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苍犬
作为一个标准的变异种流民，姜润这辈子就没上过几天学，小时候颠沛流离，蹲在下水道玩泥巴；长大一些走运了，被姜氏收养，但是她的基础教育始终太差了，家长又不管，天天跟着女仆团瞎混，最后终于成了个街溜子。
等到诺里发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个经典的叛逆鬼火少女。她的破烂夹克脱掉搭在肩上，上身穿着工字背心，露出背后一幅红鳞大蟒的刺青，叼着电子烟摇摇晃晃地进门，两个人在客厅打了个照面，姜润还是心虚了片刻，偷偷把电子烟藏在身后，装乖地问：“你回来了诺里？我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对，我也好久没看见你了……”诺里有点咬牙切齿，但是她最终冷静了下来，不停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做有效率的交流，不要输出情绪。
“我觉得很抱歉，我太忽略你了，一直没怎么管过你，所以我给你办了入学手续，明天开始去学院上课。”
姜润的反应是跳着脚反对，“我不去！我不想上课！”
“为什么？”
“我跟那些小孩混不到一起去，他们讨厌我，我也讨厌他们。”姜润想到过去在学校里的经历，就浑身上下充满了抗拒。
“你不需要跟他们混到一起去，我只是希望你能去学习一点东西。”
“你也可以教我呀！爱丽丝姑姑她们也能教我，一直都是她们教我的。”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处事规则吗？”
姜润点点头，小声重复：“永远保持学习；不要受规训；永远坚持梦想。”
“除了第一条，你做得都太好了，尤其是第二条。”诺里啧啧感叹。
“上学就从来没好事发生。”姜润还是对学校充满了抗拒，她的神情变得可怜，近似哀求的口吻说，“爱丽丝姑姑她们都没上过学，她们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我非得上这个学不可？”
诺里忍住唉声叹气，耐心地解释：“她们每天只负责管理这间屋里，还有保护你的安全，但是你以后要负责指挥她们的，你要负责把握家族的方向，做重大决策。”
“你不能做重大决策吗？为什么要我做？”
诺里终于把气叹了出来，“我也希望能一直保护你，照顾你，但是我总是要死的……”
“我不要！我不要你死！”姜润终于露出了小女孩儿的样子，跳着脚尖叫，有点胡搅蛮缠的模样了。
诺里瞪着眼睛，茫然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好像穿越了时间，看到了自己和姜尚在同样场合，同样的对话。时间的砝码落在此刻，让一切都太过沉重了，她无法承受地结束了对话。
但是仅仅三天之后，诺里就接到了新任学院长航特.伊莱克的会见请求，俗称：见家长，一般是在熊孩子闯祸之后。
航特看见诺里的时候满脸愁苦，不停地吐苦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当年姜尚把我挖来当老师，绝对没安好心！那时候他就想好了，要我接这个班吧？”
诺里稳如泰山，坐在他对面的座椅上，安静地看着他的表演。
“你们把我当做什么？你们家的私人家教吗？当年你就是个问题学生，每天气我，好不容易把你送走了，现在又来了一个姜润，她更生猛了！”
诺里换了个姿势，知道正文要开始了，认真地捧了一句：“她怎么了？”
“她怎么了？她就是一本错题大全！她什么错误都犯，什么规则都要违反，她成天在学院里打架，课也不上，作业也从来不做，要不是现在上不了天，她就无所不能了！”
诺里眨了眨眼，说实话，听到了航特的控诉，她觉得这些还不太严重，“不就是打架嘛，我当年也打架。”
“……但是你没有把外面的帮派成员和流氓叫来帮你吧？”
“……”诺里还是决定住嘴了，她思考了半天，还是不满地说，“现在跟之前不同，我们的学员有很多是姜润这样的，他们小时候因为生活环境不好，没有接受教育的机会，我们不能放弃他们！可以尝试把课程内容弄简单一点，从基础的教起。”
“你以为我没想到吗？现在的课还不够简单？从识字开始好不好？”航特气得甚至累了，瘫在座椅上，无可奈何地说，“我们也不能光是照顾这些变异种和混血种吧？那些自然人学生怎么办？也有很多基础很好，专门来进修高级技能的人，我们也要顾及他们吧？”
“你不能放弃呀，航特老师。你现在是一个教育家了，你得拿出匹配这个称号的努力和毅力。”诺里开始了戴高帽子战术，果然很有用，航特听到了这个称号，不自觉挺胸抬头，诺里马上再接再厉，“而且，她就没有优点吗？要因材施教呀。”
“其实……她也确实有挺凸出的优点，她的体育成绩特别好，自由搏击课全是A等，反正跟你正好相反，只要不需要动脑子的，她都擅长。”
诺里觉得被一根箭扎透了，甚至开始苦中作乐地想：“我竟然能培养出一个体育生？也是世界真奇妙了……不管怎么样，航特老师，我一定会努力的，我回去会好好地管教姜润。”
他没报什么期待的样子，“最好是，起码让她从写作业开始吧。”
姜润同学晚上回家，就看见诺里坐在客厅里等着自己，爱丽丝和法斯宾娜分立两旁，俨然一副升堂审讯的模样。她安静如鸡，慢慢走上前，听到诺里讲：“从今天开始，每天晚上7点到9点定为我们家族的学习时间，所有成员必须参加。”
姜润马上表示反对：“这不是等于定了一个门禁时间？还是7点，这么早？我不要！”
诺里马上宣布：“反对无效，你什么时候能自己把作业写完，什么时候取消全体学习时间。”
爱丽丝和法斯宾娜两个人当然没有课程可学，直接对着姜润摊开手，“作业拿出来吧，逃避是没有用的。”
事实证明，再美好的亲子关系，在辅导功课面前都会不堪一击，半个小时之后，诺里就感觉自己要疯了。
“我就是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回答不上来？”诺里喊出这句的时候，扯着自己脑壳两侧的头发，都快把自己薅秃了。
姜润倒比她还暴躁，站在凳子上，从高高的角度往下瞪着她，“又没有人教过我！我怎么知道？老师也没教过呀！”
诺里捂着自己的前额，“那好，我教你，你先下来。”
“我不！”姜润在高处跺了跺脚，带动凳子一起颤颤巍巍的，“我下去你就要骂我了，我不下去！”
诺里无语，自己也站到凳子上，结果和身量高挑的姜润比了比，发现自己竟然还矮了她一小节，忙又从旁边捞过来一只小板凳，把两个凳子叠在一起，摇摇晃晃地站上去。
拿着托盘过来送咖啡的爱丽丝管家看见眼前的奇景，惊叫了一声，“妈呀！你们干什么？这是辅导功课，还是登高大赛啊？快点都下来！”
诺里气得声音都变了调，“你看看她！她要气死我了！”
爱丽丝把诺里推出去，“哎呀呀，还是我来吧，你当院长当得太久了，不适合教小孩儿。”
姜润也从凳子上蹦下来，噘着嘴，哼一声把脑袋拧向一边。爱丽丝凑近过去安慰：“别理她，诺里她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小孩儿，从来考试都是第一名，她根本没法体会我们的感觉。”
姜润也冷静下来了，自己有点难过，“我也想像诺里一样，可是我真的做不到嘛。”
“她其实不希望你跟她一样，她总说自己是个反面教材，她只是希望你能努力一下，试着融入环境，多交朋友，不要因为在街上混着比较舒服，就不愿付出努力再做任何事了。”
爱丽丝平时很少说这么多话，已经可以说是在谆谆教诲了，她心累地想：我真是为这个家操碎了心，一边将绘图板上的习题打开，“我看看，什么问题这么难，让你们吵成这样……光传感器可配合下列矩阵模型的哪一种……”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姜润充满渴望的大眼睛盯着爱丽丝，“选哪个？”
“呃……”爱丽丝沉默地拿着绘图板出门，指着诺里不满地申诉，“学校的习题也出得太难了吧？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学这些吗？”
“……你嘴里这么小的孩子今年二十多了，比我还高出半个头呢。”
爱丽丝啧了一声，“不然，你帮她做了又能怎么样嘛，反正你写一份作业用不了多长时间。”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诺里指了指自己，“我，都没有毕业证书！这不是唯结果论，需要体验过程，过程很重要！”
爱丽丝听了她的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第二天一早直接到了学院长办公室，对着航特.伊莱克说：“给她颁发一张毕业证书。”
航特拿着杯子，被定格了一样一脸懵逼表情，死寂的气氛持续了一会儿，他终于缓过来了，将杯子放下，悔叹道：“合着昨天我和姜诺里谈了那么多，她只领会到自己没有毕业证这回事了吗？”
爱丽丝管家不管那么多，直接下命令一样要求：“她是成绩最好的毕业生，只不过最后一年没上满。”
“……因为她忙着毁灭世界去了？”
爱丽丝不要脸地承认了，“对！”
“……”航特闹心地捂着脸，“你也看了她那篇破论文了，现在还挂在科研院大厅里呢。你要我同意她用那一篇破玩意儿毕业？！”
爱丽丝只是听过一点点，她本人没看过那篇论文，不过她也搞不懂其中的细节，用上菜市场划价的口气问：“要不然，让她再写一篇别的呢？”
航特连连摆手，“算了吧，她万一再写出一篇《论亿万生灵如何在我手中陨灭——帝国毁灭者，夏娃生平自述》，你说我是给她通过呀，还是自己自尽呢？”
爱丽丝懵逼地听着，不解地问：“刚才是您在透题吗？要我转述给她吗？我没记全，您再说一遍？”
“……”航特彻底萎下来，“毕业证我会给她的，这几天就给。”
爱丽丝欢天喜地地把这个“好消息”带给正在上班的诺里，搞得她完全懵了。
“航特学院长要把毕业证书给我？为什么？”
“因为我替你争取到的啊！”爱丽丝描述了一番自己的努力，“他起先是不太同意，但是我说服了他。”
按照对女仆团的了解，诺里担忧地问：“你没打人吧？”
“没有！”爱丽丝拍着胸脯保证。
诺里还是很怀疑，“语言威胁也不行。”
“也没有。”
“……骂街也是不好的。”
爱丽丝开始失去耐性了，“我都说了，是好声好气地劝服他的！”
旁边桌子的艾瑞克好笑地附和了几句：“你现在是战略科研院的院长，他补发毕业证给你，国家学院也脸上有光啊。”
提米科玛搜索一下，滑动过来，电子屏上呈现着国家学院网页，“搜到了搜到了！网站上确实有主人的名字了，毕业生：姜诺里，毕业设计：帝都改造重建工程……呃、毕业论文：《一个小目标：横跨黑白两道，称霸帝都周边——手把手教你如何卷成联邦土皇帝》……”
看到诺里糟糕的脸色，提米科玛声音小了，“要我帮你黑掉学院网页吗？”
“……不要，就这样吧。这也算是……实事求是。”
艾瑞克又忍不住伸出大拇指，“真有胸怀！不过以后会传成什么样子就不好说了。”
晚上时，姜润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拿出自己的小考试卷给诺里看，“我得了20分！这是我拿过最高的分数！”
诺里看着电子屏半天，掏出来绘图板，上面是一套最新出炉的智力测试题，“先把这个做了，要认真答。”
看着天书一样的图形和符号，姜润两眼变成蚊香圈，“这都是什么呀？”
“我要开始计时了，集中精神！”诺里拍了拍她的小脑壳，半个小时后，答题停止，诺里扫了一眼她的试卷，就把绘图板抽走了。
姜润好奇地问：“我得了多少分？”
“……85分。”
“那算是很多吗？”
看着她亮晶晶充满期待的表情，诺里尽量装得平静寻常，“还行吧。”
第二天，姜诺里院长在办公室里放下笔，开始唉声叹气，旁边的艾瑞克只好跟着停下手里的事情，“又怎么了？”
“你知道那个智力测试吗？”
艾瑞克点点头，“有问题吗？”
“我觉得……那个不太准确。”
他开始感兴趣了，“你测过了？你有多少分？”
“140分吧。”诺里心不在焉地回答。
“很不错了，我才120，蛮准的呀。”
诺里试探地问：“如果一个小朋友，还没有90分，是不是有点闹心？”
艾瑞克认真想了想，回答：“也不一定，那要看以后的发展方向，如果只是到星舰战队当个士兵，对智力没有太多要求。”
但是诺里对他的回答不太满意，“我们不应该给孩子设定未来的方向，这应该个人自己来做决定的。”
“那万一他自己做不了决定怎么办呢？”
“学校应该做正确的引导，不是按照智力、数据来排名，再照着排名录取到不同的部门，这样一点活力都没有。”
“你所说的，数据排名不好看，但是能力很强的人太少了。如果一个幼崽真的聪明又能干，他应该能正确运用规则的，好比你，你虽然当初连毕业证书都没拿到，在学院里所有老师都谈之色变，但是如果你心里愿意，你可以拿到非常亮眼的成绩。数据和排名对幼崽确实是一种约束，但是约束不了真正的强者。”
诺里还是很不服，“我们不只是在培养强者，我们是在教育幼崽过生活，世界终于安定了一些，我们不能过一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吗？”
艾瑞克无奈地说：“你讲的东西确实有道理，但是那是个人的努力方向，我们制定规则是为了让整个团体顺利运行下去，我们没法照顾到每一个个体。”
晚上回家时，爱丽丝悄声告诉诺里：“小祖宗是哭着回来的。”
诺里一挑眉，“有人欺负她？”
爱丽丝差点哈哈大笑，“唯有这一条绝对不可能，要是有人敢惹她，家长已经带着满头包的孩子上门讨说法了。”
诺里在心里怀念了一下过去还弱小的姜润，不过她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姜润趴在床上，把脸埋进枕头，她感受到诺里坐到床边，气哼哼地质问：“我问他们了，85分根本不高！他们说我是弱智，呜呜……”
诺里沉默了一会儿，“85分确实不算高，但是也在合格的范围内，不需要哭……”
哭声震天响，完全盖过了诺里的劝慰，姜润边哭边喊：“我不想当一个平庸的人！我想跟你一样，闻名世界，声震星盟！”
“当然可以了，谁说你平庸了？你光是幼年经历都完爆他们了好不好！他们谁在下城区里自力更生过？一条数据而已，说明不了什么。”
“真的吗？”姜润半信半疑，抬起泪眼瞟着诺里。
“起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诺里拍了拍她的背心。时隔了好多年，诺里又坐上铁嚎兽了，虽然机身上画满了涂鸦，但是手感完全没变，一切东西包括味道都很熟悉。诺里带着姜润到了城市边缘，原本的蓝区现在已经全被纳入城市的版图内，夜晚的建筑工事正在加紧赶工。
诺里指着中央举着扬声器大喊大嚷的工程师，“那是佐伯.汀斯奇，当年是机械师班的最后一名，他没有什么天分，但是非常努力，努力到你想象不到的程度。你看，努力是有用的，有些东西是可以靠努力弥补的。”
姜润转过脸来，“可是我怎么觉出……一股心酸？”
“……心酸是因为你心里认命了，如果你不认命，就没有工夫去心酸。”
“谁说我认命了？”姜润马上进入倔强模式，“我不可能认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太好了。诺里心里松了口气，看到她打起精神，准备正经地面对生活，提起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姜润的人生过得还算顺遂，她从国家学院毕业后，进入了特遣小队，一开始负责巡街。后来破获了两起武器走私案件，升迁为中队长。联邦共和国十周年庆典时，特遣队又提前擒获了一支反动武装，阻止了一次街头火并，姜润获得一枚荣誉勋章，由特遣队升入安委会，任职于深空战术中心下辖的星盟防御部门，简称星联防。
从新历45年的年末开始，亚当项目就一直是深空未知领域小组首要的研究课题，到新历50年，对伊甸计划的研究投入一直非常巨大。
新历52年，10人议会收到提案，要求削减不必要的科研投入，包括到目前为止毫无建树的亚当项目，深空未知领域小组的研究开始转向，亚当项目逐渐陷入停滞。
新历55年，联邦共和国建国十周年之际，一股复古风□□入帝都，对前朝皇室的考古热开始了，淑女联盟趁机推出怀念先皇后罗□□尔活动，沾了复古热潮的光，伊甸计划的研究重新提上日程。
新历57年春，帝都春暖花开，河青柳绿。新星域每天人声鼎沸，装满了来自星盟的游客，都城大街上往来着形形色色的种族，热闹非凡。几个卫星城正在全速开发当中，北方的第二市建成，正在热烈欢迎各个种族的星盟移民。
4月4日，一份特殊的来信，由新星域送到了战略科研院，是由站长蓝丝绒亲自送来的。
诺里看着窗外的春景出神，耳边都是芮迪亚人絮絮叨叨的声音，“……我从来没见科曼这么着急过，这次肯定有重要的事。”
诺里收回眼光，轻描淡写回答：“不去。”
“为什么？”蓝丝绒很不解，“你不是很喜欢参加星盟的机甲比赛吗？荣誉联赛好多年才有一次，你却一次都不去，连科曼都来打探，问你还活着吗。”
“我哪来的时间？”诺里把桌上的文件夹拨弄开，展示给蓝丝绒看，“再说了，我又不是小年轻，凑这个热闹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蓝丝绒是搞不懂其中的道道，坐在旁边嘟着嘴，“他说很紧急，需要你拯救世界，这么说你都没兴趣吗？”
诺里看了一眼面前的绘图台，屏幕上反射着她的面孔，布满疤痕的左脸依然还是很可怖，正常的右脸却已经有风霜的痕迹了，眼尾出现了几丝皱纹，扎起头发露出的鬓角也出现了零星的白发。
她不免发自真心地想问：“我还能拯救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