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权柄者
姜尚很久没有穿得这么正式过了，诺里见到他的第一眼，在原地怔了几秒钟。他穿着一件类似猎装风格的黑色制服，宽边的黑超戴在脸上，几乎遮挡了半张脸。两片黑超镜片好像两块化妆镜，反射着诺里呆滞的表情。姜尚显得高兴又一身轻松的样子，伸手把胸前的领口抚平，开开心心说：“现在我总算能体会姜赫当年的心情了，原来放下一切，撂挑子不干了这么爽的！”
诺里反应过来，打趣了他几句：“如果您当年对着妙澜.梵女士的时候，也时长保持这么帅的打扮，而不是天天穿着粉色珊瑚绒睡衣，她肯定选你了。”
姜尚马上不高兴起来，“我在外面又不穿睡衣的，我在妙澜.梵面前一直都很帅的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我妈妈她瞎了吗？”
姜尚嘀咕一句：“她的眼神确实不怎么样……”
“这句话我承认。”诺里从来不浪费任何讲东莱坏话的机会，“还有，她每次面临选择的时候就会掉链子，最后会选最错的那一条路走，就像她选择跟着东莱跑路，再也不出现在我眼前一样……不过，也可能她是对的，我确实是一个倒霉鬼，离我太近，霉运会传染。”
姜尚适时打断了她，不让她继续自怨自艾下去，“你准备好了吗？”
“您指的是准备什么呀？家主的位置，我不是早就坐上去了吗？”
“你虽然当了家主了，但是还没有完全掌握住姜氏，用通俗点的话说，就是姜氏祖宅的户籍证明上写着你的名字，但是并不是所有的姜氏成员都承认你的。”
诺里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难道今天是我的最后考核吗？”
“可以这么说。”
“那么说今天的主角是我呀，你穿得这么帅干什么？”
他一愣，脸上的表情有点委屈起来，“我要做最后的落幕了，我还不能帅一点吗？以后每天的主角都是你，今天让给我一点戏份吧啊。”
诺里也跟着愣了，她说出了长久以来的好奇，“您为什么要把家主的位置给我？难道真的是因为那次的误会吗？其实就算不管我，我也能脱身的，您完全可以继续当家主，我……我的出身，很特殊，严格说起来，我更像是一件实验室出来的实验结果，不像是一个后裔。”
“首先，我把位置给你，是因为我本来就很想退休。”姜尚几乎是哼着歌在说，“我也思考过，要不要参考之前姜赫他们的做法，复制一个自己出来，把所有一切烂摊子丢给他。但是因为摇摆不定错过了时间，后来你出现了，正好符合我的心意。其次，不管你是什么，所有人说的都不算数，我说的也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认定的才算。你想当蓝星自然人还是生化人，全看你喜欢什么。我们家族也不看出身，不看天赋，我们跟其他的第二姓氏都不一样。”
“那我们看什么？”
“很快你就知道了。”
这次出行十分的神秘，姜尚亲自开着他的座驾，载着诺里和婓尔卓，还有在家里值班的法斯宾娜，穿过蓝区，沿着刚修缮不久的滨海线行驶了40分钟。帝都的高耸建筑物已经渺如烟尘，逐渐不见了，帝都外的浑浊空气扑面而来。
诺里掀开氧气面罩，吸了一口灰呛呛熏燎燎的空气，姜尚马上呵斥她：“你是不想要你的咽喉和鼻腔通道了吗？”
“自由的味道……其实没有多么甜美，自由大概就是又苦又辣的，但是我就是喜欢。”诺里把脑袋靠在单面玻璃窗口，眯起眼睛看着驾驶位的姜尚，“看来，我不幸遗传到了你比较叛逆的基因。”
姜尚今天也比较放飞自我，沾沾自喜地回答她：“你说错了，我从头到脚都很叛逆，叛逆就是我们姓姜的底色，所以你不是不幸遗传到，只是走正常流程。”
他把小飞艇停在一处造型奇特的建筑前，好像一栋巨型摩天轮改造出来的，中间一轮圆形的表盘状塔楼，雕刻着复杂细密的浮雕图案。
诺里从小飞艇上下来，问了问旁边一路上都很安静的婓尔卓：“你觉得今天的考验是什么?很难吗？”
他摇摇头，“我觉得对你来说不可能很难，你收敛一点就行了。还有啊，按照学院长的风格，交接仪式不应该是一场考验的，他喜欢仪式感，重点在于‘仪式’。”
“我就不喜欢仪式感，”诺里默默感叹，“我喜欢随便一点，这一点就不像他了。”
“我用不着你像我。”姜尚拉开前门，做出邀请进入的手势，示意她先进，“姜氏的家主，一个复制一个，就这么上下递交好多代了，我倒希望看见一个全新的开始。不过我也同意婓尔卓的意见：你最好收敛一点。”
室内的空调系统开得很足，流风呜呜，走廊上都是穿着蕾丝边小黑裙的女仆。爱丽丝管家站在一间阶梯教室里，底下坐着十来个小黑裙女仆，她今天格外的严肃冷漠，面前放着一条可塑炸药，正在教育这些新人怎么样定向爆破。
“课程先暂停一下，下面我们先进行家主的交接仪式。”爱丽丝拍拍手，示意底下的女仆抬头注视，“众所周知，我们的老家主姜尚年老体虚……”
“咳咳……”姜尚干咳了两声，表达自己对她过于直白的不满。
“他已经老了，已经不适合继续干下去，因为人老了就会糊涂，就算老年痴呆没有找上他……”
“……”姜尚瞪大了眼睛，惊悚而呆滞地瞪着爱丽丝，不敢置信地瞪着她滔滔不绝。
“……所以姜先生代表整个家族决定，转交家主权利，由他唯一的后裔姜诺里接任家主的位置。”
诺里迈开脚，往教室正前方去，她走开之前，又扭过身体看着姜尚，“这一幕提醒了我，千万别得罪总管这个职位的人，最起码她在交接仪式上能尽情地报复。”
“……”姜尚对于这一幕沉默了半天，“或者，你可以试试自己写交接时的谢幕词。”
诺里走到正中央的位置，看着下面坐的女仆团新成员，爱丽丝站在她身侧，为她介绍：“女仆团不单负责照顾宅院的起居，她们是主要的内勤成员，负责包括安保、情报传递，也有少量的外勤工作。对你来说，她们是比家臣更加亲密的人。”
“她们……是从哪里选拔出来的？”
“各种途径，比如法斯宾娜，是外星遗孤。这些新人也是，她们大部分是世界各地投奔来的。”
“投奔……就是，偷渡？”诺里问得小心翼翼的。但是爱丽丝回答得胆气很壮：
“您很敏锐，说得很对。前几任的家主，喜欢在各地投资地产，所以我们在各个感染区和无人区都有联络点，收留流民，不限于混血种和变异种。”
法斯宾娜继续补充：“我们的血脉是最杂的，我们根本就不讲究血统这种东西。”
“那么……为什么要坚持这种……蕾丝边小黑裙的装扮呢？”诺里盯着第一排的一个女仆，她看起来是一个混血种，淡青色的肌理十分壮阔，肩背浑厚雄壮，感觉能单手捏爆自己。现在她艰难地塞在小黑裙里，潦草的黑发扎着双马尾，让这个场面惊悚又突兀。
“主要是为了伪装。”爱丽丝顺理成章地解释，“虽然她们的工作几乎相当于保镖团，但是对外，还是要装扮成女仆团。”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这样叫伪装？”
爱丽丝不明白她质疑的点在哪里，一把拉开自己身上的蕾丝肩带，扯开下层的黑色布料，露出背上一副鲜丽的巨蟒刺青，“这当然是伪装了，要是不穿衣服，我们的等级标志不就露出来了，敌人就会看见呀。”
“……”诺里半天说不出话来，“重点不是穿衣服……算了，有一说一，这幅刺青挺帅的，我能刺一个吗？”
姜尚差点气昏过去，他挤到两人之间，大声疾呼：“重点整个歪掉了！”
“当然不可以了。”爱丽丝骄傲地拒绝说，“这是我立过多次一等功后，升级成为最高级女仆的勋章，不是谁都能有的。”
“根本没人听我说话……”姜尚气得哼一声掉开头，“交接仪式还没完成呢。”
“下面还有什么？”
“最重要的一项。”说这句话的时候，姜尚满脸的正色，他平时都没有这么严肃过，带领着所有人来到了一处宽阔的空间，“现在我要介绍一位家庭成员给你，之前你们没有见过面，但是她在家族中很重要。”
诺里当时就万分地好奇了，“新的家庭成员？我还没见过？谁啊？”
“我的妹妹。”姜尚手指向一个方向，“就是黑杰克和黑主的妈妈。过来，倻瑟。”
诺里呆滞地看着用木头一样僵直姿势过来的人，半天好像回过神来，瞪着姜尚不解地问：“她是一个机器人！”
“难道你歧视机器人吗？”
“我……”诺里就像吃东西被噎住一样，“我对她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她是怎么成为黑杰克他们的妈妈的？我对这个问题比较好奇？！”
姜尚指着旁边的黑杰克，“你来解释。”
黑杰克似乎觉得挺好玩的，他上前两步，从怀里掏出皮夹，里面除了几张花哨的星钞，就是一张老旧的影印式照片，“喏，这是我爸爸。”
诺里接过来，上面是一张半身像，年纪大概三十多岁，中年男性，熟悉的黑色寸头，粗粝的发质像钢丝一样。吊梢眼狭长上挑，姜黄色的眼珠像猫科动物。看着他，诺里忽然明白了什么，“你们……也是复制出来的？你们没有妈妈。”
黑杰克挑挑眉，“事实虽然是这样不假，但是你不要说得跟骂人一样嘛。”
诺里表情复杂地看着他，“我们这个家……可真是复杂，所以我们全家上下没有正常人的吗？”
“姜赫当年当家主的时候，他厌倦了一切，包括帝都的局势。”姜尚继续解释，“他当时已经意识到，早晚有一天，联邦会崩裂，白司令的高压统治会摧毁表面维持的和平，所以他从自己的助手当中找出了一个人，把他当成家族分支，杜撰出来一个女儿倻瑟嫁给他，黑氏就是这么来的。”
“嘶……姜赫感觉联邦会崩裂，他为什么不自己解决？制造出来一个分支干什么？”
诺里和姜尚两个人面面相觑，最后他摊了摊手，无奈地回答：“因为他太懒了，懒得管这件事，太麻烦了。”
“……果然，”诺里点点头，“没有出乎我的预料，我对您上面的几代家主已经非常了解了。”
姜尚表扬她：“理解得很对，我们家族就是这种风格。”
“所以，这场奇妙的交接仪式完了吗？”诺里已经累了，她极其无奈地看着眼前的场景，“我觉得，我们家族最大的优点就是从容，不管面对什么，都能用玩笑的态度面对。泰山崩于前，我也能原地坐下玩泥巴。这也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那么，有人反对吗？”姜尚面对着所有人，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有人反对新家主接任吗？”
“我反对！”黑杰克高举右手，越众而出。但是他一转头看到还站在人群里的黑主时，马上破防了，“你怎么不出声也不举手？不是说好一起反对的吗？”
姜尚捏了捏自己眉心，伤神了几秒，“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反对？”
“因为我怀疑，她根本不是诺里！”黑杰克指着诺里那个方向，信誓旦旦的样子。
现场有短暂的寂静，然后开始出现窃窃私语。姜尚问旁边的爱丽丝管家：“你觉得，现在怎么处理？”
爱丽丝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会安排一个精神健康方面的普查。”
“啊？”
“这不是很明显吗？之前是诺里，现在轮到黑杰克，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疯了。”
姜尚心累的感觉加重了，他又揉了揉眉心，“……我看，还是让我先疯了吧。”他转向诺里，疲倦地对她说，“你的问题，你自己解决。”
诺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黑杰克，不解地问：“解决……他吗？”
“我让你解决问题！”姜尚气到破防，“我们的家主交接，就是要得到全体成员的认同，只要有异议都可以当场提出来。”
诺里微微张大了眼睛，“这么设计选举过程，好像就是不想让别人反对，不然直接匿名投票好了，为什么要当众提出来？万一以后被打击报复怎么办？”
“什么？你还要打击报复我？”黑杰克分外的伤心，“只有我发现你的不对劲，他们都没发现呢！他们只能大概知道你是个精神病，只有我知道你的病有多严重，让你病到裂开！病到……呃……像条蚯蚓一样。”
“……”诺里瞪着他，“什么玩意儿？”
“我说，诺里就像条蚯蚓一样。她把自己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每一段都代表诺里的一个方面，现在就是坏的那一小节，正在掌控这具身体。所以我才说眼前的这个不是诺里，真正的她藏在这具身体里面。”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诺里忍不住捂住脸，然后她望着姜尚，“现在有病的到底是谁？”
“那你证明给我们看。”姜尚的表情很认真，“你证明自己真的是诺里。”
她瞪着金色的大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你要我证明，我是诺里？你认真的吗？我也没有让你证明你是姜尚啊！”
“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证明。”他正色地说，“但是你先来，你先证明自己。”
诺里审视了一下眼前的场面，尤其看着黑杰克两兄弟，他们都心虚地偷瞄自己。
“行，那你们说说，要我怎么证明？”
黑杰克和黑主互相对视一眼，忽然想起来一些过去的记忆。
“你说一说我们之间的事，说一点只有我们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亲近一些的。”
诺里想了想，很不解：“我们也没有多亲近呀，顶多是酒友的关系。”
黑杰克很气愤，“我是你关系最近的表哥了吧？怎么可能不算亲近？反正我和黑主从来不一起出门喝酒的！”
“好吧……”诺里极尽努力地回想，在原地紧皱眉头好久，“有了有了，我想到了，你的腰椎位置有一道5公分的十字形状疤痕，因为是你第一次到星盟出外勤落下的伤，所以你故意保留下来的。”
黑杰克马上僵硬住，“你怎么知道？我好像没跟你说过啊……”
姜尚的眼光尖锥一样尖锐，逼近诺里方向。
“有一回你喝多了之后说的。”
爱丽丝管家走过来，站到黑杰克身侧，平和地对他说：“要公示给我们看，脱吧。”
黑杰克迟疑着，将夹克外套拉开，他今天穿得很寻常，外面只是一件旧的飞行杰克，里面是单薄的薄衬衫。黑色布料拉扯开，露出一段肌理坚硬的躯干，在腰身靠近脊椎的位置，确实有一枚切口整齐的疤痕。
“但是……”斐尔卓想到了什么，犹豫地开口，“就算诺里说的没错，她的几个人格之间也是可以互相分享记忆的，这也不能说明什么。”
诺里的眼光不可置信，瞥过去，“怎么连你也怀疑我？我明明……”
“你应该说点更重要的信息。”斐尔卓明显意有所指，“说点有说服力，让别人无法反驳的。”
诺里似乎明白了点什么，“你被扣在东联邦的时候，为了把你救回来，我帮你和缪慈定了一个婚姻契约，你还记得吗？”
黑杰克马上开始了不妙的预感，“你想要说什么？”
“虽然现在口头上婚约已经废掉了，但是缪氏的电纹签章还在我手上，所以严格来说，婚约还没有彻底解开。”
他一愣，“那那你、你还等什么？快点把签章还回去啊。”
她沉默地站在原地，什么也没说。
黑杰克似乎明白了什么，“不是吧……你、你在用这个威胁我？”
诺里还是保持沉默，只是看着他。
黑杰克掉头，看向黑主，“别告诉我就是因为怕她，所以你刚才不愿意站出来？”
黑主用那双跟他很像的眼睛，和他对视着，“有没有可能，我比较了解她？因为我平常和她接触比较多，离得比较近？”
黑杰克原地破防了，“我们说好的一起在仪式上考察她到底是不是诺里！你怎么临时变卦了？我们家没有你这么不讲义气的人！”
“那我们家都是你这种质问家主的人吗？”诺里捏住黑杰克的下颌，用一种霸道总裁的姿势把他的脑壳扭过来，“你说说，对我到底有什么不满？”
现在就很尴尬了，黑杰克独自一个人面对着她，吞吞吐吐地回答：“没、没有不满。我觉得……你这个家主当得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要在接任仪式上反对我？还是当场质询。”
“我……我现在相信你是诺里了，一个变态是想不出这么变态的主意的……不对，是一个变态绝对想不出这么抽象的主意。这种缺德的风格只有真正的诺里才做得出来。”
她很满意地点点头，“这么说，你同意我这个家主的身份了？你承认我了？”
“我不承认行吗？不承认你就要替我娶一个老婆回来！”
“别做梦了，就算我想，缪慈也不可能答应的，她宁愿自挂东南枝。”
“……家主大人，请不要精神打击我，就算你是家主，我们家也不是一言堂，我们有内部举报系统的。”
诺里诧异地问旁边的姜尚：“真的有这种系统吗？我能取消它吗？”
姜尚很无奈：“你真的要把上任的第一个举措用在这个上面吗？取消内部举报系统？”
“我想想啊……”诺里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不要了，第一个颁布的指令是很重要的，我决定——”
她面对着所有的姜氏成员，包括女仆团和文职人员，包括内勤和外勤，包括驾驶员和特务，发表了自己上任的第一条指令，“明天放假一天，全体人员一起去参加英雄伊芙兰系列大结局的首映式。”
对于这个抽象的决定，大部分人都是沉默着面对的，只有法斯宾娜高兴得原地跳起来，欢呼：“好耶！我老早就想去看了，我还为了大结局写了十封意见信呢！”
姜尚不停地建议：“还是取消内部举报系统吧，我觉得取消内部举报系统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