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城区重建计划
一穿过雾蒙蒙的边界,就渐渐能感觉到那种湿黏的、闷热的不适感扑面而来。诺里皱着眉心,看着一路上荒凉死寂的风景,十分的不解:“当初我也来过,这里虽然不怎么样,但是也算是……有一种独特诡异的美感,不像现在,简直……简直就像在一个巨人的尸体里面,到处都很恶心!”
“光用想的也知道。”婓尔卓走在旁边,慢慢地解释,“四个极点已经被拆掉了,那四个不只是毁掉帝都的武器,还是维持下城区正常运转的基站。现在人造太阳没了,下城区就永远不见日光了。风洞不再运行,就没了有效的通风手段。你的形容非常对,这里现在就是十所圣杰死掉以后,遗留的尸体。剩下的那些居民,就跟残存下来涌动的尸虫一样……”
“停!”诺里马上受不了叫停,“不要用那么恶心的比喻,我会发疯的。”
婓尔卓落后半步远,语气听起来闲适轻松,其实一直在仔细地观察着她。
诺里脚步慢下来,她重新详尽地看了一圈周围的景物,灰白色死气沉沉的泥土,松散地浮在骸骨一样坚硬贫瘠的地表。扭曲的金属与结晶,交缠在一起,朝着天空生长。几块巨型的圆斑,像皮癣一样裸露在死掉的地皮上,步行了一个小时,就没看到任何一株植物,不要说植物,就连生物都没有。
“这里到底发生了……”诺里停住说话声,看着远处一个移动的影子,如果说是人的话,那个也太佝偻了,像一弯月亮,在艰难地躬行着。她眯起眼睛仔细盯着那里,等到看清了具体细节,诺里一下子扯住婓尔卓的手臂,“有鬼!”
“那不是鬼,那是岤俑人。”婓尔卓牵住她的那只手,一起抬起来指着那个方向,“他们负责把人运送到下水道里,可以一直往下,只需要很便宜的费用。”
那个岤俑人终于以蜗行速度到了跟前,这下诺里能清楚地看到他的模样了,他全身上下都皱皱巴巴的,好像一条陈年的风干腊肉。皮肤是糊在外层的蜡纸,椭圆形的小脸中央,鼻骨异常锋利,像一条刀刃直直地树立着。
婓尔卓递过去一枚星币,放在灰白色满是皱纹的手心里,岤俑人慢吞吞地收回手掌,盯着看了半天,却没有回应,好像在等什么。
“他怎么了?他没有找零吗?”诺里回头问。
岤俑人又慢吞吞地把那枚圆硕的星币交还回去,然后用黑洞洞的眼窝直直盯着诺里,有一种眼巴巴的感觉。
“呃——”诺里下意识掏了掏口袋,忽然想到了什么,掏出来一只小小的金属甲虫,,拖拽着薄薄的透明翅膀,甲壳在微光下闪着乌蒙蒙的光泽。
岤俑人一反常态,深凹的眼窝里,两只眼睛眯起,表现出一种喜爱。他用两只瘦长的手接过来,揣进自己口袋里,然后示意两个人坐进一只大木桶里。
诺里表示很震惊,“这里不是十所圣杰的地盘吗?为什么还在用这么……古典的交通方式?”
“十所圣杰也不亲自掌控所有的细节。”婓尔卓先坐进去,空了大半空间,等着诺里坐到对面。
木桶的吊绳发出吱扭扭的声音,随着木桶的下降,诺里的视线逐渐被黑暗遮住,苍白色的天空越来越狭窄,变成了一条,又变成了一线缝隙,最后消失不见了。
“你看过那篇有名的《古人类手记》吗?”诺里忽然说,“就是那篇国家博物馆发掘的,荒陆期以前古代人类的日记。”
婓尔卓点点头,“我看过,怎么了?”
“虽然是日记,但内容其实就是抱怨,抱怨生活,也抱怨工作。荒陆期前人口大爆发,大家天天卷生卷死,跟一窝蚂蚁一样,黑压压挤在一起。但是他们应该没想到,几个世纪后,科技进步到能活死人肉白骨,却连免费的晚霞和晴天都没有了。”
婓尔卓默默听着她的感慨,木桶也下降到了很深的地方,闷热的空气逐渐阴冷下来,呼吸仍然很不畅,黑暗扑面而来,一团扭曲的虚无把人包围,分外可怖。
触底的声音空空荡荡,回应在不见边际的虚空里。婓尔卓先翻出木桶,问她:“你有具体想要去的哪一处吗?”
“唔……我想去看看琪拉尔,再去看看灰鳍。”
“是你想看还是诺里想去?”婓尔卓的腔调像在开玩笑,“哎对了,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叫你诺里不好吧?”
“你可以跟姜尚一起,叫我祖宗。”
“说到学院长,我就更好奇了。他对你来说是什么?你把他当父亲吗?”
诺里反问他,“那你把斐洛当父亲吗?我可不信。”
“斐洛和学院长怎么一样?斐洛从来都像放羊一样养我;学院长可对你掏心掏肺,用尽了心血啊。”
“是,他确实给了我所有,资源、财富、机甲,甚至家主的权柄,但是我不能回报他什么,我本身就是一片狼藉,跟眼前的这幅……”她猛然停住了,眼前的黑暗褪去,进去了一个全新的明亮的世界,但是并不是正常的开放敞亮的世界,而是种异样的炽烈的光污染,上空的天跟裂开了一样,赤红色的湿黏雾气间,露出一丝丝淤血般的伤痕。落下的光也像伤口流出的污血,弄的一切可见事物都脏兮兮的。
一群破衣烂衫的下城区居民,坐在排水渠旁边,诺里没有仔细看,第一眼没看出那是一群人,还以为是一堆垃圾。结果最边角的那个忽然挣动了,吓了诺里一跳。
她连退两步,看见那个人套在臃肿的破布里,露出的皮肤上布满疣状的皲裂与突起,肿胀得连手指和脚趾都不完整了。他们看见诺里和婓尔卓两个闪闪发光的人,翻滚着想要坐直一些,指指点点地议论他们。
诺里目瞪口呆,“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里是怎么了?”
“白蒐破开了下城区,打破了原来的平衡,他又放手不管了。所以就像我说的,下城区就是十所圣杰死掉的尸体,剩下的人只能在他的遗骸上残存,就是这么绝望。”
“幸亏没带着阿润一起来,她要是看到这些,要多么绝望啊。”诺里小心地迈开脚,尽量不要踩到不该踩的地方。
琪拉尔居住的那条小街道,也不再是之前干干净净的模样了,理发店的牌匾掉来下,锈迹斑斑地嵌进废墟里。小楼的涂漆都剥落了,摔碎的家具堵在门前,看着就像刚经历过一场巷战。诺里心里一惊,奔过去,“琪拉尔还活着吧?他不会被……”
“他没事。”婓尔卓搬开两片破木桌,露出前门,店里黑漆漆的,没有灯光,只有外面赤红的血色流泻进去,照射着死寂的废屋。两个人上了楼梯,通往二楼的通道又堵满了垃圾和废料。
“嘶——”诺里狐疑地到处打量,“这些是琪拉尔弄的吗?他是在干什么呢?”
“我想他在保护自己,这是为了不让外面的人进来。”
“啊?那他一直把自己关在里面?他不会已经饿成人干儿了吧?”诺里着急地刨着地上的垃圾。
婓尔卓拍了拍她,示意她让开空间。他做了个准备动作,弓起背像松开的弹弓弹射起步,踹开了堵路的杂物,飞射进了屋里。
诺里拨开呛咳的尘土,钻进洞里,里面空气污浊,漂浮的一股臭味。琪拉尔呆滞地靠着墙倚坐,形容枯槁,两颊凹陷,诺里第一时间以为他已经活活饿死了,随后发现他的胸膛还在缓慢地起伏,才松了口气,慢腾腾走到跟前。
“琪拉尔……你、你还好吧?你没事吧?”
他干涩的眼睛花费了好几秒种,才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然后扭动脸部,骨骼发出长期不活动的艰涩声音,嗓子干涸得低哑粗糙,“诺、诺里?你、你怎么来了?”
她赶紧凑近过去,想要看看琪拉尔有没有事,他原本淡金色的眼睛和长发,现在都蒙着一层灰尘,眼里含着阴翳,半天也没有聚焦。
“你还问我怎么来了?我倒想问问,你在干什么?库克队长天天都在想办法接你回家,你不答应他,结果窝在这要把自己饿死?”
“外面……”琪拉尔着急地指着钉死的窗口,他的话没吐出,婓尔卓先感应到了危险,他迅速靠近窗边,透过缝隙看见几个似乎是拾荒者,浑身缠着破布,同样饿得瘦骨嶙峋,扛着随手捡的武器,不善地向小楼靠近过来。
“怎么回事?大白天明抢啊?”诺里也瞟了一眼外面,哧一声,“真稀奇,一般都是我抢别人,好久没有人来招惹我了。”
婓尔卓轻轻叹气,他不愿意明说,但是不得不把事实告诉她,“恐怕他们不是来抢劫,他们是来会餐的。”
“啊?”诺里一愣,忽然明白了,她看了一眼原本堵得严严实实的入口,又看了一眼从惶然到绝望的琪拉尔,“他们是想……吃了你?”
没错了,这里本来就没有正常的食物来源,之前可能全靠十所圣杰的经营,现在他不在了,人造太阳也毁掉了,□□不可避免。但是白蒐根本不在意,他也不把这些下城区居民当做活人,甚至他就是等着这些人互相蚕食,互相厮杀,最后留下一个清空的城区,还帮他省掉了很多麻烦。
“好办,你们等一下啊。”诺里站起来,招出一只先锋,巨大的编织者在狭小的屋子里展开薄翅,马上让空间更加逼仄了。婓尔卓拉了她一把,“别这样,几个流民而已,你要撕碎他们吗?”
他敲开窗口,撕扯出一个大洞,扬声冲下面几个流民呼喝:“让开!我们马上要走了,别来招惹我们。”
高声惊动人群,惶然的情绪像鸟雀一样,让原本死寂的街道扑啦啦混乱了一阵子。
“行了,人走了。”诺里扯着琪拉尔,“这下你必须得回家了吧,这个狗窝也不能呆了。”
他虚弱地挪动着身体,慢慢站起来,但是挺不太直,依旧有些佝偻。诺里忍不住感叹,“何必呢?难道是为了一点脸面?但是现在命都要没了,还要脸干什么?”
琪拉尔嘶哑地解释:“我后来倒是也想回家,但是我……我连门都出不去,更不要说离开下城区了。”
“哎……”诺里连连地叹气,“这个鬼地方可怎么办呢?就这么放着它,眼看着它发烂发臭吗?”
“神迹……”琪拉尔忽然出声,“当初十所圣杰一直待在下水道的最深处,他的总部在最底层,下城区的控制中枢应该在那吧。要不然,我们去看看?”
“有道理。”诺里表示赞同,但是心里还是有些顾忌,“那你知道……那里还剩什么吗?十所圣杰还有他的助手米什尼都不在了,不会还剩下什么陷阱吧?”
“我不清楚。”琪拉尔老实地说,“不过,我是后来者,我对这个地方的了解还是有限的。如果能找一个更资深的居住者一起去就好了。”
“灰鳍啊!”婓尔卓马上反应过来,“那正好,我们接上灰鳍,带着他这个老居民一起去。”
人跑马嘶,鸡鸣狗盗,下水道现在大概就是这么个情况。到处都在躁动,湿黏的空气里充斥着嗡嗡的声音。婓尔卓背着琪拉尔,诺里走在边上,她放出来两只哨兵,盘旋在上方探路。通道里黑黝黝的,好像一只巨型爬虫经行,钻出来的地洞。
“好像是这个方向吧……”诺里一只左眼链接着哨兵,视野覆盖周围的所有分支通道。
“前面走哪个方向?”婓尔卓拨开垂挂下来的线缆,露出两条岔路。
“唔……”诺里迅速计算了一下路径,琪拉尔先开口:“走左上,到这里为止我认识,后面的就不知道了。”
“你来过了?”诺里扭头问他,“这个地方又黑又窄的,你没事来这干什么?”
“灰鳍在的狐狸洞,是个市场,卖杂货卖食物,很多人都会去的。”
“对了,我想起来了。”诺里歪过头,“他确实是个卖货郎,他跟我说过。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跟琪拉尔比起来,灰鳍还是具备一些生存能力的。但是现在的状况这么严峻,我怕他会顶不住啊。糟糕了,他不会已经变成烤鱼排了吧?”
“不会的。”婓尔卓安慰了她几句,“灰鳍很老道,心思又深,他才不会……”他说到一半,停下来,看着对面通道走过来两个衣衫褴褛的混血种,两个人都是青绿色,好像发霉了一样,手里举着两块插在铁枝上的厚厚鱼排,散发着异样的香味。他们看到诺里,明显的一愣,但是又看到她衣着完整光鲜,旁边站在一个高大先进的生化人,马上就收回了眼光,脚底加快走远了。
“完了完了完了……”诺里的眼光一直追踪他们,直到人影消失,“我看灰鳍是凶多吉少了。”
越往前,香味越明显,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烧烤的味道,还有奇异的香料味。通道尽头,黑暗蓦然消散,光亮重新降临,从悬梯上爬下来,层层叠叠的集装箱式房屋,胡乱堆积成高墙,堆叠得高高的,看不见封顶。下头的方格形小院子里,现在装满了人,来乞食的围绕着一条巨型的鱼,灰鳍作为一条锤头鲨,在人群里非常明显。他围着条破旧围裙,一手举着长刀,一手拿着铁盘,飞快利索地切下来一条白肉,装进铁盘里。
“哇!”诺里努力挤进人群里,围到巨型的烤鱼边,“什么情况?灰鳍,你从哪里弄来的?”
熙熙攘攘的氛围里,她的喊声被背景音淹没。诺里跳了两下,努力露出头,婓尔卓按住她的肩膀,十分警觉,“不对劲,再看看。”
“哪里不对劲?”她又仔细看了看一切,盘旋在上空的哨兵一边飞行一边俯视,激活了她瞳孔里的算式,电蓝色闪烁过,诺里忽然抬头,用电子音说,“我看到了,这个地方有光明梦境的残片,可能是当初十所圣杰暴毙的时候,内置算式崩毁搞的。现在我们看到的,可能是有人在做梦。”
“这是一个梦?”婓尔卓很好奇,“也对,这个情景,确实很像一个饿到弥留的人做的梦。”
“我看看……重置权重,注销清算……好了!”诺里在光网里终结了这个梦境,周围的一切场景忽然停滞,人群像被按了暂停键,激动的情绪和动作都凝固住,喧嚣的一切变成死寂,浓重的香味消失了,萧索破败的环境里,传来一丝丝痛苦的□□。
诺里看见灰鳍了,他正靠在院子的一角,半边身体歪斜着,外套被撕扯开,一半身体浸泡在干枯的血液里,巨大的伤口暴露在外,就跟刚才那条被人分食的巨型烤鱼一样。
“灰鳍!灰鳍你还活着吧?!”诺里忍住了没有摇晃他,紧张地把手指靠近他的脸部,然后尖叫一声,“他没有呼吸了!他死了!”
婓尔卓捉着她的手,从锤头鲨的脸部移到侧边的腮部,“他不用鼻孔呼吸。”
“哦对了。”诺里恍然大悟,然后发觉他的腮部确实在轻微扇合,看来他还在微弱呼吸呢。
“你们两个……”灰鳍终于忍不住,虚弱地讲话了,“能不能先救救我?别看热闹了……”
打开医疗包,把生物凝胶贴在他被撕扯开的伤口上,诺里忽然又反应过来,“原来刚才我们看见的那两个人,还真的是举着灰鳍的肉呀。”
“那又怎么样,你打算回去替他抢回来吗?”婓尔卓先把琪拉尔放在一边,然后把灰鳍搬起来,横放在石桌上,让他能平静地躺好。
诺里眨巴着眼睛,凑到灰鳍旁边,像哄小孩儿一样,“你别着急啊灰鳍,我看见那两个啃你咬你的人了,等我一定回去找他们,把你的那一部分抢回来啊。”
他咳了一声,虚弱得起不来,“别找了,你是打算蹲到他们拉出来,替我把翔抢回来吗?”
“你不是挺牛的嘛,怎么会被人弄成这样啊?”
“咳咳,下城区现在就是原始丛林,所有人都在为了活着拼命。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变异种,我没有什么竞争优势。”
“哎,你现在有了。”在灰鳍疑惑的眼光里,诺里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我啊!我们就是你的优势。”
他吐出一口浊气,灰心丧志地摊平成一条死鱼,“你不是我的优势,你是我的劫数……”
“你放心,我们不会丢下你的,一会儿我们一起出发。”
灰鳍一惊,摇头甩尾地挣扎,把石桌的桌面拍得啪啪响。“你要干什么?我不要!我不要一起出发!求求你放了我吧!!”
“哎哎哎,你小心点,虽然这片生物凝胶是最新的研究成果,但是也没那么快愈合,小心别把伤口扯破了。”
婓尔卓按住灰鳍,避免他挣扎得太激烈,真的伤到自己。坐在旁边的琪拉尔恢复了一些力气,也调侃了两句,“欢迎你,加入我们的老弱病残小队。一会儿我们会去下水道的最底层,到十所圣杰的巢穴探险。”
灰鳍一愣,既而更激烈地惨叫:“我不要!饶了我吧我不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