔卓，“起码他肯定炖不烂的。”
“你！”灰鳍瞪圆了眼睛，“现在不是讲笑话的时候！如果我们跟过去了，迎接我们的是榔头和大棒，你能应付吗？”
诺里撩开制服下摆，露出枪套，“我如果被榔头加大棒制服了，我也太给国家学院丢人了，直接退学好不好。”
灰鳍吐出一口气，“你们全副武装，但是毕竟是偷袭。”
“我还有哨兵呢。”她又指指头顶的方向，“方圆几里我都能看到，不是我不相信你啊，只是我实在想不出来，几个堪比原始人的武装，怎么偷袭我们？”
“好、好吧。”灰鳍老实地闭嘴了，“希望你说的对。”
“不过……”这回轮到诺里犹豫了，“考虑到我的运气，那确实不好说了。毕竟我一直都超级倒霉的。”
“让我来。”琪拉尔挤过来，加入他们的讨论，“让我试探他一下。”
“啊？”诺里莫名其妙地看着琪拉尔走过去，站在少年面前，拉开自己身上单薄的衬衫，露出锁骨旁边的一处浅浅的漩涡状痕迹。
“这是我的神吻印记，我能看看你的吗？”
少年马上意会，他也拉开破旧的宽大衣服，在他后颈往下，与脊椎相接的部分，也有一个漩涡状的痕迹。
琪拉尔点点头，返回到小团体里，“我觉得他没问题。”
“为什么？”诺里还是一头雾水。
“刚刚我们看见了，他是一个信仰虔诚的教徒，对他们的神明十分仰慕。如果他真的偷偷打定主意，要把我们骗回家吃掉，那他看到我的神吻印记一定会心虚。但是他没有，这是瞬息之间的反应，没有时间深思熟虑，只能靠本能。所以我认为他可以相信。”
诺里一愣，然后震惊地凑近过去，“什么神吻印记？那是生命因子！是十所圣杰种在他们身体里，来控制他们的东西！你是怎么中招的？”
“我没有。”琪拉尔连连摆手，“那是假的，我纹上去的。因为我发现这种印记在下城区很有用，许多人看到它，就会立马接受我，跟身份证明一样好用。所以我就纹了一个上去。”
灰鳍轻叹，“原本我也有，有人帮我抠出来了。”
“你怎么好像还挺遗憾？”诺里扭过头不解地问，“缺了个东西掌控着你的小命，你不习惯吗？”
“它是不是掌控着我的小命，我还不清楚。但是硬生生挖出来，确实差点弄死我。”
“你叫什么？”婓尔卓走在少年的身后，随口问他。
“阿硫。”他怯生生地回答，用眼角偷偷瞟着婓尔卓，“您的样子，跟神明大人的侍从米什尼很像，您也是一名侍从吗？”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侍从这个角色了，我们的本质确实是同一种东西，但我不认可自己是侍从的身份。”
阿硫马上星星眼，捧起双手像个少女，“我知道了，您一定是从神圣之地来的！”
诺里偷偷翻了个白眼，跟旁边的灰鳍吐槽：“他的拿手好戏，就是说一半真话，引诱着对方瞎猜。既不说谎，又能达成说谎的效果。”
灰鳍点点头，“聪明的做法。比你花了十分的蛮力，然后发泄一百分的脾气，却只达成一分的效果要好多了。”
“……你到底对我有什么不满？”
“我没有不满，我只有无奈。因为每次见到你，都预示着我之前平静的生活要完蛋了。”
阿硫所谓的家，在一个天然的石窟里，浓雾里飘荡出一团蓝绿色的灯光，门口悬挂着几幅手工编织的挂毯，看起来……有种诡异的温馨感觉。
“我妈妈在家，还有一个哥哥，他大概出门了。”阿硫费劲地搬开沉重的石门，示意几个人一个个弯腰钻进低矮的洞窟。
一进入门内，诺里就闻到了淡淡的味道，非常诡异，比较难闻，但不是臭味，而是种……难以形容的刺鼻味道。过了狭窄处一抬头，她就明白了味道的出处：
墙边一排支架，挂着白白的柔韧的筋，好像细长柔润的藤萝植物，在轻轻摇曳。支架旁一个小铁盒里，装满了半盒的各式指甲，有纤小的也有粗糙的，大致都保持完整的形状。
一个老妇人，穿着件不合身的睡裙，坐在一架类似纺车的工具前，她的膝盖上横摆着几丛干枯长发，正在被她变形的手指编织起来。她听到了声音，有气无力地唤一声：“阿硫是你回来了吗？”然后侧过头，看见了诺里等人，当时露出了十分渴望的眼光。
诺里这辈子第一次，被人用这种……极端饥渴的眼光打量，目光火热，却让她感觉冰凉，仿佛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团脂肪丰富的叉烧。即便诺里已经见遍了风浪，很难有什么东西能惊吓到她了，但是此刻，她要努力控制自己，才能不当场吐出来。
婓尔卓稍微用力地抓住她的手，用行动暗示她不要离开自己附近。诺里偏过头低声和他说：“我从来没想过，人到底能堕落到哪种程度。这些……真的惊到我了。”
“妈妈！”阿硫挤过来，挡在一行人前面，“他们是神明大人的侍从，他们要代表神明大人来拯救我们了！”
艾芙夫人只有40几岁，但和40多岁的贝尔夫人，还有萨芬夫人相比，简直宛若两代人。她的额头爬满了皱痕，眼尾深深下垂，整张脸写满了苦难。现在，所有苦难的表现都被欲望挤占了，她不能自已地盯着诺里流口水，甚至思维散漫，无法集中。
阿硫左右张望着，一边问：“哥哥在吗？我们得给神明大人的侍从们带路，去一趟圣巢。”
“你要去哪里？”另一个更年长些的青年从另一间洞穴出来，他跟阿硫蛮像的，瘦高细长，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衣服松垮垮挂在身上。皮肤很苍白，是一种偏向青绿色的苍白。他原本应该比较清秀，但是长期环境的荼毒，让他头顶的棕发稀疏，露出一块头皮，牙床萎缩，齿根晃动，活脱脱未老先衰的样子。
“圣巢有点难走，我只是远远看到过，没有真的走去，有点认不得路了。”阿硫朝着婓尔卓解释，“我哥哥去过，他曾经进入到圣巢里面。不过他没有惊扰神明大人！他只是误入，且那时神明大人不在巢里。”
“你叫什么？”婓尔卓看了看兄弟两个，去问那个兄长。
他一个字也不愿多说，简介地回答：“阿氢。”
看到一群人马上要离开了，艾芙夫人激动得原地打转，就像看到食物自己长腿跑了。诺里赶紧打开背包，“我有一些营养剂，都给你了，只要你别再用看食物的眼光看我了。”
艾芙夫人奇怪地看着她手里的注射器，无法把这些针筒和食物联系起来。诺里只能放在石桌上，最后干巴巴安慰她：“再坚持一下，马上一切就会好转的。”
阿氢带上一盏废旧的灯，挑在一根长杆上，在浓雾里散发着昏黄微茫的光。诺里看了一眼，忍不住问：“我猜猜，这里面烧的是脂肪吗？”
阿氢瞟了她一眼，跟兄弟不同，他的态度十分冷漠，一点不见仰慕或者崇拜。“你有意见吗？”
“我没有意见，我就是好奇……你们没有邻居，是因为邻居都变成早餐晚餐，还有挂毯提灯了吗？”
阿硫替兄长回答：“我们没有早餐，每天只有一顿晚餐。因为晚上不吃东西实在太难睡着了。”
“……”诺里沉默下来，实在不知道应该表达自己的同情还是厌恶。
前面的路愈发难走了，碎石滩的尽头是一汪浓绿色的酸池，咕嘟嘟冒着泡泡。阿硫和阿氢两个人不由分说卷起裤腿，好像准备淌过去。
婓尔卓蹲低下来，示意诺里爬到他背上。灰鳍在旁边看着，不满地说：“有人为我们两个伤员考虑吗？”
诺里挥挥手，“要不然你们两个在这等着吧。”
“不要。”琪拉尔马上拒绝了，“万一里面出现变故，我们在外面都不知情，那是等还是不等？我一定要一起进去！”
灰鳍啧了一声，自认倒霉，“算了算了，你上来吧。我多少比你皮糙肉厚些。”
诺里忽然想起来什么，“我可以让编织者衔着你们过去。”
灰鳍抬头看看天上的巨型金属飞蛾，连连摇头，“要是扎穿我怎么办？我宁愿游过去。”
“或者……我可以切断你的痛感。”
“什么？”灰鳍震惊了，“怎么做到的？你怎么能切断我的神经感知呢？”
“原理很难解释，反正你只要知道，这是我最新学到的小技巧就行了。”
灰鳍马上驼上琪拉尔，灵活地扑腾进酸池里，“你只要离我远点就谢天谢地了！我不想让你在我身上做实验。”
但是皮肤一接触到酸性液体，灰鳍马上就失去了灵活性，他被刺痛了，站在原地忍受了一下，才慢吞吞艰难地继续行走。身后阿硫和阿氢也陆续进入液体，他们的忍受能力明显强很多，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慢慢地行走。
婓尔卓是最轻松的那个，虽然酸液对他的组件也有腐蚀作用，但他不痛不痒。“这大概是变成生化人以来，最幸运的时刻了。”
诺里在他背上，“是，当生化人也是有很多便利，但是你可别当上瘾了，终究还是要当人的。”
他轻笑，“这句话你自己别忘了就好，你的便利可比我多多了。”
她看看前面走得慢吞吞的三个人，张开了光网，链接进入他们的神经系统，找到了中枢控制区域，啪一声切断了痛觉链接。
灰鳍马上感到自己轻松起来，不可思议地侧过脸，“你真的可以做到？你是怎么学到的这种技巧？”
诺里仰起脸，“经过太漫长了，也太崎岖了，以后再说吧。你就说，好不好用吧？”
“神迹！这是神迹！”阿硫惊喜地跳着脚，凑到婓尔卓身边，满脸崇敬，对背上的诺里行了个繁琐的礼节，“您果然是神明大人的神侍，我们有救了！”
“他死了吗？”阿氢忽然问，他的冷漠态度引起阿硫的恐慌：
“哥哥，不要对神明的侍从这样无礼！”
诺里看着他，最终回答：“对，他死了。下城区崩溃掉，其实也是因为他死了，没法管理这里正常的运转。”
阿氢却松了口气，好像卸下了一件重担，“那就好，他死了……那你们去他的巢穴干什么？”
“恢复这里的正常运转。”诺里一本正经回答，“不单是这样，我们想找找详细的记录说明，有利于重建工程的。”
蹚到了酸池尽头，爬升的滩涂上堆满了许多小号的尸骨，大部分骨头已经散碎成了粉末。阿氢和阿硫从酸池走出来，腿部的皮肤浮现好像烫伤般的粉红色，表层的皮肤已经在剥落。诺里拿出生物凝胶，贴到他们的腿上。
倒是灰鳍，看起来没什么伤痕，他的灰色鱼皮挺厚实的。
“圣巢就在前面。”阿硫指着前方，浓重的雾气到这轻淡了些，露出一幢庞然壮观的人形雕刻，一个没有脸的石像，一半融入到树立的石壁上，捧起正中央一枚圆形徽章。徽章是皇室的图案，两边是两条麦穗，中央一个人，站在麦浪前。
诺里仰头望着巨人和徽章图案，有些不解，“十所圣杰的前身确实是皇家御用机械师，但是后期他基本上掌控了皇室的，皇帝陛下只是傀儡。你说他对皇室的感情是什么样的？他为什么会把皇室徽章挂在自己巢穴外呢？”
“这也没什么奇怪。”婓尔卓一同仰起头，“就算是十所圣杰，也需要认同感，他也需要同伴的。”
“他原本有很多同伴，这些人不单能给他认同感，差不多像半个亲人。”
“但是他们不可能把他当作人对待。”婓尔卓转过脸，认真地看着诺里，“你了解十所圣杰的性格，在这样一种局面下，他当然会缓慢地疯掉，最后的结局，不言而喻。”
圆形的机械门洞开，好像直通巨人的肚肠里，随着进入，感应器扫描到人迹，两侧亮起明黄色的亮光。通道正对面，是一整面光滑的墙壁，上面清晰雕刻着一个人的全身像。
“奥雷斯塔！”诺里马上认出来了，继而更加茫然，“我觉得十所圣杰不单是疯了，他已经弄不清自己这个生化机器人和原本的那个十所圣杰，人和机器的记忆混合在一起，他可能真的把自己当成了奥雷斯塔的弟弟！”
“那他……真的很可怜。”婓尔卓呐呐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