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
临时基地的2号出入口，橘吉拖着残破的恐鸟号，还有疲软的橘乔从墙上的大洞进来，看见的就是遍地残骸，入耳哀鸿遍野，伤亡惨不忍睹。
橘吉的精神状态还可以，橘氏的生活让她心硬如铁，现在还挺理智的。“我们的通讯仪器损坏，和指挥部失去联系了。”
“我们也一样。”婓尔卓从绝道假面号的驾驶舱出来，从地上找到化成一滩的对讲机，他随意把粘液抹在身上，把对讲机残骸丢开。
橘吉走在他肩侧，“下一轮袭击我们会完蛋，就算下一轮挺过去了，人员减损也和全军覆没差不多。”
“分析得很好，也可以不分析的。”
发现他竟然是逃避的态度，橘吉有点诧异，“其实……你们可以不用回来，这样的牺牲有什么意义？”
婓尔卓停住，一脸的无奈，“也请你不要扰乱军心。”
“还有军心吗？”橘吉扫视一眼周围，凑近了半步，“橘氏的家主一直都在搞乱世界，我要是阵亡在这，也算是一种赎罪。但是你们又没有罪，为什么不能跑？她不是无所不能吗？她要跑路应该不难吧？”
“……现在讨论这个不合适吧？”
“现在不讨论，等死了以后再谈论吗？”橘吉不自觉扬高了声音，她又压抑下来，愤懑不解地说，“我这辈子都想摆脱橘氏，换做是我，我才不回来。”
婓尔卓从鼻底喷出一口气，“你以为我想回来？可是我不一样了，我不是没有根的人了。”
橘吉哀叹，“那你就有弱点了，有弱点就会被人拿捏，就不好过了。”
“我看你挺喜欢被人拿捏的。”婓尔卓朝她一挑眉，若有所指。橘吉啧了一声，不甚开心，“你不当亚当，还可以当婓尔卓。我只有橘氏的后裔这一个身份，我真的累了。”
他这回沉默了很久，“再坚持几个小时，很快一切就过去了。”
吱嘎的声音又淅淅索索地在周围响起，橘吉暗骂一声，转身向装甲跑过去。婓尔卓忽然感觉到什么，他扯住橘吉，面对某个方向，看见那里的一块舱体被钉穿了一圈，透出一截尖锐的锥体，几只编织者挤进内部空间，从破洞里能看到虫群正在接近，一截一截蠕动的虫体缠绞上来，箍得残破的基地嘎吱作响。
婓尔卓的眉心皱得更深，他看见破洞外的虫身忽然开始分解，甲壳一片片分裂，脱落下来，赤红色羽翼和铁青色甲片纷纷扬扬，漫天都是。迅速地，缠在外层的虫群就被分解干净了。
诺里从洞口钻进来，她脚下踉跄，两步路走得摇摇晃晃。婓尔卓一把将她薅过来，诺里抬眼望着他，她的眼神很奇怪，完全没有对焦，好像穿过他看着很远的地方，瞳孔扩散得很大，显得她极端神经质。
她的奇怪表现，加上契约连通传来的癫狂感觉，让婓尔卓能肯定，她现在不正常。
“诺里，你看着我，你还认识我吧？”
在她的视角，看到的是完全不同的画面。视线里的一切都在蠕动，一层粘稠液体在缓慢往下滴落。对面的婓尔卓被一团黑色触手包裹着，半边脸露出，眼仁和眼白都是漆黑一片，冷淡里透露着疯癫感。
诺里满脸的迷惑，小心翼翼问：“婓尔卓？”
他的担忧加深了，“你还好吗？”
“我……不清楚。”诺里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她一直高度精神紧张，紧盯着婓尔卓，生怕眼前的一切是假的。
“你们失去了联系，金莱要我过来确认情况。还有……”她掏出黑色的匣子，放到婓尔卓面前，“现实情形不容乐观，要做最坏的打算了。”
他的脸色很差，把诺里扯到一边，“你要去引爆？”
“对。”诺里点点头，“如果把控得当，可以一举歼灭剩余的虫潮，还能保留一些有生力量。”
“你的丘英老师，和比尔特老师就是因为这个，一个失去一手，一个失去一脚。”
“这又不是新闻了，我都知道二十多年了。”
“让我来引爆。”
诺里叹息一声，“你是主攻手，不是机械师也不是勤务兵，你来干这个太不合适了！”
“可我的生命力顽强。”
“在炭丸面前，谈生命力是一种玩笑！”诺里气急败坏，但是因为大吼了一声，显得气虚，气势也马上弱了。她扶着眉心，忍过了这一阵晕眩。
“你都站不住了，你现在还能干什么？”婓尔卓也很烦躁，平时面对诺里的小妙招都忘记了，开始和她正面硬刚。
诡闪适时地打断他们的对峙，他对这两个人都比较了解，头痛地说：“要不然我去吧，我可以牺牲。”
“你在说什么东西？”诺里一把薅住了他的前襟，推着他往后，一直把诡闪怼到墙边。
诡闪很冷静，“我是生化人，我可以复制，复活起来更容易。”
诺里顺着他的指向，看到他手里抓的一根记忆提取器，她叹了口气，“你是可以复制，但是你不是完全的生化人，你是后天改造的。”
诡闪扯着自己的制服外套，露出内部金属色泽的身体，四肢银亮，连接躯干的部分刷了一层薄薄的塑胶漆。“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要不是你非我把我捡回去，我早就不想坚持了。我作为皇室的试验品，生命应该很短暂，要不是你多管闲事，我不应该参加这场战争。”
“我多管闲事？”她一脸迷茫，气哼哼地摊开手，“好，你不想活了？行！把账结清楚，你知道你全身的义体加起来多贵吗？从设计到制造都是我一手包办的！”
诡闪轻笑，一点没有生死关头的沉重，“我想要一个轻巧干净的结尾，我不想几个世纪以后被放在博物馆里展出，展品名叫夏娃生前得意之作。”
“……”诺里沉默了半天，瘪了瘪嘴，露出一副委屈的表情，“我不想所有认识的人一个个在眼前消失，我不想当最后留下的那一个。”
诡闪也叹了口气，“你会遇到别人，活着就会有新朋友的。”
“新一轮虫潮入侵！”白茗的声音又在频道里响起，诺里的对讲机搁在腿边，声音在空间里绝望地回荡着。
“给我。”诡闪焦急地伸手。
诺里递过去一半，“你打算在哪里引爆？”
“我会驾驶一辆小飞艇离开基地，在空虫巢群中间引爆。”
诡闪刚刚说完，就听到头顶传来刺耳的划蹭声，一片夹板砸下来，诺里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量按倒，巨响和垮塌声铺天盖地，碎片与灰尘扑簌簌下落。婓尔卓的吼声就在耳边爆开：“来不及了，所有人上飞行器，尽快撤出临时基地！”他的眼光转过来，盯着诺里，伸出手，“给我。”
她的状态很糟糕，眼前的景象千变万化，色彩过于艳丽了，形状都在融化，影响到正常的感知。她伸手去抓，结果抓了个空，摸到了婓尔卓的肩膀上，紧紧地扣住他，“听我讲，我撑不住了，让我来吧。”
婓尔卓抓着她两肩摇晃了两下，“振作一点！现在不能放弃！”
“你先放弃的！”诺里捧着脑袋，一股肿痛感在脑子里扎根，她觉得自己正被挤出这具躯壳，真实感越来越淡薄，只能努力抓紧婓尔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来一遍，我走得太远了，我可能回不来了！”
“那就一起！”他凑近到眼前，苍白眼珠和漆黑的瞳孔紧紧盯着她，暂且冲破了一切幻象，放大充满了诺里的视界。也能感觉到他的皮肤触感和温度，诺里在屏息的寂静里冲着他点点头。
婓尔卓把人拉扯起来，周围的人群都在撤离，背景是被逐渐撕裂的走廊舱体，几只幽火红刺蜂冲进来，仗着自己细长娇小的体型冲开了撤离的队伍。橘吉抛开装甲，从驾驶舱出来，冲向一只红刺蜂，钳住首尾两处从当中撕碎。橘乔从她身后跳出来，空中跃上了另一只红刺蜂的背翅上，抓住两幅薄翼从躯干上撕扯下来，再伸手拧住碗大的头部，连带着一长串的内脏扯出了腔子。
虫群暂时被压制，残余的部队继续向出口撤离。婓尔卓把黑色的匣子拿过来，扭过身体，在诺里看不见的角度与诡闪交换了眼光，诡闪立马意会，两个人一前一后把诺里分隔在角落。
诡闪的手放到肩膀时，诺里就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他直接把人扛在肩上，朝着出口大步狂奔，诺里就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是不是傻？你身上的快捷指令我还没撤销呢。”
诡闪心里警铃大作，听到一声轻轻的响指，四肢就停止了动作，原地停住。诺里自己从他肩膀上下来，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指了指出口处，淡定地命令他：“自己走，不要烦我。”
“诺里！诺里不要！！”诡闪大吼大叫着，但是身体却径直地随着队伍行走，吼叫声逐渐远去。
婓尔卓看着眼前，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最终只能低下头苦笑，“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整片天棚垮塌下来，氧气在迅速外泄，气压变小，重力也在减小。诺里抽出两只记忆提取器，“开始吧，也只是一眨眼的事。”
婓尔卓接过去，却拿在手里，没有进一步动作。诺里又感觉到了异样，“又怎么了？”
“你知道的，我不能再复制了，我已经复制了太多次了。”
诺里焦急地大喊：“总会有办法的！上一次也是，我会和科研院一起找到办法的！”
“我可以先寄居在机器人里面，等着你一遍遍拆分自己，来实验复活我的办法吗？”婓尔卓摇摇头，一手举高，捏着遥控装置。
诺里快要疯了，她想过去阻止他，但是眼前的东西都在融化，所有的东西闪闪发亮，化成一滩湛蓝炫紫橙黄的粘液。她在一大滩粘液里摸索着，想要找到婓尔卓的形状，忽然听到他的声音，大概隔了三步远响起：“诺里，活着确实很不容易，但是你要试一试。你有家人，有很多的朋友，缺的只是一个让自己高兴的办法，仔细找一找，一定能找到的。”
“不不！不要——”
一团巨大炽热的气团爆开了，气浪形成巨大的推力，把两个人卷起来甩进废墟。先是热烫包裹席卷，迅速切换成痛感，诺里还以为自己掉进了硫酸池里，表层皮肤在溶解剥离，没等她痛呼，一具炽热滚烫的躯壳撞进了怀里，她迷茫地摸索着，所有的细节都很熟悉，这是婓尔卓的身体。
除了热度，还有湿淋淋的血腥气味，诺里努力想要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很黏，上下眼睑粘在一起。她伸手摸了摸脸，摸到一片黏糊糊的质感，伴随着焦糊的颗粒感。视线恢复了一点，她感觉左眼似乎失明了，什么都看不到，视线缩窄了很多，混乱的视线里依然充满了精神污染的荒诞。
大片的红色、粉色、橙色铺满了世界，迸发的点、散乱的线让死海星云变得扁平。视线往下，她看到婓尔卓躺在自己的腿上，他的胸口正中开了一朵大红花，丰沛臃肿的花瓣争相绽放。
“婓尔卓，我分不清楚……”一开口，她才感觉喉间很痒，噗地喷出一小口血迹，诺里随意地抹在身上，又低头去看，“这是你吗？你受伤了吗？我看不出来……”
他挣扎了一下，显得非常疲倦，他一直都像个超人类，从来没有这么疲惫过，动作慢吞吞地爬起来一些，湿漉漉的手掌轻轻撑在诺里肩膀。婓尔卓颜色惨白，迸溅的血迹衬得鲜红妖异，他看了一眼，忽然愣住，见到诺里左半边脸烧焦了，从颅顶到耳后，一团狰狞可怖的焦痕涂抹开。但是她似乎不觉得疼，还在到处摸索。
“没关系……”婓尔卓想要过去搂住她，结果往前栽倒，伴随着一条血箭，迸射得四处猩红。
诺里摸了一把完好的右脸，把斑斑血迹抹成一片红痕，终于摸索到了他，她太混乱了，连自己的手指在哪都分不清。
“没关系诺里，外貌是可以修整的，一定可以修复到之前的模样。”他的声音虽然发虚，但是温柔和煦，听着似乎一切风浪都平息了。
“你在说什么呀？”诺里努力扯起嘴角，终于感觉到了一股痛楚，她感觉左边的脑壳开始炸痛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婓尔卓……我的脑子要炸开了……”湿漉漉的感觉越来越明显，手里、怀里都在一汩汩地洇湿，忽然一个念头闯进来：他受伤很重吗？他是不是在流血？散乱癫狂的视界稍稍清晰了，大团鲜亮的颜色里，一条瘫倒的人形浮现，他的胸口那朵大红花逐渐变得扁平、凹陷，露出内脏碎片……
诺里忽然意识到，那是一个大洞，他半截身体被洞穿了……
“婓尔卓！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现在看不到你！我看不清楚啊！！”她推着正在冷却的身体，结果看见自己的双手忽然肿大起来，变成一双大螯，诺里烦乱得不得了，她抹了一下双手，好像一切又恢复了，但是触觉又在耍弄她，手里似乎满是绒毛。
很快的，听觉里沸反盈天，充满了狂呼尖啸；视觉里万紫千红争相辉映；触感上虫豸爬行，一会儿痒得要命，一会儿痛到炸裂……五感全部被支配了，精神污染终于获得了彻底的胜利，霸占了这具躯壳……
诡闪迅速带着第三星舰联队残余部队赶回临时基地，搜索一片残骸。他满心只剩下绝望，麻木地扒拉着融化的夹板，看到血和虫子浆液混合在一起，到处都是焦味。
最后，他在一团明黄色的粘液团里找到了诺里，她抱着婓尔卓的尸体，团缩在巨大的镰刀螳虫残余甲壳下，几个人费劲地把她拖出热烫的浆液里，她已经失去意识，呼吸清浅得仿佛没有。
一个医疗官探测了一下她的生命体征，呼了口气，“还好，虽然严重烧伤，但是她活下来了。”
诡闪依然脸色凝重，“我不能肯定，她到底愿不愿意活下来。”
消息抵达蓝星军部时，白蒐已经失眠了一周了，他的精神状态极差，眼底积累一层深深的阴影，脸色白得吓人，浓重的淤紫色眼袋更吓人。一向威武冷峻的白司令，短短的几天长出了很多白发，整个人老了好几岁，白莙抱着绘图板，站在会议室战战兢兢地汇报：
“好消息，星舰联队在死海星云一战获得胜利，他们……伤亡惨重……包括亚当在内绝大部分士兵丧命，指挥官金莱重伤，远征中心主人白芙重伤……”
打量着白蒐的脸色，白莙认为自己应该停止汇报了。死寂的气氛里，白蒐疲惫地问：“还有坏消息吗？”
“呃……坏消息就是，虫潮基本已经消灭，但是剩余的一小股正在迅速向蓝星方向感染，如果我们不能派出星舰战队阻挡，最终还是会落在蓝星上的。”
死寂的气氛里，白蒐看着白莘和白芪，其实他只能大致瞄准他们的方向，他已经完全失明了。
白芪跟以往嗫喏的表现不同，他反而因为绝望冷静下来了，“我们可以披挂上阵，虽然我老了，大致是个废物，但还是比一个自然人强一点。”
白蒐点点头，“狙击手小队集合一下，童子军营14岁以上全部规划进入临时小队。灰盒子里全部囚犯立即释放，全部规划进星舰战队。”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低着头问，“白茗怎么样？”
白莙迟疑着回答：“他们用炭丸解决的……她不可能不重伤……”
“那诺里怎么样？”
白莙又偷瞄了一眼报告，“您还是不知道的好……”
白蒐抬起头，紧盯着白莙的方位，“她到底怎么样？”
“诺里还活着，司令员阁下，但是也只是活着而已。”白莙语气里充满了不忍，“她崩溃了，从精神到身体完全崩溃了。”
从军部大厦里走出时，白蒐接触到了阳光，今天反倒是少见的晴朗，阳光落在体表让他感觉到淡薄的痛楚，不过随着失明的时间变长，这种痛苦会逐渐失去。
“司令员先生！”一个年轻盛气的声音在面前响起，白蒐感觉对面的人敬了个联邦军礼，“北方冰原先遣兵团风川狭，带领全部兵团士兵报到，我们要支援帝国！”
另一个粗哑一些的声音，带着西区口音从另一个方向响起：“雇佣兵军团文森特、松基尔桑带领全部佣兵团支援帝国！”
松公和文公都已经年过七旬了，矍铄的精神支持着一副垂垂老矣的躯壳，站在军部恢弘的大厦前。
白蒐虽然看不见，但是他凭借记忆往前走了两步，越众而出，站在中央空地上，低沉壮阔的声音回荡在中央广场上：
“我们是蓝星人，他们都说我们脆弱、卑鄙，只会玩弄诡计，但是他们都错了。芮迪亚人不了解我们，星盟的成员也不了解我们，我们蓝星人是极具血性的勇猛种族，为了守护家园，我们无所畏惧！”
发表了一篇简短的演讲，白蒐回到自己的亲眷边上，跟白莙耳语几句：“帮我联系橘晴，我要跟她谈谈。”
白莙皱起眉，“您跟她谈什么？现在这个时候……”
“现在这个时候，只有她，手上保存了最强的战斗力。”
白莙收回了一切反对的话，但还是不情愿地嘀咕：“橘晴现在大概正在偷着笑吧。”
“希望我手上的筹码还够，希望她还看得上。”白蒐用浑浊的眼珠望着黑暗里的某处，苍老的脸上一片淡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