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白芷在空荡荡的药材库房转了好几圈,确认和手上的药材存单上那少得可怜的数字没有差错,是就剩这么点,方才叹着气沉着脸走了出来,准备去问问押运队的,下一批药材什么时候才能送过来。
只是,刚走到库房门口,就见五个士兵急匆匆的朝她而来。
见了她,当先的士兵瞬间朝她奔跑过来,扬起手中的单子,急道:“白大夫,上头说急用,让我先取点麻黄过去。”
后头立刻也有士兵跟上,将单子直接塞到她手上:“白大夫,连翘、桂枝、黄芪……”
“你怎么要那么多?”有士兵不满的打断,随即讨好的看向白芷,“白大夫,咱头儿说了,啥药都行,您看着给点吧。”
“白大夫,这边也要……”
看着这一张张来取药的单子和那些神色满是期盼的士兵,白芷心里难受极了,可库房里的药材根本不够,她没法子,只得摇头道:“这里也没多少草药了。”
见大家的眼里瞬间布满了失望,她建议道:“你们去其他库房看看吧,城北、城东或是城西的库房。”
有士兵垂下眼去,轻声道:“城东是专供匈奴人的。前天就断了药,今天连粮都断了。”
也有士兵哭着喊:“城北也已经断药了。”
“城西的药也已经全进了煎药房。”
“白大夫,全城只剩您这里有药了。您看着给点吧。”
白芷索性回了头,推开本就没关好的库房门,无奈叹息道:“这里也只剩这么点了,你们自己看吧,我拿什么给呢?”
虽说从门口看就空空荡荡,可白芷邀请了,几人还是不死心的进去转了几圈,却只能看到一小点,也就约莫十多个人一天的药量,远少于他们任何一个人手上取药单上的份量。更何况,除了他们,外面还有人在等着。
“白大夫,这是麻黄吧?”
虽是询问着,那士兵却已经把其中一小袋草药小心翼翼的提了起来,护在怀中,生怕被人抢了,小心翼翼的看着白芷,恳求道,“白大夫,上头说急用,您就让我把这些先领走吧。”
“那不成。”
“就这么一点,你怎么能全拿走?好歹给我们留点。”
“就是。你急用,我这也急用呀。”
……
白芷还没开口,立刻有其他士兵叫嚷起来。甚至,有士兵上了手要去抢那袋草药,也有士兵趁乱去抢其他的草药。
在时刻被疫病威胁着的西宁,粮药就是命。就算是军纪如此严明的叶家军,在死亡和绝望面前,也会为了抢夺身边同袍的一线生机,而拼命的争抢着这救命的粮药。
白芷是见过这样的场景的。
刚来西宁的那几天,煎药房满了人,何笑以揭穿她女子身份为威胁不准她出外诊病,和因年纪小不被允许外出诊病的知白一样,被他以何家捐药人的身份留在了药材库房,负责库房里药材的管理和发放。
那时,何笑带来的药草确实也算得上很大一批,前两日白芷还应付的来那些领药的士兵。可很快,更多的士兵闻风而至,拿着取药的单子蜂拥到了她所在的库房,甚至还同值守库房的士兵起了冲突,几乎要把草药抢回去。
她声嘶力竭的挡在那阻止他们,却毫无作用,甚至被推的跌在了地上,若非一旁值守的士兵拉了她一把,全力护着她,恐怕她也不能毫发无伤的继续呆在这儿。
当时,她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忘了一切,疯狂的挣扎着去抢那些救命的草药,为此受伤丧命也在所不惜。
那样的疯狂,止于库房周围突起的火。
于是抢药的士兵和值守的士兵不约而同的放弃了对抗,而是有志一同的开始救火。
旁边没有水,他们几乎半分犹豫都没有,直接用身体去扑火。
火不大,灭的也很快。
众人便去找起火的源头,然后便看到了不知何时爬到库房顶上的陈知白。
他手上拿着一把还未引燃的火折子,精致的脸庞面无表情,冷笑着看向大家:“抢啊,不是要抢吗?继续呀。”
“既然要抢,我看还不如烧了干净。”
在底下的众人被震到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沉着脸的何笑不知何时赶到了,一边往前走一边道:“确实不如烧了干净。”
“知白,”他抬头看向知白,语声疲惫又苍凉,“烧吧。”
终于有人反应过来,又是质问“你凭什么说这样的话?”,又是上前要去想去把知白抓下来,又碍于他手上的火折子犹犹豫豫。
“粮食和草药虽说是已经捐给了西宁,可我想,我也该还有处置它们的权利。”
何笑走到了库房门口,转身看着大家,哑声开口,“我是江南何家的何笑。”
“我捐这些东西,是想和大家一起活下来的。”
他看着所有人,语声郑重而决绝,“可如果,大家不想活,我也不介意陪着大家一起死。”
说到这儿,他甚至笑出声来,“届时,有公子和整个西宁郡相陪,我何笑,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他提到了公子,下面原本就是想反驳的,这会也垂着头全都不敢说话。
然后,管事的将军急匆匆的赶了过来,带走了所有闹事的士兵,也重新定了在库房取药的规矩。
那之后,库房平静了好一段时间。
所以,此刻重新见了这场景,白芷心中胆战心惊,生怕再发生流血冲突,就欲往外走去喊人。
白芷还没来得及,就有另一位士兵低喝道:“住手。”
“都忘记规矩了吗?”那士兵的声音带着怒气,“还不快把草药放下,向白大夫道歉。”
争执的几人看了说话的那人一眼,又互相看了看,方才各自放了手,把草药放回原处,羞赧着却规规矩矩的向白芷道了歉。
都是为了救命,有些甚至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命,而是同袍兄弟的。
白芷不甚在意,只是觉得难过:“药只剩这么点了,我、我真的是没法分。煎药房那儿,明天的药都还没着落呢。”
“白大夫,我打听过了。江南何家的药每五天就入一次城南库房。而上一次江南何家的药入库到今天,刚好是第五天。”
刚刚出声劝阻的士兵开口,“等何家的药到了,您给我们分点吧。”
白芷一怔,何家虽说前几次都按时送了药过来,可情势变动快,何况西宁郡如此情况,周边草药价格飞涨,仍然缺的厉害。
何家纵然家大业大,可要收集如此多数量的草药,恐怕也需要时间。
就连何笑,也没许过每五天就送一次草药的承诺。
更何况,若按照先前的情况,何家的药,两个时辰前就该到了。此刻未到,恐怕是到不了了。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一双双期盼的眼睛白芷怎么也没法说出这样的话,只是点头道:“等何家的药到了,我、我一定……”
只是,在库房门口干等也不是办法,白芷道:“既然如此,我们去押运队问问,何家的药几时能到吧。”
几人便跟着往押运队的方向去。
路上,白芷同往常一样遇见那些来取药的士兵一样,向他们打听:“我在上谷红叶馆有个师兄,前些时候来的西宁,唤作温和,你们见过吗?”
几人互相看了看,随即一个一个道:“我那儿没听说有姓温的大夫。”
“我那营里倒是有几个姓温的大夫,可都是军医,没有上谷的。”
“我那边是新来了好几个大夫,可没听说有红叶馆的。”
“我那边也没有。”
“我那儿倒是有一个姓温的大夫,只听说是外地的,可也不知是不是上谷的,只是……”那士兵说到一半,便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了。
白芷急了:“怎么了?”
那士兵只是慌慌张张的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白大夫,你别担心,那应该不是你师兄。”
如此模样,恐怕那个温大夫已是凶多吉少。
白芷心内难受,却是勉强自己笑了笑,安慰道:“我没事,你说吧。他怎么样了?”
“那个,白大夫,你师兄多大年纪,什么模样呀?”
“师兄今年二十岁。”
白芷想了想,才开口,“他身形同你差不多,人如其名,眉眼干净、性情温和。”
“那就不是了。”
那士兵放下心来,“我那的温大夫看着都三四十岁了,肯定不是你师兄。”
他赶紧保证:“白大夫,你放心,我会去打听温和大夫的。”
其他士兵也在一旁搭腔:“我们都会去寻找温和大夫的。”
“白大夫,放心,我们一定把温和大夫带到你身边来。”
“谢谢。”
白芷道了谢,然后安静下来。
今日,已经是十二月初九了。
她入西宁,已经是第二十天。
这二十天,她始终没找到温和,只在送药的间隙和匆匆前来取药的高之恒见了一眼,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一个,就连一同过来的青葙与何笑,也只能在晚间休息的时候见上几次,可累的连话也说不了几句。
而她与知白就算整日只呆在库房,也知道西宁的情况是一天比一天危急。
疫症的药方没找到,粮药却先告了急,天气又冷,过冬的物资也不够,好多病人受不住寒,睡过去后就再也没醒过来。
白芷有时候会想,她来西宁,难道就只能看着一个又一个的生命在她眼前消逝吗?
她想的专注,没注意脚下的路,踉跄着几乎摔了一下。
好在身旁的士兵扶了她一把,白芷回过神,刚要道谢,却听那士兵恨声道:“怎么又下雪了啊。”
白芷抬头,天空果然纷纷扬扬的又开始飘下了雪。
她曾短暂的喜欢过雪,喜欢雪花的晶莹,喜欢雪后的白衣素裹、万籁俱静。
可是,这样的喜欢,在雪后的寒风凛冽中,在一家人冻的瑟瑟发抖时,而早已消失殆尽。
而今天的这场雪,又该会拿走多少人的生命呢?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了早就不知去哪儿了的知白。
他裹着件旧棉衣,几乎将脑袋都裹了进去,只剩那双清凌凌的眼睛露了出来。
此刻,他急匆匆的跑到了白芷身前,喘着气道:“药、药送来了。回去、去找何笑,把何笑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