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夫人,今日军中操练与往常不同,是将军与谢将军对战。夫人要去观阵吗?”
白芷应了,随着秦忻绕了另一个方向出门,操练声和喝彩声便同时传来,抬眼便见到了昨日不曾见到的正在操练的军士们。
他们自操练的军士之间穿行而过,走了约莫一刻钟左右,便来到了一个高台。
高台上人很多,白芷扫了一眼,只认出昨日宴上的沈棠舟,身上的衣裳从戎装换成了青色长衫,越发像是书院先生了。
原本看向台下的沈棠舟转了身,向前走了几步,朝白芷躬身行礼:“棠舟见过夫人。”
“沈长史请起。”
白芷伸手,虚扶了一下,笑道,“妾贸然前来,有打搅之处,还望沈长史宽宥。”
“夫人言重了。”
沈棠舟起身,引着白芷往他先前所站的位置走去,“请。”
白芷往台下一望,便望见了白马银枪的叶承瑾。
台下那么多军士,人人都全副甲胄,可只有银甲黑盔的青年抬头看过来,眉眼中的笑意如他身上的猎猎飞扬的红披风一般耀眼。
沈棠舟在一旁介绍:“夫人,今日演练,以一个时辰为限,谢将军领兵三百守旗,将军领兵五百,夺旗则胜。”
“旗呢?”
白芷在台下看了又看,也没看到或守或夺的旗在哪里。
“旗帜由守旗一方制作,演练开始前制作好就行。”
沈棠舟继续道,“演练双方领的兵均由抽签决定,故此,抽签后有半个时辰用于商量战术。本次演练,也将在半个时辰后正式开始。”
“哦。”
白芷有些明白了,又有新的疑问,“为何谢将军只领兵三百呢?”
“看到那座山了吗?”
沈棠舟抬手一指,“那里虽说不上易守难攻,却极易设伏,演练时辰又紧,三百对五百,足够了。”
原来台下的空地并非今日守旗夺旗所在之地。
难怪有些军士正跟随着谢明霁的脚步朝那座山的方向移动。
说实话,军阵之事,白芷是一窍不通。
只是,白芷实在诧异:“既是演练,为何要用真刀真枪?若是受伤了该如何?”
沈棠舟沉默了一会,才道:“夫人,时辰还早,先坐吧。”
他回避了问题。
白芷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顺着他的话,在台上的主位坐下了。
沈棠舟也在她的侧首坐下。
很快,有军士送来了茶和点心。
“夫人,军中简陋,点心也粗糙了些,还望夫人莫要嫌弃。”
白芷拿了一块尝了,是桂花糕,味道却并不甜腻,而带着清淡的桂花香。
她笑着赞叹:“很好吃。”
“夫人喜欢就好。”
沈棠舟的眉宇间氤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夫人,听说您从前是红叶馆的大夫,是吗?”
“是。”
白芷将手中捧着的茶放下,点头道,“我十一岁便入了红叶馆学医。”
沈棠舟再问道:“请恕棠舟冒昧,不知夫人在冀州红叶馆学的是哪一科?”
“是产科。”
“哦。”
沈棠舟的声音依然平稳,可不知为何,白芷却从中听出了些微不可见的失望。
所以,她反问道:“沈长史怎知,我曾在冀州红叶馆求学?”
“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也曾在冀州红叶馆学医。我曾听他说,冀州红叶馆的第一个女学徒,就是来自上谷的白芷大夫。”
沈棠舟难得抬头看她,“夫人,是你吧?”
白芷点了头。
沈棠舟又问:“当年上谷红叶馆有一位陈知白陈大夫,不知夫人可认得?”
再次听见知白的名字,白芷有些猝不及防。
可她已不再如先前那般慌张难过,只道:“知白与我一同入的红叶馆。”
“沈长史也认识知白吗?”
“陈大夫医术卓绝,棠舟仰慕已久,可惜缘悭一面。”
他忽然起身,朝白芷下拜,“不知棠舟是否有幸,请夫人代为引荐?”
“沈长史请起。”
白芷也起身,垂眸道,“自知白从军后,已经好多年没有消息了。”
沈棠舟很是失望。
可白芷已给不出更好的答复。
恰在这时,有亲兵在沈棠舟耳边说了什么,沈棠舟凝眉,转身面朝台下站着,一抬手,军号响起,令箭发出,高台上的旗语飞速交替下传。
没有任何预兆,这场演练,就这样开始了。
白芷也望向高台下。
就这么一会功夫,叶承瑾及其麾下的军士正向着他们要夺旗的那座山全速出击,可看着看着,白芷已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白芷找不到人,索性去找他们要守或夺的那面旗。
她慢慢找过去,然后,那片耀眼的红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是她要找的旗帜,就那样竖立在山顶,飞舞在风中,红的耀眼而又热烈。
“啊!”
她依稀听到了身后有人忍不住发出的赞叹声,很低,尾音甚至好像还被强行捂住吞进了喉咙里。
她侧头去看身后的秦忻,却见他也直直的盯着那旗帜,眼里是崇拜和敬畏,神情却很是凝重。
“秦忻。”白芷开口问道,“那是什么旗?”
“夫人看到旗帜上的字了吗?”
回答她的却并非秦忻,而是沈棠舟。
他的神情同样凝重,眼里有着和秦忻如出一辙的敬畏,更多的却是担忧。
白芷仔细去看,果真从那耀眼的红中找到了一抹抹黑色的痕迹,一次次飞舞中,那些痕迹在她眼中慢慢组成了一个熟悉的字。
恰在此时,风吹的正好,那面旗帜完全在他们面前展开,上面写着的字,也终于完整的呈现在了他们眼前。
那是一个恣意飞扬的“玉”字。
“这是公子的玉字旗。”
秦忻开口,低沉的声音如他的眼神一般,满满的都是敬畏和崇拜,“见旗,如见公子。”
白芷忽然明白了。
难怪他们如此神色。
冀幽九郡的人,没有不崇拜和敬畏公子的。
她也如此。
秦忻忽然道:“夫人,您不是要找小蓝吗?他已经告别完了,准备离开营里了,我们去找他吧。”
“我听说,瑾郎是常胜不败的将军。”
白芷只是凝视着那面旗帜,“秦忻,你为何觉得他会输?”
“玉字旗下,有死无败。”
回答她的,依旧是沈棠舟。
此刻,他同样凝视着那面旗帜,靠攥紧自己的双手来维持声音的平稳,“将军虽然天纵英才,可他们领的,是叶家军。”
白芷听懂了他未曾说出口的言外之意。
既然见旗如见公子,那么,叶家军是决不会允许旗帜被夺的。
她在西宁时,就知道公子对于叶家军的意义。
是他们全部的敬畏与崇拜,是他们的信仰和使命,更是他们不惜付出生命而守护的亲人。
这场演练,从玉字旗竖起的那一刻,对瑾郎来说,就是必输之局。
可,那又如何呢?
她是来了解瑾郎在军营中的模样的,并非来看那个传说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将军。
所以,她认认真真安安静静的看了下去。
虽然,她既看不太清,也看不懂。
直到军号再次响起的那一刻,那片耀眼的红仍在山顶上飞舞。
她看懂了整场演练中她唯一明白的一件事。
演练结束,瑾郎败了。
她随着沈棠舟自高台上慢慢走下,走向下面的空地,直到要走入一旁临时搭建的中军大账时,她怔了下,然后停了下来。
她没再往前走,而是转了身,面对着叶承瑾他们出发的方向,等待着他们回来。
见她没进去,沈棠舟愣了下,便也站到了营帐外面,同她一起等候。
这期间,秦园来了,谢轻衣来了,容白羽来了,卓少逸也来了。
他们默默的站在她身后,一同等待。
先等到的,是谢明霁。
他眉宇间懒洋洋的笑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大家如出一辙的凝重之色。
没有人开口说话,气氛沉默而又僵硬。
还是白芷笑着先打了招呼:“谢将军。”
她想说一句“恭喜”,却又不知演练之战该不该说,于是便再次沉默了下来。
“见过夫人。”
谢明霁扯扯唇,躬身行礼,就连声音也是僵硬的。
“谢将军请起。”
这句话出口,谢明霁默默的往沈棠舟身旁站了一站,一同等待叶承瑾的归来。
而在等待中,叶承瑾正缓缓朝他们走来。
他没有骑马,没有拿银枪,红色的披风也未系,一步一步走的很慢,逆光看不清他的神色,银甲反射着斑驳而又耀眼的光,却只让他的身影显得更加沉暗。
等到走近了,白芷才发现,他的头盔有些歪了,身上的甲胄也有些破损,脸色有些白,神情沉肃而冷冽,眼中有被压抑着的愤怒之火,好在,身上并无血迹。
可看着白芷时,即使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控制,他还是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笑容。
“瑾郎。”
白芷便也笑着上前,伸手戴正他的头盔,婉声道,“活着就好。”
她伸手,一手搭他的脉,另一手一一抚过他甲胄上破损的地方,语声平静宁和,“只要活着,就能赢回来。”
众目睽睽之下,她有些害羞,却还是勇敢的伸出手,环抱住他,在他耳边道,“瑾郎,记住我的话。无论什么时候,活下来。”
这就是自己所爱的女子啊……
温婉聪慧、对自己了解并支持、永远给予爱与信任的女子啊……
叶承瑾心中一片温软,尽管明知这可能是做不到的承诺,却仍旧回抱过去,闭着眼睛应道:“好。”
身后是他军中的兄弟,更是军营里的将军们。
他们等待,是有白芷不懂的军务要处理,她不能耽误他的正事。
所以,白芷率先放开他,笑着道:“瑾郎,我在家里等你。”
她笑着转身,挥手离开,将背影留给叶承瑾。