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情歌
夜晚电子街的左岸酒吧,欢闹的气氛正热烈,电子乐尖啸一样贯穿了满场,舞池里蹦迪的青年们好像正在进行一场聚众发疯,头顶诡异又惊悚的音乐,配合着发癫的气氛,一切让很久没有接触流行文化的诺里十分不适。
“真没想到,一阵子不来,这里竟然变成这个德行了。”
她的低声自语完全溶解在背景音里,旁边的航特啥也没听到,只能张开耳朵凑近过来,扯着嗓子问:“你刚才说什么?”
诺里也扯着嗓子回:“我问你有什么事?”
航特被狂躁的音乐折磨得受不了了,挤过舞池,拼命挤到DJ身边,掏出一枚星币当做小费,让他切换了一首抒情小调。他重新回到卡座,身后的DJ举着话筒兴奋地大喊:“国家学院的院长航特先生点播一首《舞女泪之今天你要爱上我》!”
诺里看见航特的脸色阴沉欲雨,显然心情极差。
“所以,您今晚找我出来,不光是为了忆往昔峥嵘岁月,也不是为了聊发一下少年狂吧?”
“又到了实习季,我想安排几个名额到科研院。”他选择实话实说,让诺里也好受了很多,至少不用猜来猜去。
“那很好呀,你写一封邮件就行了。”
航特摇摇头,“你不了解,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什么都讲究公平、透明,包括实习名单。”
“本来就该是如此呀。”
“很多双眼睛盯着那张名单,去战略科研院实习的机会实在太难得了,竞争非常激烈。”
诺里一阵不解,“为什么要竞争?如果你想要名额,尽管增加就行了,哪怕按班级轮流来,每个人都来实习嘛!”
“……我们正在讨论的,是高精尖技术的核心区——战略科研院,不是菜市场,对吧?”
诺里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东西,轻叹一声,“现在又不是战争时期了,教育投入可以增加。”
“现在我要跟你讨论的不是教育投入,是……”航特张牙舞爪的手,捂到脸上,开始了短暂的无语状态,“……是这一批问题学生。”
这个话题就说到诺里熟悉的领域了,“我懂了,你要我帮你教育教育问题学生?”
航特叹气,“跟这些小魔头一比较,当年你们都不算问题学生了,你们都是天真的小可爱。”
诺里的动作停了停,她拧过身体,要了一杯蓝色巡航,有点心不在焉,“星盟来信了,要我去参加这一届的荣誉联赛。”
“你想去就去呗,你也错过好几届了。”
“我不想去。”诺里有点颓废,“上一次的结局不怎么样。”
“上一次?你不是赢了吗?”航特很不能理解,“那怎么样才叫好结局?”
诺里歪着身体,用手掌拖着下颌,歪看着光怪陆离的顶光,还有黏在一起摇晃的男男女女。她也弄不清自己是因为惫懒还是逃避,可能仅仅因为拿到第一名之后,就是一切事情滑向悲剧的开始。
一大群青少年从前门挤进来,夹带着一团夜晚的冷气还有荷尔蒙的气味,吵吵闹闹吱哇乱叫着塞进隔壁的卡座,航特忽然嗖一下子钻到桌子底下。
诺里懵逼地探下头去,“你在干什么?”
航特学院长变了脸色,偷偷摸摸地蜷缩起身体,双手合十朝着诺里乞求:“别出声,我不想让学生看见我。”
诺里下意识瞟了一眼隔壁卡座,航特马上压着嗓子呵斥她:“别看!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
诺里十分无奈,“现在又不是封建社会了,谁规定校长就不能蹦迪泡吧?”
她不安慰还好,听到她的论调,航特的脸色更差劲,“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我一向代表严谨的学术风格好不好?”
“难道我就代表着不严谨?”
航特忽然有感而发,“怪不得当初姜尚选我接任学院长的位置,要是换了你来,肯定天天带着学生蹦迪泡吧。”
“……你在底下呆着吧。”诺里直起身体,不想再搭理他了。
亚瑟.波利被小伙伴围绕在中心,享受着众星拱月的气氛,他穿着一件潮到风湿的外套,双肩垫得很高,好像横加了两座炮台在肩膀上。一头棕色半长发用发胶梳成竖立姿态,左耳挂着一串复杂的银饰。从头到脚,都显示着这是一位追逐潮流时尚的新时代少年郎。
“听说你要去科研中心实习了,哥们。”旁边的维克托扶在他一侧肩膀上,打趣地说,“我听叔叔他们讲过,科研院的院长是个凶巴巴的大婶,这下有得你受了。”
一群喝嗨了的青少年们纷纷开起了玩笑,口无遮拦的荤话充斥着席面上。亚瑟举着细长颈水晶杯,醉眼迷离地扫视了一圈,唇角轻佻地扯起,“大婶怎么了?就算是大婶,是要我愿意,也逃不出我的手段。”
二世祖、阔少爷们纷纷发出热情响应,一时口哨声、吆喝声统统宣泄在桌面上。有人发现了相邻卡座的诺里,撞了一下亚瑟,“你看那边,那个鬼一样丑的女人。”
有人坏笑着掏出一枚簇新的小型飞艇启动秘钥,“亚瑟,你要是能把她的视讯号码要来,这辆奥米茄猎鹰就是你的。”
起哄声连连,亚瑟摸了摸鼻底,暧昧地应一声,脚底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用一种故作低沉的嗓音问:“小姐,一个人多没意思,过来玩玩吧。”
诺里侧过脸看了他一眼,满布着狰狞疤痕的左脸一露出,亚瑟当时吓得一激灵,醉意醒了六七分。诺里踢了踢小桌子,粗声粗气喊下面的航特:“你的学生,你来搞定。”
然后亚瑟就看见了神奇的一幕:学院长航特.伊莱克先生,从这位丑得离奇的女性桌板下钻出来,表情诡异地瞪着自己。
比起生气,其实航特此刻的荒诞感更强,“亚瑟.波利,你在我这里已经够出名了,你不用再表现了。”
诺里有点吃惊,“他是波利家的?”
把人给轰走,航特累得倒回座位上,“对,虽然现在不讲究家族了,但是波利这种烈士之家还是挺有名。”
诺里又瞥了一眼隔壁卡座,陷入了回忆里。
夜里11点,诺里驾驶着最新型号的银隼号魔轮回到家,在车库看到一个守了很久的人影。
千佐多零穿着管家式的衬衫马甲加西裤,一声不吭挺立中宵。诺里心虚地停住了魔轮,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忍不住率先投降了:“我确实应该事先告诉你的,但是我就是去左岸见一个朋友,我又不是去打击犯罪,你不需要这么看着我吧。”
千佐多零沉默着转身,把车库前门打开,垂着两手等待着她。诺里一催摇杆,银隼号轻轻滑动进入车库,在空气中滞留下一条圆满的弧线。她配合着千佐多零一起拉长着脸,穿过走廊,进入黑暗的前厅,诺里终于在沉闷凝滞的气氛里停住脚步,不情愿地嘀咕一声:“我错了。”
他也停住,稍微回过头,黑暗里眼光凛凛放光,诺里终于提高了声调,放声喊:“我说我错了,我不应该自己跑出去不告诉你,这下行了吗?”
紧绷的气氛倏然缓解,他的眼光润泽了很多,微微点点头。诺里哀叹一声:“早就没有暗杀袭击了,我的仇人都快被我熬死了。”
她是当笑话在讲,也像一种自嘲,千佐多零却正经地回答:“姓橘的还有很多,你熬不死她们。”
诺里啧了一声,早知道他的幽默感无可救药,“你准备一下,过几天我们可能要启程去星盟。”
“去玩吗?”
诺里一顿,“准备一下不是让你准备行李,是准备做回驾驶员,参加荣誉联赛。”
他当时露出一些开心的情绪,“那不就是去玩吗,对你来说?”
“……行吧,随你开心,你喜欢这么理解也行。不过……如果不是科曼用‘拯救世界’来形容这次比赛,我是不想去的。”
“我有东西送你。”他忽然想起来的,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纸袋。诺里莫名其妙地接过来,发现里面装着几枚新式的水晶硬糖,是小女孩儿很喜欢的那种,下面有个塑料的戒指托,上面硬糖凝固成一颗巨大的钻石形状。还有串联起来,做成巨大的项链形状的。
诺里马上就无奈了,“我又不是五岁的小朋友。”
“你不喜欢吗?”千佐多零满脸的不理解,按照他的记忆,诺里就应该喜欢这种小玩意儿。
“……喜欢。”意识到和他辩论是没有用的,诺里也就放弃了,打开了一枚透明包装纸,把“钻石戒指”含进嘴里。
千佐多零跟她一起,两个人各含着一颗透明硬糖,把口腔塞得满满的,静静看着空无一人的庭院。
“塔懵硕……”发现嘴里含着这么大一坨糖,说话根本听不清,千佐多零又把戒指拽出来,“他们说糖果公司去年赚了不少,配方是你当年留下的食品工厂来的,想分给你一些股份。”
诺里茫然摇摇头,“不需要,转告他们省省吧。”
“为什么?你以前不是很爱钱的吗?”
面对他的疑问,诺里皱着眉扭过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那样一段时间?”
“那你为了从白氏弄钱出来,还管白蒐叫爹地呢。”
“当时是因为有用处,现在该做的事都做了,我不要钱了。”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夜幕当中凝视着诺里,“以前你还会尝试着寻找快乐,让自己高兴。你还去地下放映厅看小黄片,还会买最新式的魔轮车,但是你现在连尝试都不愿意了,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你笑一笑吗?”
她沉默了更久,仰头看着空茫茫黑黢黢的天空,隐约能看见几颗闪烁的星子,这都是气象工程的成果,“世界是新的,空气是新的,风景是新的……但是我是个陈旧的人了,太多斑驳的痕迹,从里到外,蛀空了这副身份加躯壳,我恐怕再也没办法把碎片粘起来了。”
千佐多零转过头,黑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没关系,这样也很好,只剩下碎片也没关系。”
看到他,诺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想法:结局注定会来,我怎么才能弄到一个不是悲剧的结尾?
第二天很晴朗,湛蓝的天空下阳光万里,航特亲自带着几个实习生来的。经过灿亮的银隼号时,几个青少年轻佻地吹着口哨,亚瑟靠着魔轮一侧,“什么大美人骑这么靓的车?”
诺里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打开半包围式的舷窗,开启轻薄的头盔,露出半边脸的伤疤。
亚瑟当场傻住了,等到航特无奈地介绍:“这位就是姜院长。”他像被水泥浇灌了一样,呆滞了很久,拔不动腿。
维克托从后面赶上来,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态度拍了拍他,“你出名了兄弟,你是第一个搭讪科研院院长的人!”
亚瑟咬牙切齿,“这样的机会让给你好不好呀?!”
从诺里踏进前门的瞬间,整个大厦为之一颤,所有人,从研究员到保洁员都立马绷紧了神经,生怕正面遭遇她,上楼的电梯里空荡荡的,只有航特和实习生。
维克托嘶了一声,“完蛋,我感觉我们这一年很难过了。”
亚瑟用眼角瞥了瞥他,“我肯定比你们更难过。”
设计间里的机械师正悄悄摸摸聚在一起打游戏,负责放哨的人远远望见了诺里,野狗脱缰般跑进门,压着嗓子叫嚷:“快快!院长来了!”
一群人手忙脚乱收起手柄,切掉游戏登录界面,站得溜直,形成夹道欢迎的阵势。
诺里一进门就说:“准备开会,还有……”
她站住脚,锐利的视线扫过所有人,“再让我看见你们玩那些破玩意儿,我就不客气了。”
像寒潮刮过,一排机械师纷纷打了个寒颤。
诺里坐在长桌一端,先让航特发言,他比较言简意赅:“你们都知道,实习季又到了,虽然姜院长慷慨地要求给所有学员提供实习机会……”
他用无语的眼光看了一眼诺里,她也对视过来,航特继续说:“但是机会是有限的,我以学院长的身份负责任地说,此次的实习生名单绝对是公平的,完全按照成绩决定。”
诺里翻了翻学员简历和评语,渐渐拧起眉,“完全按照成绩,你确定?”
“当然!”航特就差拍着胸脯保证,“名单我排了很久,你有什么疑问?”
诺里调出一份,念着上面的文字,“亚瑟.波利,三年级机械师班,成绩优异,爱好……妇女?”
在满屋的大笑声里,航特急忙解释:“我这是为了提醒你,要仔细盯着这个小子,最好把他和所有雌性生物隔开,他是那种花花公子风格。”
“……那你为什么把他送到我这里?”
“因为成绩优异呀,前面的信息你忘了吗?”
诺里有点头痛,但是她也不想为了这一件小事烦恼,把绘图板放到一边,挥挥手打发掉航特,“人留下吧,反正拓图的人多少也不嫌多。”
但是亚瑟马上不干了,“我是机械师里的第一名!你就用我来拓图?”
“那不然呢?”诺里瞪着他,“你想干什么?参加新机甲设计建造?”
“为什么不行?”亚瑟硕长高壮的一条影子挡在诺里面前,“我就是为了新的机甲来的,我以后要进设计间!”
下面的机械师纷纷传来赞扬:
“真有志气,好小子!”
“我看好你!好好干,以后和我一起996……”
诺里看向航特,他摊了摊手,一脸坦然,用眼光回答她:人交给你了,你随便磨炼,回头把活的还给我就行。
但是仅仅一天,诺里就开始后悔了。下午,她看见前台的小姑娘补了补妆,在设计间进进出出;隔壁生物统筹部门的年轻女孩纷纷装点一新,下班的时候堵在设计间。等到几天之后,连中年保洁大婶都开始对着实习生嘘寒问暖,楼上楼下洋溢着一股春天的气息。
中午吃饭的时候,诺里阴着脸,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千佐多零只好问她:“你怎么了?”
诺里指着远处一张桌边穿得像摇滚乐队成员的亚瑟,“我想弄死他。”
千佐多零瞟过去一眼,“……等一下我帮你弄。”
诺里一把抓住他小臂,不可置信地问:“你看不出来这是一种夸张的修辞吗?”
结果千佐多零微笑着回答:“你看不出来我在开玩笑吗?”
“……你不适合开玩笑。开得不错,下回别开了。”
“白蒐你都治得服服帖帖了,一个实习生怎么可能搞不定?”
“那怎么一样?我不能用制服变态的办法对付一个孩子。”
“二十岁不算孩子了,你二十的时候都在计划毁灭世界了。”
诺里缓慢转过脸,“能不能不提毁灭世界的事了?”
千佐多零做出投降的姿势,他努力思考了一下,跟诺里分享思考的结果,“我觉得你这么焦躁,是因为你不喜欢看他努力寻找快乐的模样。”
“你又懂了?”
他点点头,“我觉得他跟你二十岁时有点像。”
“什么?”她瞪圆了眼睛,“他是个臭流氓!怎么可能跟我像?”
“你的评语不准确,因为你有偏见。”
诺里呵呵了两声,“我有足够的信息样本,上到保洁大婶,下到十几岁的助理小妹,他全撩拨了一遍,科研院都快被嚯嚯完了,他连我都敢搭讪,这还不算臭流氓?”
千佐多零开始认真思考最初的提议,“要不然,我还是去弄死他吧。”
“扫把头。”诺里环抱两臂,指了指趴在绘图台上的亚瑟,勾了勾手指,“过来,我要跟你谈谈。”
面对这个新外号,亚瑟很是愣了一下,他两手插兜,颠颠倒倒地走近,时刻都潮得像嗑嗨了的摇滚歌手。
“怎么了院长?”
诺里皱起眉,不管从什么角度看,不管外型还是风格,她都觉得眼前这个玩意儿很碍眼,“我希望你能注意一下生活作风问题。”
亚瑟心里快乐,但是脸上装得单纯,“我的作风很正啊,院长大人,我听不懂。”
“这么说吧,”诺里逐渐在丧失耐性,好在她的语气还是很平静,“如果我再看见你像只花孔雀一样勾引小姑娘,我就把你花里胡哨的尾巴一根一根薅干净。”
亚瑟想做出完全不怕的模样,跟平时在学校里一样,自信、松弛、游刃有余,但是他确实感觉到一丝寒气,从诺里冷锐的眼睛里迸射,让他心慌意乱,亚瑟极力地做出嬉笑的模样:“你为什么害怕快乐呀,院长大人?”
“什么?”诺里终于愣住了。
“我说,你害怕快乐,所有人在你面前都得绷起脸来,不能有一丝笑容。你所到之处,身后跟着寒潮,气氛马上就紧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呀?你不累吗?”
诺里用反问回答他,“你不怕死吗?”
亚瑟呵呵笑了,他自认为自己占据了上风,“你害怕了,院长大人。你一害怕,就会开始威胁。”
诺里心累地偷偷叹气,一定要想个办法,解决这个碍眼的家伙,比起威胁,也许诱惑和奖励更好用,她忽然说:“这样吧,如果你乖乖的,不再惹事了,我就带着实习生小队去星盟参加荣誉联赛。”
亚瑟一呆,果然进入了狂喜的状态,“是星盟的机甲荣誉联赛吗?你要带我去参加?”
“是带着你们去参加。”
“太好了!”他扑上来抱住诺里的腰部,把她举起一米高,呼啦啦旋转了一圈,在他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前,一掌从后面拍到,掀翻了亚瑟,重重地按在地上,脸部和地砖做了个亲密接触。
他懵逼地扭过脖子,看到一个高大的阴影投射到自己身上,院长姜诺里被对方拦在身后,一双冰冷愤怒的眼光注射下来。
千佐多零眉峰紧蹙,压抑着愤怒,启唇吐出寒冰般的语句:“现在弄死他吗?”
诺里捂着脸,“不要,刚刚我才有了一点成效,你能别添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