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苦泉

戴妃娜带着一个学员小助手，站在冷清的摊子前，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她拢了拢兜帽，把短绒毛紧紧贴在皮肤上。又低头摆弄着桌上的光屏，屏幕上反复播放着招生广告。

刚才有几个家长咨询过，现场的气氛比较尴尬，幸亏戴妃娜老师双商超高的，能做到应答如流，不然小助手就要被尬在原地了。今天的第三个家长来到了询问处，他竟然是一个生化人，穿着黑色学院制服，挎着统一军用背包，牵着一个大约十岁的小女孩，两人都很干净整齐，看起来起码也是第一姓氏家庭。

戴妃娜当时充满了介绍的热情，打开绘图板，调出招生页面，“您是想了解莫什新成立的幼学院吗？我们现在正在招生，除了简单的智力测试外，没有任何门槛，特别是没有姓氏的要求……”

“是我。”斐尔卓轻轻打断了她，“我是亚当，戴妃娜老师您好。”

她怔了一下，马上变脸，用看待竞争对手的警觉表情看着他：“怎么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是以家长的身份来的。”斐尔卓把旁边的姜润拉近一些，“我想给我的养女办理入学。”

戴妃娜站在原地傻眼了一会儿，“你的养女？你的？”她又上上下下看了看斐尔卓，着重打量着他的生化义体，好像遇到了世纪难题，就差直接问出来：这么大的孩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斐尔卓保持着淡定，“不欢迎吗？”

“当然不是，不过……你真的了解我们莫什这间幼学院的规则吗？我们是直升莫什机械学院的，以后不能去国家学院！”

“我知道。”婓尔卓点点头，“你已经跟你的学生缪慈询问过一些基础问题了，这一点她也跟我说过。”

“那你为什么要把孩子送来？你将来不想送她去国家学院吗？”

婓尔卓转过头，看着戴妃娜，有些不解，“你们莫什这么多年来的经营方向，不就是超过国家学院，成为帝都最好的学校吗？你现在应该开心呀。”

“我……我现在也开心，但是……你不跟我讲清楚，我很难不怀疑，你是代表姜尚来刺探军情的。”

婓尔卓停顿而来一下，转换了话题，“戴妃娜老师，你觉得教育，是什么？是商品？还是统治者笼络、控制基本盘的手段？”

戴妃娜看了看左右，“你真的要在大街上跟我讨论这个吗？你这种行为实在不像特遣队的成员。”

他的声音里带着浅浅的笑意，“一个普通特遣队成员确实不敢在大街上讨论这种话题，但就是因为我荣膺队长称谓，所以我敢。这其实就是教育变相引起的结果，因为我和一般的成员接受的教育不一样。”

戴妃娜浅棕色的眼珠凝视着他，似乎正在琢磨他这段话里真诚的成分，“你想说什么？你觉得我们莫什能提供更自由的教育环境？还是觉得我们有希望打破第二姓氏对高级教育资源的垄断？”

“我觉得，两者皆有。”

“我觉得你在说梦话。”戴妃娜把他说的当做一个笑话看，“你本身不是代表第二姓氏的吗？”

“不是，我没有姓氏，我从实验室诞生的。”

“但是全城人都知道你投靠姜尚了，而且……”她指着姜润，“她不是第二姓氏吗？”

婓尔卓一只手落在姜润狭窄的肩膀上，拥着她一半瘦削的身体，“对你来说，这是个机会。她是现任家主姜诺里的后裔，以后有机会成为下一任家主的！你有机会教育下一任的姜氏家主，你就有机会改变这个帝都。”

戴妃娜怔愣地瞪着他们两个，满脸不敢置信，浅棕色的眼珠瞪得奇大，“你们两个……你和姜诺里到底在鼓捣什么东西？你们想要干什么？”

“我们在做正确的事。”他的光学镜头里闪烁过暗淡的光泽，脸上虽然没有什么表情，但声音沉着而淡定，“但很多时候，做正确的事是很难的，有时还要用不太正确的手段来实现，甚至实现的过程中会让很多人很难受。但是即使那样，也必须有人来做正确的事。”

兼顾学院的课程和教官的工作，是一件很难的事，幸亏白茗已经三年级了，狙击手班级的课程又比较简单，她目前还能应付得了。但是她的那两个培训生就不像她活得那么轻松了，随着训练到了下一个阶段，白芳和白苛小朋友，可以说已经跟不上大部队的教学进度了。

白茗站在训练场边，看着瘫在地上的两个家伙，一时无语。旁边白艻忍不住打趣她：“是不是后悔选择这两个废物了？”

白茗还是比较平和的，她也不愿意跟这群正经的教官一起卷，“选了就是选了，怎么还带后悔的？我不后悔。”

“可是这两个的确不怎么样，他们的天赋都太一般了，不说跟你比吧。即使跟一个普普通通的白氏后裔比，都不算优秀的，只能说是……平庸。你要不要重新选择学员？”

白茗还是摇摇头，“我要是现在跟你们交换学员，对你们也太不公平了吧。”

“因为你不愿意下重手调教他们。”白艻没有隐瞒事实，对白茗说了真话，“其实幼崽的能力基本上差得不太多的，除了你这种百年不遇的天赋异禀，大部分的幼崽都差不多。他们都需要着重精心地调教，你这样小打小闹是不行的。”

白茗有点闹心，“你完全不在意牺牲名额的吗？万一一个失控，超过了规定的减损数量怎么办？”

“你没有经验。”白艻暧昧地靠近了一些，贴在白茗肩侧的位置，压低了声音，“其实也不是每年都能完美地收敛在减损名额内，时常有超过的现象发生。但是只要有足够亮眼的成绩，白司令是很宽容的。”

“所以只要能训练出足够优秀的狙击手，白蒐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五个减损名额完全就是放屁？”白茗先是愕然，但很快就明了，并且相信了，这确实完全符合白蒐的行为习惯，也符合对他的认知。“你都用了什么样的手段，逼那些儿童好好学习？”

白艻满脸的骄傲，一副分享成功经验的模样，“首先当然是尽情地利用经验，和阅历啦！我们最突出的优势，就是活的时间长，所以更要全力地应用起来。你知道为什么要用这种早就淘汰的燧发枪训练吗？为了摒除所有的影响因素，单纯让手速成为最大的影响因素。他们那些小朋友，比手速是完全没法跟我们比的。这有助于构建我们上位者的姿态。”

“谢谢啊，”白茗不太走心地说，“谢谢你不停地提醒我当初对我的训练。”

“你跟他们当然不一样了。你的手速一向很快，当初你作学员时，我这个教官就很难当了。”回忆起当时对白茗的一对一训练，白艻就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其实我当初主要是负责配合白荨和白蒂，他们承诺我，让我尽量不露脸的。我当时还很怕白楸和贝尔夫人报复我呢。”

“呵呵，你真想多了，贝尔夫人绝对不可能报复你，你训得我越惨，她就越开心。”白茗无奈地说，“贝尔夫人一向是卷王之王，她自己在西洛斯家族卷得一枝独秀，肯定也想要我跟她一起卷生卷死。”

“其实她当时关心过你的。”白艻忽然交代出一条惊天的秘闻，“贝尔夫人曾经悄悄地来警告过我，要我小心规划你的训练，要高效，不要纯粹地吃苦。她其实是很在乎你的。”

白茗沉默了几秒，“太晚了，这也不能说明什么。真正需要她出面的时候，她表现得太差了。”

“你再不喜欢贝尔夫人，也必须承认，在白氏内，她已经是一个优秀的家长了。因为她给了你最珍贵的东西：高贵出身和稀有天赋。她的态度是最没用的，慈爱和舐犊之情是个什么玩意儿啊？我们姓白的从来不需要的，相反，那种东西会削弱我们，会腐蚀我们。你看看那两个幼崽——”

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白茗看着像茧蛹一样在地上咕涌的两个幼崽，听到他残酷冷血的提议，“把他们交给我几天，我替你训练。相信我，几天以后交还给你，就是两个焕然一新的后裔了。”

白茗在心里默默盘算，最后下了决定，“我同意，但是你不能把他们消耗掉，你得保证他们活着。”

白艻无奈又心烦地点点头，“你是不是操心太多了？他们只是你的学员，又不是你的后裔。就算你当不好教官，家主也不会怪罪你。”

白茗拍了拍手掌，把那两个差点口吐白沫的幼崽叫过来，指着白艻宣布：“接下来几天，你们暂且跟着他一起训练，我要回学校上几天课，毕竟我还是需要那张毕业证书的。”

白芳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惨白下来，她一脸的生无可恋，强忍着自己不要扑过去抱住白茗的大腿，哭求她：“不要哇！不要丢下我！你不想跟着他！”

白茗极其无奈，“他曾经也是我的教官，论培训新人，他其实比我更有经验一些的。”

“但是他一点都不在乎我们！”白芳还是不肯放开手，就像一张老鼠胶，紧紧地粘在白茗身上，“求求你了白茗教官！别放弃我们！！”

白苛在旁边沉默不语，他的眼光还是坚定又倔强，类似于一种饥饿感，紧紧盯着白艻，正在审视他能带给自己什么东西。

白茗蹲下来，靠近白芳，尽量用平易近人一些的态度说服她：“你们现在的进度过于落后了，继续下去，可能会耽误了你们。我把你们两个交给白艻，他能让你们追赶上一些进度。”

“但是他手里的学员磨损也很严重。”白芳十根指头扣着白茗的手腕，就像只依依不舍的小动物幼崽一样，不肯松手也不肯离开她，“别把我丢给他，我看见他往垃圾桶里丢尸体了！我不想变成那样！！”

白艻皱起眉，分外地不快，“白茗，你的训练方法完全用错了！你对待他们，应该是上位者的态度，而不是家长对待幼崽和后裔的态度！他们不应该这么依赖你，怪不得他们的进度一直落后，因为他们根本就断不了奶！”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白茗虽然有点尴尬，但是她是不愿意承认自己根本用错了方法的，“我对他们也是很严格的，我没有娇惯他们！”

白艻拍了拍自己前胸，“放心吧，交给我，用不了一周时间，就还给你两个崭新的幼崽。”

白芳松开了双手，自己走到角落里，手里抓着一枚亮闪闪金灿灿的金属丸子，她在短短的几秒钟犹豫之后，就下定了决心，一把将丸子塞进嘴里，酥麻麻毛茸茸的触感在嘴里张开，顺着喉咙爬行下去，很快一切又消失不见了，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诺里忽然感受到了新的生命因子与□□结合了，她别开脸，张合着眼睛，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开始了，计划开始了。”

白莙还在边上哭，山迪亚奇怪地问她：“什么东西开始了？”

“世界的改变开始了。”诺里扭回头，满脸的开心，她慢慢收起光网，金眸恢复了正常，脸上的表情也逐渐趋向于一个自然人，“要学会往前看。这句话是当初妈妈教给我的，但是……这是个需要辩证看待的问题。一方面，当我们眼前很难坚持的时候，往前看确实很实用，能让我们忽略暂时的痛苦，集中所有注意力到需要投入的地方。但是另一方面，只顾往前看，容易忽略过去的经验教训，学不会教训的人是很可悲的。”

山迪亚一时很奇怪，“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对下城区的居民还有聚居地的流民寄予了厚望，我希望大家能经过苦痛的争斗，得到一个光明美好的前景，但是绝对不要变成另一个第二姓氏集团！如果很多年以后，世界又恢复了眼前这个德行，我会很难过的。我真的会很难过的。”

山迪亚凭借着过去多年的经验思考了一会儿，回答：“我没法约束很多年以后的人，我只能管住现在的这一批流民，目前他们是很听我的话的。”

“看，这就是问题所在。”诺里摊了摊手，“纵观我们蓝星联邦的历史，蓝星人是没有记性的。当然，不是光我们，星联的那些异族也一样……当初十所圣杰控制下城区时，他选择用至高无上不容抵抗的外力，直接控制了下城区的命脉。但是我不想那样，我得选用一种更高级更文明的方式。光是用恐惧来控制人，那不是太粗暴了吗？”

“我没见过哪一种游戏规则是完美的。”山迪亚直言不讳，“只要游戏在进行，就总有钻空子的人，就总有空子可以钻。除非……玩游戏的都是圣人，但是这种设定是很可笑的。”

“唉……早知道当初在东联邦的时候，就去参加一下他们的社会模型实验了，最起码御圣庭愿意去尝试建设一个新的模型……”诺里感叹着，“怎么样能阻止权利的集中和疯长，怎么样能扼杀另一轮第二姓氏的崛起呢？”她渐渐地想到了什么，由口中念出声来，“如果没有了姓氏，那也就没有了第二姓氏集团了，他们就没有共同的利益承载主体了，对不对？”

山迪亚不由地点点头，“但是，你要怎么要消灭姓氏呢？”

“呃——”诺里皱眉沉思了一会儿，“我得回去求教一下，首先看看我的家族是怎么形成的。”

山迪亚诧异又惊奇，“你拿自己的家族下手，寻找消灭第二姓氏的方法？而且你还是一个族长？你是怎么被选中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联邦系统癌变末期，自救意识诞生出来的呢？”诺里这个时候很乐观，“不管世界同不同意，现在只能看我的了。就算它不同意，也来不及了。”

铁嚎兽骑进了车库，小机器人提米科玛站在车位旁边等着诺里，它今天带着一只小领结，看起来很正式，失落地问：“你怎么出门都不带着我了主人？你不需要我了吗？”

诺里从装甲驾驶位上跨下来，“我出去演戏，带着你多不方便？万一你演砸了，我就露陷了。”

提米科玛显然不接受她的说辞，“我可以下载一个表演模块，怎么可能有我做不到的事？”

“你戴着什么东西？”诺里拨弄了一下它的金色小领结。

“今天是学院长的卸任典礼，你不知道吗？”

诺里愣住，“不知道，你是说，我的那个父亲，给他自己举办了一场卸任家主的仪式，但是却没通知我这个现任家主？他是在暗暗发泄他的不满吗？”

“我觉得他一直都有点不满的。”提米科玛边回忆，边发表着自己的意见，“不过他不敢对你直说就是了。你要参加卸任典礼吗？那你最好换身衣服，还有……”它凑近些，做出嗅闻的动作，“你身上都是酒味，要是不想把学院长气疯掉，最好也洗个澡。”

诺里长长叹了口气，“他明明已经非常了解我了，但是就是不愿意接受真实的我。”

“老实说啊，”提米科玛小退了一步，和诺里稍微拉开距离，颇有点小心翼翼，“我也不是很能接受你的真实一面，有时候我也会怕怕的。”

“你这么说，我就太伤心了。”诺里笑嘻嘻地蹲低下来，摸着它光不溜丢的圆脑壳，“我和你连通过多少次了？我还当你是灵魂伴侣呢。”

“你的灵魂伴侣刚才接孩子回家了，你可以去找他，聊聊关于找新学校的事。”提米科玛无奈地说，它看着诺里进门，刚刚转过身，就被两双手腾空架起，举高高到双脚离地。

黑主和黑杰克两个分列它的左右，两张相似的面孔一起紧张地凝视着它，两双吊梢眼紧迫地盯过来，黑杰克先开口：“怎么样？她正常吗？”

黑主补充询问：“她现在是诺里本人吗？”

黑杰克马上鄙视地纠正，“什么叫本人？她当然是本人了！只是她裂开了，可能被其他的人格取代了原本的人格。”

提米科玛在半空摇晃着两只脚，“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异常啊，看起来就是平时的那个诺里。我搞不懂你们说的紧急事件，到底紧急在哪里。”

“我们得再观察一下她。”黑主深吸口气，表示出深深的担忧，“必要的时候，我们可能要控制住她。我们必须要先确认她没有问题，她真的能承担得了这个家主的位置。万一她不行……”

“不行又怎么样？”黑杰克有点惶恐，“舅舅马上要把一切交给她了，实际上舅舅早已经下决定了，现在我们很难阻止他了。”

“我们自己先考察一下诺里，我们也是家族成员，当然有资格，也有义务考察她，看看她能不能胜任家主的位置。”

“那如果……考察不成功呢？”黑杰克心虚地问，“你能把她怎么样？”

黑主思考了半天，怂兮兮地说：“我就报告给舅舅，让舅舅来处理。”

黑杰克对他的怂样子痛心疾首，“舅舅怎么可能来处理她？舅舅只会妥协，她就是舅舅的眼珠子！只要她不是想毁灭世界……不对！就算她想要毁灭世界，舅舅也全力支持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